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可真是不尋常的一年。
正月京師連發三次大地震;二月份益州、黎州和雅州等諸州又發生了地震;四月,邢州、瀛洲等地又發生地震和洪水,八月石州又發生了地震。
天災不斷,人禍也一觸即發,大遼忙著在邊關筑城,蠢蠢欲動,黨項和吐蕃一邊在涼州血拼一邊又遣使請封。
總之,對于官家來說,這是繁事重重、憂心忡忡的一年,即便到了這九月,仍不能松懈。
可人活著總不能為了完美而過度苛責自己,偶爾也需要犒賞犒賞自己,愁眉苦臉是一天,歡顏放歌也是一天。
官家知道,所謂的盛世,不過就是后人吹噓的泡影,即便三皇五帝也不過是在追求盛世的路上。
他今天特地在集英殿設宴款待眾臣,特別是那些在救災方面宵衣旰食的有功之臣,只因他們這幾月來及時安排賑災安撫民心,才使國家安定,就連太宗時此起彼伏的地方起義如今也是蕩然無存。
雖是小宴會,但鸞脯鳳脂,各種吃食應有俱有。像濃油赤醬的咸豉爆肉、活靈活現的假黿魚、金黃酥脆的旋鲊,外酥里綿的胡餅、清脆爽口的東山石菜,像白芍藥一樣的畢羅、如綠柳扶風一樣的柰花索粉等琳瑯滿目。
按酒小食也是五花八門,譬如那甜蜜馥郁的酪櫻桃、巧奪天工的花瓜,還有天鵝形狀的點心,配上幾朵盛夏存下來的干花,頓時多了幾分春意。
宮人們手執象紐蓮蓋的銀壺在席間添酒,一陣觥籌交錯之中,鑲金玉的象紐蓮蓋和內侍青藍色的絲袖交相融合,在光影下顯得既華麗又典雅。
她們提臂扼腕的瞬間,那銀壺口傾瀉而出的美酒像霓虹一樣蜿蜒入盞,亦如旁邊白玉瓶中的幾支蘭草一樣纖纖曳曳。
正當歌舞興起,推杯換盞之際,突然,一身穿灰青色圓領敞袖袍的內侍氣喘吁吁地闖進了殿內,“官家,定州走馬承受、兵部侍郎俞標覲見!”
一聽到走馬承受,朝臣都不由一驚,這走馬承受是邊帥或轉運使上面的監察官,主要負責監管地方軍政,向朝廷上報邊情、傳遞軍要,他們一旦有要事啟奏,一定是干戈大事!
這時,原本其樂融融的宴會像被冰凍了般頓時鴉雀無聲,原本醉醺醺的眾臣此時也不能再清醒。
官家凜眉,淡淡道,“宣!”
等在宮外的俞標得知被召見,一言不發,徑直往殿內走去。
麟鳳銜著屋檐,祥龍繞著金柱,俞標卻無心欣賞這些,只有急促的步伐與雜亂的呼吸渲染著他內心的焦急不安。
他神色凝重,進殿后對著官家咚地單膝跪地,朝臣悚然,因為臣子很少行此大禮。果然,只聽他話語中帶著急迫與焦慮,“官家,蕭太后和遼主耶律隆緒率二十萬大軍南下,現已圍攻定州!”
什么?殿內一片嘩然,眾人面面相覷。
原來,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戰爭,早在今年早春張浦還在上京的時候,蕭太后就已經開始策劃著一場浩蕩的軍事行動,那個頭魚宴就是一個集結契丹諸部的好時機。頭魚宴后,考慮到彌雅封地西臨河西走廊,東南與大宋接壤,如果能親附遼國,以后與宋抗衡之時也多一個遏制對方籌碼。于是蕭太后回派使臣丁振與張浦前去靈州吊唁,并授予德明為“夏國王”,追封拓跋繼遷為吉尚書令。
大宋這邊原本給黨項提了七項條件,可黨項一直拖延不應,當得知大遼封了德明為‘夏國王’后,大宋也不想因為拒絕黨項的親附而使他們與大遼更加親近,所以也給趙德明頒封表,特封他為定難軍節度使,賜他白銀一萬兩,絹一萬匹,錢兩萬貫,茶兩萬斤。
德明是兩面豐收不亦樂乎,可宋遼兩國卻又刀兵相向了。
“遼軍師出何名?”
說話人身材矮小,脖子上還有一個大瘊子,一雙斜眼睛,一臉猴相,他就是參知政事王欽若。
俞標這下氣息稍微舒緩下來,“蕭太后在檄文上說是索要當年周世宗柴榮所收復的關南之地!”
王欽若憤懣道,“又是關南之地,真是賊喊捉賊!”
