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名死者,似乎沒有直接的聯系。”付錚瀏覽著一行行被圈圈畫畫過的生平記錄,指著其中劃線的幾行字說道,“他們曾參與過二十年前對惡黨罪人的審判一事,便是僅有的關聯。”
“還有一點。”蘇承恒說道。
“什么?”
“受害者之死皆非兇手直接導致,而是刻意躲過垢印懲戒,避開追捕。世子,魏理寺離開前可留下什么話?”
“他只同我說,‘往惡淵海,尋呂懷慈’。”赫連破答道。
星門過往,趙水向來知之甚少,對這個名字更是聞所未聞。
但看其他幾人,也都露出了未曾聽過的疑惑之色。唯有一直在旁默不作聲的許瑤兒,聞言瞪大雙眼,重復道:“呂懷慈?”
赫連破點頭道:“是。你可認得?”
“聽過名字。”許瑤兒握了握拳,答道,“他是二十年前惡黨中的一人,本屬天樞門。后來紛亂平定被抓捕歸案,身無星垢、拒不認罪,在流放途中脫逃后便銷聲匿跡。”
“沒有星垢?”
“是。但多人親眼所見,他濫殺過無辜,因此判官判定他是修習某種抵抗星垢之力的反星術,回絕申訴。”
“身無星垢,真有這樣的反星之術?”付錚奇怪道。
赫連破搖搖頭,肯定地答道:“不可能,星垢可隱藏,但絕不會被抵抗住。天樞的觀星石正因力量巨大、無可阻擋,才會只有歷屆城主知曉它的所在。”
“這次的連環殺人所用的方法都是間接致死,避開了垢印的懲戒,這一點跟二十年前的呂懷慈之案有相通之處。”付錚說道。
“而且作案之前,每位受害人都收到過一封匿名信。”蘇承恒指著案卷上標紅的字跡,接口道,“從一開始的‘天罰昏令,伍’,依序倒數,現在已去四人,是有預謀的復仇,而且還差一人。”
“罪犯,會是呂懷慈嗎?”付錚不敢置信地猜測道。
二十年來,毫無蹤跡,如今恰好在烽火四起的節骨眼兒上突然冒出來,怎能不憂心他究竟意欲何為?
赫連破一只手壓在案卷一角,說道:“魏理寺既然指明方向,一定有所用意。無論是誰,我們都要盡快抵達惡淵海,阻攔他的下一步計劃。”
“嗯。”幾人目光堅定地向他點點頭。
赫連破看著一張張風塵仆仆卻神采奕奕的面孔,心中慰然。
如果星門預言的“王冠”之下,是與這樣的一群人并肩作戰,那么這二十多年來的負重前行,也很是值得了。
“接下來,要辛苦各位了。”他說道。
“在外頭跑慣了,反倒比回城輕松些。”趙水松了松肩膀,小嘆一聲道,“只是可惜……”
可惜將要入城,沒見得爹娘一面便要折返遠行。此次惡人反賊紛至沓來,也不知何時能平定。
一只手搭在趙水肩上,赫連破向他笑笑,說道:“放心,父上會護好都城的。”
趙水迎上他的眸子,像懸石一樣的心仿佛被重山壓了下,安穩不少。
“走吧。”赫連破說道,收起案卷后,熄滅了火折。
惡淵在西、日亡可見。
星城之人,大抵只知道這么一句指點方位的話語,星門弟子倒是在星城圖上見過它的名字,位于西北的角落、沒有界線、不知所貌。
那是一個陰晦的地方,是一個只要進去了就出不來的大囚籠,關著需要贖罪的蕓蕓罪人。
因此一路上,一行人對于前路,多少都有些惴惴的緊張。
趙水本以為這漫長的行途中定有許多磕磕絆絆,畢竟靠惡人堆越近的地方,那肯定是惡人越多的地方。
可誰知,事實并不是這樣。
一開始,他們有時會碰到行進或鬧亂的反賊隊伍,藏匿行蹤、繞道而行。許瑤兒跟星長學了一年的易容術,手藝已有小成,足以讓一行人在乍一眼下“改頭換面”,在過路人的忽視下走過一城又一城。
