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急報,就像落地的荔枝,一日色變,三日味變。
官家按照寇準建議做了防御部署,果然,不久后,前線就接連傳來捷報,說是瀛洲軍民在李延渥的統領下死守十多天,遼軍陣亡三萬余人,受傷六萬余人。遼軍遂放棄瀛洲分三路南下,高繼勛將軍在草城川和寒光嶺之戰中殺敵數萬大破遼軍,接著,田敏在易州也大勝,王超和張凝從白豹鎮燒了遼軍糧草和幾百帳篷,還殺敵數千......
最大快人心的要數楊延昭深入遼境攻破了古城。
楊延昭是大宋開國名將楊業的長子,他用兵如神又足智多謀、奇計疊生,四年前凜冬蕭太后帶領遼軍攻打遂城時,他作為遂成守將親自督戰,讓人往城樓下倒水,因遼軍弓弦用牛筋、羊腸和皮革而制,遇水則韌勁不在,再加上當時天寒地凍,水一夜之間就結成了冰,遼兵攀爬城樓不成,又缺少軍糧,久攻不下只得退兵。
他不僅足智多謀,還是一名猛將,當年在攻打朔州城的時候手臂被射穿,可仍沖鋒在前,攀城破敵,他數次擊敗大遼,遼人都稱他為‘六星下凡’,因為遼人認為北斗七星中的第六星是戰神,主鎮幽燕之地。
“快說,楊延昭是怎么大敗契丹的?”
“官家是這樣的,兩個月前遼軍剛剛南下的時候楊將軍就從吐蕃買了上萬頭牦牛,他們給牦牛喂食的方式也是十分新穎,楊將軍吩咐部下做了很多草人,把草料裝到草人肚子里,還給草人穿上契丹士兵的衣服,這樣每次牦牛吃草料,都需要挑開草人的肚子,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習慣,與契丹交戰前,他們先將那些牦牛餓上一天,等到跟契丹軍交戰的時候,他們不派人馬應戰,而是放出那些餓極了的牦牛,牦牛一看到契丹兵,還以為跟草人一樣肚子里有草料,于是就用犄角挑破他們的肚子,契丹因此大敗!”
官家連連嘆道,“真是既狠又妙!”
“官家,楊將軍信上說,契丹屯駐澶州,但千里奔波早已兵疲馬乏,戰斗力不強,只要官家立刻派兵攔住契丹要道,便可乘機收取幽州和易州。”
“好!”
官家于是詔令給楊延昭的軍力增加到一萬,屯軍于靜安軍一帶。
這下戰況怡人,官家自然心情大好,邀來李仲容一起飲酒聽曲,這李仲容是咸平五年的進士,但官家最欣賞的卻不是他的才華,而是酒量。他就是能喝酒,而且不醉,愛喝酒的人如過江之鯽,可會喝酒的人,卻沒有幾個。官家也能喝,是以頗為惺惺相惜,稱贊他‘有海量’。
宮外是嚴冬,宮里卻是如春溫暖,瑤草琪花依舊,梅花綠萼新發。
官家幾盞下肚,只覺得清芬靄然。
席間,李仲容親自彈奏了一曲《望海潮》,據說還是狀元孫何推薦的詞曲。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在美酒的加持下,官家聽得血脈沸騰,想不到錢塘如此繁華之景,孫何可真是治理有方。
“這杭城,果真如此繁華?”
李仲容道,“官家,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湖光山色美不勝收,每到七月便有荷塘十里,杭城百姓相約蕩舟湖上,一邊賞荷一邊把酒倒入荷葉中做碧筒酒飲......”
“來人,把他拿下!”
