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念劉和珍君37
一
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為十八日在段祺瑞執政府前遇害的劉和珍楊德群兩君開追悼會的那一天,我獨在禮堂外徘徊,遇見程君,前來問我道,“先生可曾為劉和珍寫了一點什么沒有?”我說“沒有”。她就正告我,“先生還是寫一點罷;劉和珍生前就很愛看先生的文章。”
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編輯的期刊,大概是因為往往有始無終之故罷,銷行一向就甚為寥落,然而在這樣的生活艱難中,毅然預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雖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卻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夠相信真有所謂“在天之靈”,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現在,卻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只覺得所住的并非人間。四十多個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于呼吸視聽,那里還能有什么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幾個所謂學者文人的陰險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于非人間,使它們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于逝者的靈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我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著;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離三月十八日也已有兩星期,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三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劉和珍君是我的學生。學生云者,我向來這樣想,這樣說,現在卻覺得有些躊躇了,我應該對她奉獻我的悲哀與尊敬。她不是“茍活到現在的我”的學生,是為了中國而死的中國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為我所見,是在去年夏初楊蔭榆女士做女子師范大學校長,開除校中六個學生自治會職員的時候。其中的一個就是她;但是我不認識。直到后來,也許已經是劉百昭率領男女武將,強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著一個學生告訴我,說:這就是劉和珍。其時我才能將姓名和實體聯合起來,心中卻暗自詫異。我平素想,能夠不為勢利所屈,反抗一廣有羽翼的校長的學生,無論如何,總該是有些桀驁鋒利的,但她卻常常微笑著,態度很溫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賃屋授課之后,她才始來聽我的講義,于是見面的回數就較多了,也還是始終微笑著,態度很溫和。待到學校恢復舊觀,往日的教職員以為責任已盡,準備陸續引退的時候,我才見她慮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見。總之,在我的記憶上,那一次就是永別了。
四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眾向執政府請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說衛隊居然開槍,死傷至數百人,而劉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對于這些傳說,竟至于頗為懷疑。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況且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劉和珍君,更何至于無端在府門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證明是事實了,作證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還有一具,是楊德群君的。而且又證明著這不但是殺害,簡直是虐殺,因為身體上還有棍棒的傷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說她們是“暴徒”!
但接著就有流言,說她們是受人利用的。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五
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沒有親見;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請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羅網。但竟在執政府前中彈了,從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創傷,只是沒有便死。同去的張靜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彈,其一是手槍,立仆;同去的楊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擊,彈從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還能坐起來,一個兵在她頭部及胸部猛擊兩棍,于是死掉了。
始終微笑的和藹的劉和珍君確是死掉了,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為證;沉勇而友愛的楊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為證;只有一樣沉勇而友愛的張靜淑君還在醫院里呻吟。當三個女子從容地轉輾于文明人所發明的槍彈的攢射中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中國軍人的屠戮婦嬰的偉績,八國聯軍的懲創學生的武功,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
但是中外的殺人者卻居然昂起頭來,不知道個個臉上有著血污……。
六
時間永是流駛,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閑人以飯后的談資,或者給有惡意的閑人作“流言”的種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義,我總覺得很寥寥,因為這實在不過是徒手的請愿。人類的血戰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果卻只是一小塊,但請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當然不覺要擴大。至少,也當浸漬了親族;師友,愛人的心,縱使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陶潛說過,“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倘能如此,這也就夠了。
七
我已經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但這回卻很有幾點出于我的意外。一是當局者竟會這樣地兇殘,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國的女性臨難竟能如是之從容。
我目睹中國女子的辦事,是始于去年的,雖然是少數,但看那干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屢次為之感嘆。至于這一回在彈雨中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的事實,則更足為中國女子的勇毅,雖遭陰謀秘計,壓抑至數千年,而終于沒有消亡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于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茍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嗚呼,我說不出話,但以此記念劉和珍君!
