第131章 年節上宴(五)
- 衍星跡
- 燈洺
- 4041字
- 2025-04-18 18:00:00
“殺——”
“咚咚……乒乓呲啦……”
殺戮聲仿佛穿越千里而來,漸近漸響充盈在趙水的耳中。
眼前白光一閃,刺得他閉上眼,腦海中卻隨之浮出甚為清晰的畫面——高城深池、背水一戰,一排又一排的士兵不顧箭雨火石前仆后繼地沖向那城池,帶著破釜沉舟般的氣勢。
來了,跟兩年前一樣,是沙場。
這一次他動彈不得只能任由這些畫面充斥腦海,一時間,先前混亂的場景竟逐漸變得規整起來。
“將軍!”趙水聽到有人在耳邊喊道。
他應聲轉過頭去,才發現身側有好多人,都身著鎧甲神情嚴肅。被叫做“將軍”的那人正騎在一匹黑棕色的馬上,頭盔護臉,看不清長什么樣子,所以無法推測出著究竟是誰的幻境。
只聽那將領說道:“繼續攻!今日一定要將這城池拿下,否則功虧一簣。傳令下去,若拿下城池,城中之物可按功行賞、人人有份!”
周圍的一圈人聽見此言,似乎皆受到巨大的鼓舞一般,扶手躬身。
“謝將軍賞、拿下城池!謝將軍賞……”一聲聲高喊像水花般在飄滿風沙與血腥味兒的戰場上空蕩漾開去。
這是哪里?
趙水環顧一圈,都是不認得的面孔,眼前的這一片沙場也從未見過。
莫非是因為他身上帶著龔副城主的靈力,這是他當年打仗時的所見所聞?
正尋思間,那將軍又開口沖著他斜前方的一人道:“副將,你帶隊從左城門包抄,轉移他們的注意。”
“是!”
“眾位聽令,敵軍占領了我等土地,成敗在此最后一舉,都給我拿下!”
“是!”
在一片呼喊中,趙水眼前的畫面開始變得跌宕,他感到這個人在奔跑、在打打殺殺,向城墻不斷前進的時候,他甚至能感受到這個人急切而熱血的心情。
撞木終于鑿開城門,他看到士兵們蜂擁而入,人人都像不死不休的木偶一般,似乎更加振奮。
這是場打贏的戰役,趙水心想。
或許這些場景,是某個人留下用作記載的功勛吧。
畫面開始變得有些模糊,趙水的心也從一開始的驚詫放松下來??墒?,正當他收回思緒準備想法子從中抽離出來時,一戶平民人家的大門突然沖入眼前。
“爹……爹娘救我!”
“你們,你們這群畜生!”
門口,一個豆蔻之年的女子正被兩個小兵抬著,后面跟著一個頭發斑白的男子,被其中一個小兵一腳踹倒在地。
“嗖——”趙水聽到刀劍出鞘的聲音,見此場景的這個人沖了上去,兩下揮刀,將那兩個作亂的小兵臟手割開道口子。血痕刺目,那兩個似乎怒而不敢言,惡狠狠地掃了一眼后罵罵咧咧地逃走了。
“哥!嗚嗚……”倒在地上的女子兩臂緊抱著自己,縮成一團滿臉淚痕地向這個人喊道。
“乖,哥回來了,不怕啊不怕。”這個人說道。趙水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陌生、沙啞,沉穩而溫柔。
“嗯。哥,他們,他們把孫大娘的鋪子燒了?!?
“孩子啊,這怎么回事?你們不是來趕走霸占的人嗎?”
“……”
幾聲訴苦、幾聲質問,距離耳邊愈來愈遠,而刺入視線中的,卻清晰而殘酷——
趙水看到,土黃的大街上所有人都在跑,百姓逃、小兵追。那些剛才還在沙場上一同攻城的人,在入了城之后毫無軍紀,隨處亂竄。
他們所經之處,物件零零散散地散在地上狼藉一片,其中夾雜著百姓的哭聲、尖叫,甚至血光。那一個個披著兵服的人在此刻仿佛化為一群禽獸,在城內肆意擄掠強搶,畫面之痛,刺目驚心。
可趙水身處的這個人并做不了什么。他的背后有親人,他需得在紅了眼的貪婪人群中護好他的家。
“為什么?”