忽然,隨著一聲怒吼,一人提衣撩袍飛身沖了進來,卻是寇準。
他指著李仲容,兩眼露著兇光,李仲容害怕極了,慌忙擲下酒杯躲到了桌子底下。
寇準不顧阻撓沖進宮中,不想看到的是這樣醉生夢死的一幕。這段時間他忙著處理軍機,前方戰事吃緊,局勢危殆,遼軍一路勢如破竹,現已攻下祁州、德清,直撲澶州城下。
“寇卿家……”
官家正要說什么,寇準突然從懷里掏出一堆信件扔到案桌上,他此刻怒不可遏,自然沒輕沒重,那凌厲的風勁劃過,官家的臉頰也被信頁掃過。
官家惱怒他的無禮,但也強壓怒火問道,“這是什么?”
“邊關急報!”
官家眼見這么多急報,心下一沉,原來,蕭撻凜和蕭觀音奴二人率軍出擊聯合攻克祁州,蕭太后攻瀛洲不克,向東南與他們匯合合攻冀州、貝州,接著又攻克德清,生俘宋將王先知,抵達了澶州城下。
寇準不等他說話,一陣數落,“前方戰事告急,那蕭綽一女流之輩都在前方親自擂鼓鼓舞士氣,契丹大將受傷了流著血還在擔架上指揮戰斗,你卻在這里鼻饜蘭麝、口爽膏粱、評歌謳之清濁,理管弦之長短!”
他音朗如鶴唳,唾沫星子亂飛,官家自覺理虧,也不想跟他理論,起身便要離開。
哪知寇準一大步上前拉著官家的衣袖不讓他走。
原本他一進宮就指著官家大呼小叫就算了,這下還動手拉扯,官家被激怒了,厲聲道,“寇準,你膽大包天!”
“我是大膽,當年先皇的衣袖我照樣拉。”
寇準沒有說大話,當年寇準納諫,太宗大怒,正要拂袖而去卻見自己的衣袖被寇準牢牢抓了個緊,這個故事還成了朝中一三事。
見寇準仍是緊抓不放,官家擰眉怒目威嚇道,“寇準,你放手!”
“除非官家答應立即啟程御駕親征,否則老臣不放手!”
“你!”
官家一低頭,這下注意到寇準腰上系了一條通天犀帶,那是當年先皇送他的,他固執倔強,不走尋常路,先皇起初覺得他太年輕而有些輕視于他,哪知他為了讓自己看起來老成,卻用地黃和蘆芙讓自己的青絲變成了白發!
如今再看他那張寫滿滄桑的臉上此時又多了憂慮多了悲憤,官家忽感有人在危機關頭推著你向前未嘗不是一件幸事,也許害怕的事才是最應該去做的事,官家凝視著他,緩緩道,“朕答應就是了。”
官家回到宮中后立即召來幾個老臣共同定奪,“朕決定親征,與眾位卿家商量,何時啟程?”
御駕親征可不是兒戲,畢士安垂淚涕零道,“官家,你已委派邊將,他們定當不負眾望,你若是親征,必將駐蹕澶淵,可澶淵久戰,恐怕不易入城。況且現在離冬侯還早,親征之事還是先緩一緩!”
“是啊,陛下千鈞之軀,怎能輕易涉險?”
官家覺得他們言之有理,也就暫時擱置了下來。
哪知,過了幾日,寇準一早又沖進了宮中。
“陛下何時啟程?”
官家壓著怒氣道,“我與畢卿家商量后,決定稍緩!”
“稍緩?緩到什么時候?難道你想重蹈耶律德光入主中原的覆轍?”
官家臉色青紫,他這是詛咒自己會丟了大宋的江山。
寇準仍是口不饒人,“難道官家怕了不成?”