其實,宋遼之間每次戰爭的起因都跟幽云十六州脫不了干系。早在六十多年前后晉的兒皇帝石敬瑭就把所謂的幽云十六州割讓給了契丹,后來周世宗北伐,攻占了瀛莫二州。再往后,太宗皇帝為了收復十六州又前后三次北伐,雖然沒占什么便宜,但契丹始終是守的姿態頗多,所以這還是他們這么多年來首次大規模地反攻,而且還選在這個草青馬肥的秋季發兵南下。
“如今前方狀況怎樣?”官家問道。
“大遼的南京統軍使蕭撻凜率領先頭部隊到達徐水的時候,我軍守將魏能以逸待勞將其擊退。后來蕭撻凜轉攻定州北平寨,又遭駐守北平寨的田敏一陣猛攻,遼軍大敗后只得撤退到保州,這下候在保州的楊延昭來了個甕中捉鱉,將遼軍的先頭部隊徹底擊潰。”
眾人聽后一陣欣喜,這魏能曾一箭射殺大遼叫陣大將,田敏多次重挫番邦鋒銳不可擋,老將楊延昭也是身經百戰,幸好之前朝廷任命他們三路大軍互為犄角,防遼進攻,不然這次就并不會瑞輕易擊敗遼軍了。
只聽俞標繼續道,“蕭撻凜接連在徐水、北平寨和保州大敗后,只好撤退到我軍防守相對薄弱的遂城,等待與遼軍主力匯合。待蕭太后的大軍與蕭撻凜匯合后,二十多萬遼軍南下齊攻定州,王超將軍一邊守城一邊令威虜軍、北平寨、保州等眾將整兵深入敵境以分散敵軍勢力,可畢竟敵眾我寡,如今遼軍已圍城數日,還請朝廷盡早派出援軍!”
官家看了看眾人,也無心再宴飲,“眾卿家可有什么對策?”
一眾的文官,雖然讀過兵書的不少,可一旦遇到實際的應戰,也難免手足無措。
“官家!瀛洲走馬承受求見!”
“宣!”
又是一個走馬承受,眾人都翹首以盼,做好聽噩耗的準備了。
只見那人風塵仆仆,進來看到一旁的俞標也是一驚,他還未開口,官家就問,“可是遼軍來犯?”
那人一愣,看了看一旁的俞標,“遼軍越過關南南下,二十萬大軍圍困瀛洲城,十萬火急,刺史和都尉正帶領眾將士誓死抵抗,遼軍用奚人做肉靶,瀛洲城外血流成河,還請官家盡快增派援軍,這是刺史大人讓我帶給官家的信函。”
他報告的消息明顯比俞標更緊迫,可興許使性情的緣故,他的語氣聽起來不偏不倚,不帶任何情緒。
官家聽后,長眉微顫,忽覺雙眼干澀無比,像是氣憤找不到出口。
原來,定州城多日不克,大軍耗不起,蕭太后又命人三面圍了瀛洲,瀛洲城四月份剛經歷過天災地震,這下又來了人禍,真是苦不堪言。
定州之圍解了,瀛洲卻被圍了,俞標這下倒不知是該舒口氣還是......
“官家……”
“官家……”
“官家……”
急遞鋪接連幾個邊關軍情,一日之內羽書五至,朝野震驚。
官家已面帶慍怒,接過信函,看也未看,回頭看了看眾人,又問,“眾卿家,你們可有什么對策?”
大家都沉默不語,相互探望著彼此,就是不敢看官家,怕他以為自己有什么想法。
既然大家都不說話,那官家就點名好了,“王卿家!”
王欽若急的滿頭大汗,結結巴巴地,“官家,如今河北大片土地淪陷,遼軍勢如破竹已深入宋境,汴京也危在旦夕。眼下之際,臣、臣建議遷都南下,以保國之根基再圖后計!”
“遷都?往哪里遷?”有人問道。
王欽若道,“臣建議遷都昇州再做打算。”
樞密院事陳堯叟不同意,“官家,要遷都,益州是最佳選擇,自古‘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當年安史之亂,唐玄……”
他突然發現說錯話了,把頭拉得老低,要知道,安史之亂之后,唐朝走向了沒落,“臣的意思是益州易守難攻!”
官家也不說話,只是神情嚴峻,心想他們的提議不是不好,只是大敵當前,不是有逃避的嫌疑嗎?
又見六十多歲的畢士安一直一言未發,可形容泰然,不禁問道,“畢卿家,你怎么看?”
畢士安緩緩起身,掃了眾臣一眼,“官家,遷都并不能解決問題,如今我們應該想辦法怎樣擊退遼軍,安定民心,而不是討論遷都弄得人心惶惶。”
官家點點頭。
眼看自己的提議被詆毀,王欽若反駁道,“官家,臣絕無私謁之心,如今契丹舉國兵力南下,我們不能玉石俱焚,唯有保存實力才能圖謀后策!”
“實力不是用來保存的,是用來歷練的!”
......
眾人爭論不休,官家一時也不能決斷。
想到宰相李沆剛病死不久,如果他還在就好了。
如今還有誰能在此危難之際挑大梁呢?
官家看著他們爭得面紅耳赤,無奈地搖搖頭,忽然,轉手把那一疊未拆封的書信遞給內侍,“派人給寇準送去。”
“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