看著眼前的這一切,趙水的腦袋里冒出來這三個字。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跟這個人的想法重合在了一起。
“將軍!”
不遠處的街角走來一隊人馬。
是剛才帶著他們進攻東城門的副將,他正拱手對那將領說道:“敵方所有隊伍已全部壓制清散,清點……還需耗費時日?!?
說著,他的目光下意識地瞟了瞟周圍——
眼前這樣的狼藉一片,由不得任何人不注意到。
趙水看到附近的小兵都減緩了動作,離得近的,躬身瑟瑟縮縮地跪拜后抓著手里的袋子悶聲退走,那袋子裝得太鼓不時掉落出一兩樣,小兵踉蹌幾步,卻不敢停下來去撿只顧跑遠;而離得遠的,跑得更是不管不顧,一眨眼便躥得無影無蹤。
相比起來,那些跟著領頭的親隨則“可憐”得很,只能眼巴巴地在旁看著,還不敢正大光明地扭頭。
“爾等功賞,一分不會少?!蹦菍④娡蝗婚_口道,音調間沒什么波瀾。
被這么一說,注意力四散的隨從像被敲中腦門兒般,立馬收回目光,齊聲拱手回道:“跟隨將軍,不辭辛苦!”
“走吧?!?
“是!”
隔著一條短街,離得不遠,趙水清楚地看到那將軍的喉結動了下,一雙熬得血紅的大眼泛著光點。他的視線一瞟,無意間望向這邊,似乎與他趙水所在的這個人的視線有一瞬交集。然后,那領軍之人仰天輕輕合上眼皮,再睜開后,已是一副寒然冰絕的面孔,目視前方,騎著馬悠悠地向城中走去。
或許沒有人注意到——至少那些個滿心戰功業績的隨兵們不會有心注意到——在那將軍策馬前行之時,他暗暗嘆出的一口氣,手中勒緊了馬繩。
莫問人心舍不舍,各有盤計。
不知為何,趙水的胸口忽而生出一絲凄涼的酸意。
突然間,眼前的畫面開始扭曲起來,像被什么強大的力量吸引化為了漩渦,被吞噬到一片黑暗里。耳邊百姓們的哭嚎求救聲也變得嘈雜混亂,愈漸愈遠,最終淹沒在一條刺耳的聲線里。
趙水歸入到無垠的黑寂。
但眼前又不是完全的黑,放眼四方,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漂浮著數不勝數的靛藍光點,一直延伸到視線所不能及之處。那些光點就像無數只螢火蟲在夜里飛舞,慢悠悠的,在無風無浪的平靜中自在飄蕩,永不停歇。
這是哪里?
趙水往四下走走,站在哪里似乎都跟剛才的位置一樣,而且行動起來,他身子的重量好像輕了不少——又或者可能,根本沒了重量。
他是在做夢嗎?還是和之前捏碎城主夫人賜予的玉佩一樣,墜入了某個人的星魂里——
他該不會就這樣被困住,帶著那些本不屬于他的血流成河的記憶耗下去吧……
“那是我經歷的一場,一生中最為最殘酷的戰役?!币粋€聲音突然從上空響起,嚇得趙水心中一跳。
“世人皆問,爾投軍從軍戎馬半生,累累戰功中何役最為記憶深刻?可笑啊,無論多少年過去,一閉眼記起的,竟還是當年那個人微言輕束手無策的時候……三萬人啊,城中足足三萬的百姓啊……”
是一個蒼老的聲音,沙啞而厚重,應該是垂暮之年的年紀。
趙水仰頭張望,朗聲問道:“敢問前輩大名?”
那個聲音卻沒有理會他的問題,反過來向他問道:“小子,這場戰役,你都看到了什么?”
“回前輩,請恕晚輩無禮,只是晚輩之友身受重傷,情勢所迫恐無法沉心答話,還請前輩高抬貴手,容晚輩先行告退解救友人,再來與前輩探討。”盡管剛才的那些場景令人心驚膽寒,但趙水一心記掛著付錚和外頭亂糟糟的局勢,拱手回道。
對方安靜一陣兒,似乎隱隱地笑了一聲,沒再做聲。
難道自己惹到他了?