到后來,別說易容術,就連躲避也用不著——
因為奔波了大概七日左右,便很少碰見人了。屋舍稀少,林木也疏疏落落得蓋不住山體,有時饑腸轆轆,也難找著吃的。
周圍的地貌也一天天地逐漸開始變化。地面愈發地起伏,一團團如饅頭般的丘陵連綿不斷,或黃或綠有如斑駁的地毯。趙水他們前行的土路,只有一條馬車寬,筆直往前延伸,沒有人跡,仿佛一眼就能看到西方的天邊。
原來真正被遺棄的地方,是不管好人壞人,都選擇忘記了的地方。
“咱們應該已經進入惡淵海的地界了。”趙水仰頭看著高闊的夜空星位,說道。
“這路上活人沒有,死人倒不少。”許瑤兒將幾塊骸骨踢遠,嘟著嘴走回來道,“我看說不定根本就沒有什么所謂的‘惡淵海’,只要把人押著一直走,遲早倒在道旁。”
“這路邊既然有押送隊伍的行跡還有尸骨,惡淵海的入口就還在前面。”付錚踱步四周,說道。
“那倒是。”許瑤兒點頭應道。
趙水低頭笑了笑。
自從知曉幼時見到的“救命恩人”究竟是誰后,她便像之前黏著自己一樣跟在了付錚后頭。趙水還記得她先前那不待見的態度,不禁覺得果然女子的心思轉變,還真是快。
而他也總算是把幼時那位想法契合的“出走”伙伴對上了號——
原來是同為“星門預言”所累的,兩個孩子的相遇。
見付錚轉身往回走,趙水的視線落下,轉眸看向眼前反著星光的沙地。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赫連破背著手,遙望夜空與凹凸大地的交界處,說道,“雖然荒涼,但此間之景,遼闊蕭寂,別有一番風情。”
“只可惜皚皚白骨,煞了天地。”蘇承恒接口道。
“是啊。若非惡淵海,此地或許是天馬行空的俠客心往之所。”赫連破回道,“星城之地,也會更加廣闊。”
夜間的風驟涼,卻未讓人覺出清寒。
趙水一屁股坐在土沙上,撐著膝蓋說道:“在我們小漁門,若出了十惡不赦之輩,就會被送上船,還以為給他們的刑罰是拋到海里喂魚,覺得下場甚為悲慘,出來后才知曉,是要將他們不遠千里押解到這兒——星城為何取消了直接的死刑,卻辛苦設了惡淵海?”
“是為懲罰。”赫連破答道。
“懲罰?”
“嗯。傳聞,星城開創之前,四州分崩離析,到處割地稱王戰亂不斷,十余年的殺伐無度漸漸讓天下人對死生變得麻木。啟靈主深諳其間世情,立城之后用了近三十年的時間,創下沿用至今的星垢之法與惡淵海界。‘亡則亡矣,其罪毋贖’,所謂惡淵,是特地給惡徒設立的陰詭地獄,也是為翻然悔悟之人提供的贖罪之地。”
“而且星城東南環海、北有高山,西南多天塹,唯有此地一馬平川。”蘇承恒補充道,“星城雖地廣國強,但向來崇天下泰和,自劃定地界后從未仗國勢起兵,因此設惡淵海結界,可以隔斷外族入侵,又能以星力威懾。此為緣由之二。”
“原來如此。”趙水點點頭道,然后深吸一口氣,望著茫茫矮丘,任闊綽的視野向遠延去。
赫連破走到包裹旁,從中取出水壺,搖晃了幾下,說道:“水和干糧不夠了。”
原本安靜坐在一旁的衛連聞言起身。
“別找了。”付錚向他笑笑,“這附近山丘上連一根草木都沒有,全是光禿禿的裸土,何必辛苦跑這一趟。”
“是。”
“若明日午時前找不到水源,咱們必須先折返。”赫連破說道。
好不容易走出三日的路,幾人聽到“折返”一詞,都有些卸力。
“這樣一直漫無目的地找下去也不是辦法。”趙水望望四周,說道,“既然惡淵海關押罪犯設有結界,必有星靈,不如咱們試著用靈力牽引探探看?”