1 本作品收錄于《墳》,最初發表于1924年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校友會刊》第一期。同年12月27日《京報副刊》第二十一號轉載時,在正文前增加了一段作者的小引:“伏園兄:今天看看正月間在師大附中的演講,其生命似乎確乎尚在,所以校正寄奉,以備轉載。二十二日夜,迅上。”
2 即阿爾卑斯山。
3 通譯屠格涅夫(1818—1883),俄國作家,著有《獵人筆記》《羅亭》《父與子》等。
4 通譯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國作家,著有《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等。
5 本作品收錄于《華蓋集續編》,最初發表于1926年3月9日《國民新報副刊》。
6 本作品收錄于《墳》,最初發表于1924年11月17日北京《語絲》周刊第一期。
7 位于杭州西湖風景區,初建于公元977年,是吳越忠懿王錢俶為供奉佛螺髻發舍利而建。因其所在的山峰叫“雷峰”,被人們稱為“雷峰塔”。舊雷峰塔于1924年9月25日倒坍。
8 本篇文章最初發表時,魯迅在篇末的附記中說:“這篇東西,是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八日做的。今天孫伏園來,我便將草稿給他看。他說,雷峰塔并非就是保俶塔。那么,大約是我記錯的了,然而我卻確乎早知道雷峰塔下并無白娘娘。現在既經前記者先生指點,知道這一節并非得于所看之書,則當時何以知之,也就莫名其妙矣。特此聲明,并且更正。十一月三日。”
9 本作品收錄于《墳》,最初發表于1925年7月27日《語絲》周刊第三十七期。
10 1925年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校長楊蔭榆以維護軍閥統治的穩定計而力阻學生參與政治,與師生爆發爭執。魯迅等七名教員曾在5月27日的《京報》上發表宣言,對學生表示支持。陳西瀅在《現代評論》第一卷第二十五期(1925年5月30日)發表的《閑話》中說:“以前我們常常聽說女師大的風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勢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動,可是我們總不敢相信。……但是這篇宣言一出,免不了流言更加傳布得利害了。”
11 漢姆生(1859—1952),挪威作家,獲1920年諾貝爾文學獎。《饑餓》是他1890年發表的第一部自傳體長篇小說,自稱是“對自已饑餓時期的回憶”。
12 高爾基(1868—1936),蘇聯作家,著有《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等。
13 阿爾志跋綏夫(1878—1927),俄國小說家,代表作長篇小說《沙行》。《工人綏惠略夫》由魯迅譯成中文,亞拉借夫是這部小說中的人物。
14 本作品收錄于《南腔北調集》,最初發表于1933年7月1日上海《文學》第一卷第一號。
15 流行于民間的戲劇與評書等藝術形式。在《水滸傳》原著中并沒有這段情節,通行版中擒方臘的是魯智深。
16 本作品收錄于《墳》,最初分兩次發表于1925年5月1日、22日《莽原》周刊第二期和第五期。
17 英語,意思為無產階級。
18 英語,意思為民主。
19 孫美瑤(1898—1923),曾組建“山東建國自治軍”,筑寨于抱犢崮。1923年,為要挾直系軍閥,發動轟動國際的臨城劫車案,劫掠中外旅客一百余人,魯迅稱其為“抱犢崮的英雄豪杰”。
20 1925年5月2日《現代評論》第一卷第二十一期載有仲瑚的《一個四川人的通信》,其中說:“男小孩只賣八枚銅子一斤,女小孩連這個價錢也賣不了。”
21 羅素(1872—1970),英國哲學家、數學家、邏輯學家。其所著《中國問題》記錄了1920年他在中國講學期間的一些事情,其中第十二章說:“我記得有一天天氣很熱,我們一行人坐轎過山,道路崎嶇難行,轎夫非常辛苦。在山頂,我們停了十分鐘讓人們休息。他們立刻坐成一排,拿出煙斗,彼此大笑起來,仿佛對這個世界毫不關心似的。”
22 本作品收錄于《墳》,最初發表于1925年8月3日《語絲》周刊第三十八期。
23 本作品收錄于《墳》,最初發表于1925年2月23日《語絲》周刊第十五期。
24 1925年2月2日,《京報副刊》第四十九號刊登了胡崇軒給編者孫伏園的信《雷峰塔倒掉的原因》。信中說:“那雷峰塔不知在何時已倒掉了一半,只剩著下半截,很破爛的,可是我們那里的鄉下人差不多都有這樣的迷信,說是能夠把雷峰塔的磚拿一塊放在家里必定平安,如意,無論什么兇事都能夠化吉,所以一到雷峰塔去關瞻的鄉下人,都要偷偷的把塔磚挖一塊帶家去,——我的表兄曾這樣做過的,——你想,一人一塊,久而久之,那雷峰塔里的磚都給人家挖空了,塔豈有不倒掉的道理?現在雷峰塔是已經倒掉了,唉,西湖十景這可缺了啊!”
25 通譯易卜生(1828—1906),挪威戲劇家,著有《玩偶之家》等。
26 1921年1月12日《京報副刊》發表的尚惜凡的《〈語絲〉的作風》一文中說:“我覺得《語絲》文章的作風有點‘尖刻’‘俏皮’之味。”
27 1925年1月18日《晨報副刊》第十二號上發表的署名TY的一篇文章,文中說:“這種人,真不知其心何居。說是想賺錢吧,有時還要賠子兒去出版。說是想引誘女人吧,他那朱元璋的臉子也沒有印在文章上。說是想邀名吧,別人看見他那尖刻的文章就夠了,誰還敢相信他?”
28 本作品收錄于《墳》,最初發表于1925年1月12日《語絲》周刊第九期。
29 李普斯(1851—1914),德國心理學家、哲學家,著有《倫理學的根本問題》等。
30 泰戈爾(1861—1941),印度詩人,著有《新月集》《飛鳥集》等。下文中的“竺震旦”是梁啟超為其起的中國名字。
31 通譯叔本華(1788—1860),德國著名哲學家,唯意志論者,著有《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等。
32 通譯王爾德(1854—1900),英國小說家、詩人、劇作家,著有《道林·格雷的畫像》等。
33 通譯高爾基。
34 林琴南在1919年3月給蔡元培的信中說:“若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按之皆有文法,……據此,則凡京津之稗販均可用為教授矣。”
35 本作品收錄于《華蓋集》,最初發表于1925年3月24日北京《京報》副刊《民眾文藝周刊》第十四號。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在北京逝世后,由當時軍閥政府主辦的報刊刊登了《孫大炮放不響了》一文來嘲諷孫中山先生。魯迅在同年4月3日《京報副刊》發表的《這是這么一個意思》中說:“所謂戰士者,是指中山先生和民國元年前后殉國而反受奴才們譏笑糟蹋的先烈;蒼蠅則當然是指奴才們。”
36 即叔本華,文中引述的話,出自他的《比喻·隱喻和寓言》一文。
37 本作品收錄于《華蓋集續編》,最初發表于1926年4月12日《語絲》周刊第七十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