官家盯著他花白的長眉,眼神漸漸黯然下去,他此時是矛盾的,他承認自己有些怕,英勇神武的父皇當年北伐尚且敗羽而歸,更何況這次大遼是傾國之力,不可小覷;但他身為帝王后代,也絕不是毫無血性貪生怕死之徒,其實,早在四年前遼軍南下之時,他就曾親自北上前去坐鎮大名府。
那次部署也充分,可是那時傅潛在定州統領著八萬騎兵,先皇屢次下詔讓他夾擊契丹他卻按兵不發,最終敗績,遼軍的青色旗成了他心中抹不去的傷痛。他不怕出征,只是在沒有絕對的把握之前不想輕易出征,可是,所謂的戰爭波云詭異,哪里有絕對的把握。
官家深吸了一口氣,徐徐道,“朕當然不會食言!”
“好,那明早就點兵出發!”寇準從方才的暴怒到如今的近乎雀躍,可以說是變臉比翻書還快。
“明早?”官家震驚,哪能這么急迫?
寇準怒氣未消,仿佛又要被點燃的火藥,幾乎又嘶吼起來,“難道還要讓太史鉆靈龜卜吉兇?難道還要齋戒三日?難道還要去太廟行斧鉞之典?”
官家無法,不想多辯,只得應承下來。
決心已定,官家當即召集大臣前來,“朕準備明天一早領兵北征,我離京期間雍王趙允讓為京師留守,寇準、李繼隆和石保吉將會隨行,各位卿家如有愿意隨朕北上的可請旨隨行。”
“官家,臣老病纏身,今早又見太白星出現,臣以為對臣不祥,遂不利隨駕。”
“畢卿家,你和雍王一道留守京師罷!”
有人退縮,有人卻往前,年逾古稀的禁軍統領高瓊請旨北上,“官家,臣愿一同前往,驅除韃虜!”
官家擔心他吃不消,“高統領年事已高......”
“我年事高但官位不高啊!”
大家一聽都瞠目結舌,心想這節骨眼兒,他還想讓官家升官不成?
只聽他又道,“王翦帶兵平定六國的時候七十多了,趙翁孫也是七十多歲平定了諸羌部,我高瓊為什么不可以平定契丹!”
且不論他身體怎樣,單是他這番精神,也可以鼓舞不少人,而且并不遜色于所謂的年輕人。
北上親征,除了寇準意氣風發,其他隨行大臣大多是懷疑加忐忑,就連之前反對遷都的宰相畢士安,都以抱病在身為由退卻。
“陛下,武王伐紂前歌后舞,出師也當行禮樂,好安穩民心啊。”這禮部侍郎杜鎬可真是狡猾,他不提隨軍北上的事,卻在禮樂上做文章,不過,這也算是他職責所在。
官家點點頭,與其說是安穩民心,不如說是安慰自己的心。這皇位原本也不是他的,要不是他那個真性情的大哥癲狂,要不是他那個野心勃勃的二哥死于非命。
官家一夜無眠,倒不是因為事務繁多,他唯一的任務就是隨軍北上就行了,其它繁文縟節各項安排自然有文官武將處理。可他仍是睡不著,就這樣輾轉反側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出行時,李繼隆率軍在東,石保吉率軍在西,官家則在眾臣的簇擁下在正中往北而行,京師百姓都出門恭送,祈求官家凱旋而歸。
官家半是欣慰半是慚愧,欣慰的是不僅邊關軍民在奮戰,京師百姓也一脈相連。慚愧的是,他為百姓所做的撐不起他們的愛戴。
他深知守國之不易,太公曰:“天生四時,地生萬物。天下有民,仁圣牧之。故春道生,萬物榮;夏道長,萬物成;秋道斂,萬物盈;冬道藏,萬物尋。盈則藏,藏則復起,莫知所終,莫知所始。圣人配之,以為天地經紀。故天下治,仁圣藏;天下亂,仁圣昌,至道其然也。圣人之在天地間也,其寶固大矣。因其常而視之,則民安。夫民動而為機,機動而得失爭矣。故發之以其陰,會之以其陽,為之先唱,天下和之。極反其常,莫進而爭,莫退而讓。守國如此,與天地同光。”
莫進而爭,莫退而讓,守國如此,與天地同光。
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