往惡淵海的這些天,以防被人盯上他們幾乎沒敢動用星力。眼下已入惡淵海界,卻渾然不知所向,雖然冒險,但值得一試。
“好。”赫連破點頭道。
攀至一處平緩高地,六人圍成一圈,席地而坐。
風聲呼嘯,在雙掌翻轉間不斷地灌入衣袖,撲撲作響,讓人感到夜間又寒下了幾分。
五彩之光從他們的掌心中升出,宛若一團團流光溢彩的祥云,愈來愈大,漸漸拉長為一道光束,臂膀翻轉間,沖天而上,化為虹霓。夜空中本就散若天珠的星點,一閃一閃中仿佛有了呼吸般,由近而遠地回應著召喚。
“破靈,灑光。”閉目的赫連破說道。
言畢,幾人同時收緊雙臂,手腕交錯后再次抵力相互拍掌合一。
原本筆直向上的虹柱好似被點了火的竄天炮仗,在近天處突然炸開一道白光,無聲破散,光束化為點點螢火四散而開,五彩斑斕的光點飄飄揚揚,各自向外散去。
“穩勢。”赫連破又道,與他人一齊收手搭在兩膝上,感受著星靈之動,“可有波及?”
“暫無。”
“沒有。”
付錚和許瑤兒說完,蘇承恒“嗯”了一聲,表示附和。
“一點。”衛連冷聲道。
“我也有一點異動,在——西南方。”赫連破尋思著接口道。
于是空中翩飛的星點也在幾人的有意牽召下,緩緩向西南方向聚集,唯有一團藍光,仍停在遠處,上下起伏。
那是趙水的星靈。
在灑光去觸探周遭星靈的那一瞬間,對于他而言,并非和其他人一樣努力地去感察何處有靈,而是竭盡氣力,去抵御一股從天而降的、強大而無形的吸力。
那忽上忽下的藍光,便是他與那吸力的相互拉扯。
趙水覺得自己一旦堅持不住,就要被瞬間吸走,去往某處消失不見了。
“趙水?”赫連破最先察覺到異樣,抬頭望向空中,說道。
付錚等人也睜開眼,看見趙水緊皺眉頭的艱難面色,頓感不妙。
散漫滿天的星點重新聚為光束,回到各人手中。
付錚最先站起,仰頭看著空中唯一剩下的藍色螢火,緊張道:“怎么回事?”
只見那四散的藍點,就像一堆撒在鼓面上的豆子,在無形的力量敲擊下同時躍動,偏離的幅度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
“有星靈在吸引他。”赫連破上前一步道,立時翻掌往上推起,嘗試去拉住趙水的星力。
從西南方撞來一股強風,藍光點瞬時如飛沙揚塵,中凹而四周鼓散。
赫連破的力量在這股暗風中,如注深淵,綿然無依地被化解。
見他收回手,付錚轉了轉眸子,與蘇承恒同時撤步轉身,出掌貼住趙水的背部,想要推入內力幫忙。
可同樣,如遁空洞、毫無波瀾。
“我要……堅持不住了……”盤坐在地的趙水咬牙道。
他的雙目一睜,空中藍點霎時收縮,變成了一團光球。
與此同時,立于坡頂的幾人望見西南方的層層山丘中間,冉冉升起一道白光,頓時映白了半邊天。
光柱似白幔般迅速延長,其外黑影環繞,如被鬼魅所纏,似正而邪,直往這邊飛來。
“小心。”蘇承恒低聲道,站上前幾步。
“我們該不會擾壞了惡淵海的結界吧?”許瑤兒驚道。
“惡淵結界非人力可破之,不應受到驚擾。只是——”赫連破停住口,沉眉望向身后的趙水。
“怎么會……趙水。”付錚剛欲拉住身前的他,忽然間,狂風大作,夾著墨雨先白光一步而來,亂了她的下盤。
唧哇雜音擾了人耳,像是萬靈怨語,在聲聲咒罵。四下戾氣橫生,惹得人心難忍。白色光柱隨之降下,形成氣波將一圈人強行撞開,獨剩趙水一人。
“趙水!”他聽到外圈有人叫道。
但那呼喊聲很快就便被周遭尖銳的厲聲吞沒。
一道道怨影在他身旁閃過,咒罵著、抓狂著,像群魔亂舞,要將他撕碎吞噬。但趙水的身側仿佛有道屏障相擋,使他們近不得身。
眾多亂音之中,唯獨一個聲音清晰而低沉,一錘一錘地扣入趙水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