趙水著急地皺起眉頭,試著往旁邊再走出一段。可無論他往哪個方向走出去,除了平坦的地面還是平臺的地面,除此之外沒其他任何邊界的遮攔,也無風無痕,根本無從尋跡。
無計可施,趙水正要再次開口,那個聲音卻搶先一步響起來,重復剛才的問話道:“你都看到了什么?”
“……”
看來不回答完他的問題,這里是根本沒辦法出去了。
“弟子所見——”趙水答道,“將帥以收復失地之名率軍攻城,入城后行兵潰散,四下搶掠不顧人命,是哀勝。”
“除了這些呢?”
除了這些?
趙水細細回憶,事情大抵如此,再細枝末節的場景,應該也不是這人想要問的。
那聲音第三遍問道:“我是問你,看到了什么?”
趙水沒再立即答話。
他低頭看著黑滑如一汪墨水的地面,腦海中浮現出剛才的一幕幕——黃沙漫天、攻下城池的喜悅、那個人妹妹臉上的淚痕,還有將軍的冷寒之面……
很多東西,他的確看到了,只是不想說,也不敢想。
“弟子所見,無非情利二字。利欲熏心,以致禽獸不如,尤其——”趙水答道,“是一群人墜入心魔的時候,想是沒了參照,便誰也分不清對錯。即便其中有人清醒,要么如前輩人微言輕自顧不暇,要么如那位領頭將軍承著固利軍心的面子,既答應賞城中之物,再惡的后果也作視而不見,只怕他心中裝著的,大抵都是個人的‘宏圖偉業’?!?
“宏圖偉業……那時多少人都‘心懷天下’勾勒著偉業啊。那個時候我同你一樣的年歲,離家謀生卻不巧遇到戰火。我本懷著一腔熱血入此將軍麾下,聽他說要收復失地、要解救天子百姓,卻不想不僅沒救得了城,反而將家園毀得更加徹底?!?
空中傳來一聲沉痛的嘆息,哀然縈繞在黑暗之中。
“現在,我終于等到你來了?!蹦莻€聲音說道。
“前輩認得晚輩?”
“我不認得你,但我認得我的星靈,它選擇了你?!?
對方的話讓趙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他無暇繞彎,直言道:“前輩既是星門中人,召弟子究竟有何見教?”
“那場戰役給我留下了沉痛的打擊?!蹦锹曇艋氐?,似乎并未聽出趙水語氣中的焦急之意,“以至于此生的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被當時的那一份‘領悟’束縛住,然后,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當我終其一生來執行這個錯誤直到終點驀然回首時,才發現釀成大錯。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前輩,現在星城外面的形勢真的——”
“我需要一個人來改變這個錯誤,去改變星城、改變星城那錯誤的根!這個人就是你,這就是你今日之所以會來到這里的原因?!?
對方的聲音忽然變得嘹亮,回響在趙水耳邊讓他振聾發聵。那語氣里透出某種清冷肅寒的威嚴,壓迫感從漆黑的四面八方向趙水逼近,使他感到不寒而栗。
什么叫做是他?什么叫做去改變星城?
“你身上流淌著的,是我寄予厚望的星靈。我不知道你現在是何星階、境遇又如何,但此等天賦你務必從此刻好好利用。天靈難容,剩下的靈力我將它們分成幾處保管,星運會帶著你找到它們的。星城大劫將至,小子,功成之后務必全力以赴,去開創一個新的天下!”
“你是誰?”
“找到所有天靈的時候,你自會知曉?!?
“我到底與你有何干系?”
“記住我的話。”聲音開始變弱,飄蕩遠去。
趙水往前跟上兩步,急道:“你……啊——”
在對方言語完全消散的一剎那,黑暗中那漫空飄蕩的藍色光點突然齊齊躁動,如瘋狂的飛蛾般向趙水的頭頂上方聚攏。
轉眼間,上空團成一簇靛藍焰火,化為閃電般的光束沖向了趙水!
一股徹頭徹尾的冰涼瞬間將身子籠罩住,麻木而僵硬的軀體仿佛就此脫離了控制,趙水只感到自己的神識似乎已跟肢干分離,變成不相干的兩部分,他無法睜眼、更不能動彈。甚至從某一刻他開始懷疑,這個“我”究竟還在不在……
無數的星星點點向黑暗正中的趙水飛去,源源不斷,無聲之中,像是要如此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