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 清風許甜不及你
- 燈火人初陌
- 5262字
- 2021-05-20 09:09:27
【一】
“我是乙肝病毒攜帶者,我請大家吃飯。本周末在XX餐廳,請大家一定要來。”
“乙肝不會通過正常的社交傳染,請大家放心和我一起進餐。”
“乙肝的傳播途徑是血液傳播、未經安全防護的性行為傳播以及母嬰傳播,所以正常的吃飯、交談、握手、擁抱都不會傳染,請大家來支持我,謝謝大家。”
在公園的人工湖邊,正在散步的人們聽到羅婷的吶喊聲,迅速圍攏過來。大家上下打量眼前這位女生,她扎著一個馬尾辮,背著雙肩包,二十歲出頭的樣子,手上舉著一個木質的牌子,牌子上用彩色筆寫了好多字,內容和她口中反復陳述的一致。羅婷身旁還立著一張KT板,上面寫著:2011年12月11日,晚上18:00,吃飯地點xx餐廳。
大家紛紛開始熱議。
“小姑娘有點造孽哦,小小年紀,咋得了這個病哦,可憐兮兮的。”
“乙肝是傳染病,還是虛的很(四川話,害怕的意思),一起吃飯還是算了吧。”
除此之外,還有一部分人心里揣著另一種質疑———羅婷的身邊站著一個男生,他的肩膀上扛著一臺攝像機。
“昨個還有攝像機在拍哦?在拍電影嗦?是正兒八經請吃飯,還是作秀哦?”
“為啥子要請大家吃飯喃?就光吃一頓飯,不會喊我們干啥子其他的事嘛?”
羅婷見狀,她放下手中的牌子,深深地給所有人鞠了一個躬。羅婷告訴大家,她是本市的大學生,在一年前獻血時,查出乙肝。
“我的室友,包括我的家人,都不愿意和我一同吃飯,身邊的人都帶著有色眼鏡看我,都躲著我,都怕和我吃飯時被我傳染乙肝。”
羅婷告知大家:“同餐吃飯會傳染是對乙肝患者最大的歧視。”
大家面面相覷,大多人礙于攝像機的鏡頭,不敢輕舉妄動,都持觀望態度。
這時,我毫不猶豫地走到羅婷的面前,伸出雙手,給了羅婷一個大大的擁抱,我告訴她:“我報名。”
羅婷很感激我,又主動回抱了我一下,她登記了我的姓名和電話號碼。我告訴她,我會準時赴約。
圍觀的人群里,有位阿姨跟隨我的腳步,也走上前擁抱了羅婷,阿姨說她愿意和羅婷一起吃飯,只不過周末有約了,她對著羅婷比了一個大拇指,說了一句:“孩子,加油。”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質疑的聲音漸漸消退。有一位先前在公園小廣場上跳舞的老奶奶,中氣十足地說:“小姑娘,就吃一頓飯嘛,行,我們大伙兒都去給你扎起(四川話,撐場面的意思)。對不對啊?“人群里忽然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和老奶奶穿著同款舞蹈服的幾位老奶奶,配合著說:“去,我們都去。”
越來越多的人上前和羅婷擁抱,羅婷哭紅了眼,連連鞠躬。
我重新站回圍觀的人群里,用手肘碰了下提前安插在圍觀人群里的“演員”,示意他們不用上場表演了,素材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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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羅婷是和我同一個大學的小學妹,是藝術學院表演班的學生,她是我找來的“女主角”。
我是藝術學院廣播電視編導專業的應屆畢業生,我所在的七人團隊,需要自編自導自演地完成一部DV短片,作為本科畢業作品。
編寫劇本的的任務落在頭上。起初,我以鄰居一個小妹妹得乙肝后的遭遇為背景,撰寫了一篇文學劇本。
在和編劇老師對初稿時,老師提到之前很火的一篇新聞報道———《患有乙肝的女生街頭舉牌請人吃飯》。
在老師的指導下,我們決定以這篇新聞中的女生為原型,拍攝一部旨在“消除乙肝歧視”的劇情短片。
劇本敲定后,我們快速落實了導演、演員、場記、后期剪輯等人的崗位,一切就緒后,我們將第一場景,定在本市的一個人群密集的公園。
出發前,我們完全沒有料到會被那么多人圍觀。去公園的路上,劇組成員卯足勁給自己的朋友打電話,希望他們能來到現場充當路人甲,裝成圍觀群眾,給我們的鏡頭湊人氣。
按照劇本的設定,圍觀群眾里安排了表演專業的學生,扮演愿意接招一同吃飯的人、提出質疑的人、滿臉嫌棄怕被傳染的人,以及記者、慈善家、醫生等職業具有特殊代表性的人物。
然而,現場自動圍觀的陌生路人們給出的反饋,比學生們稚嫩的演技更有份量。于是,我們臨時決定,不按照劇本的編排演繹,摒棄杜撰的人物角色,直接用鏡頭記錄圍觀群眾的真實反應,將DV作品從“劇情片”轉換為“偽紀錄片”。
一個多小時后,除我之外,現場有四個人留下聯系電話,報名周末的聚餐,還有十多個人口頭答應會赴約,這讓我們受完若驚。
臨近正午,有一位40歲左右的男人,走到羅婷面前,從錢包里拿出500元錢遞給羅婷:“我是到成都來出差的,明天就得走了,這錢你拿著,當星期天的那頓飯,我請了。”羅婷不敢接這筆錢,男人執意把錢夾在記錄報名人員聯系方式的筆記本里。
羅婷不知所措,情急之下向男人坦白,告知大家我們是大學生,正在拍攝一部畢業作品。
“在拍電影嗦!害得我還給你們到處喊人。“跳廣場舞的老奶奶提出異議。我們劇組的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安撫老奶奶,和她解釋我們拍這部片子的初衷和目的。
給錢的男人倒是很理解我們,他先是一愣,還是讓我們收下那500元錢:“作為你們的活動經費也好,拍攝資金也罷,我拍不來這些,支持你們大學生拍出一部有意義的片子!”
老奶奶思考了下,也跟男人叔說:“哦要的,有意義,有意義!”知道老奶奶原諒了我們,大家松了一口氣。
在我們打板準備結束今天的拍攝后,一個姐姐湊到我面前,壓低嗓音問我:“那你們周末的飯局也是為拍片做準備,事實上不存在的是嗎?”
這個女生我對她有印象,她是第一個報名吃飯的路人,我在登記本上瞥見了她的名字,叫劉星璐。
我心里盤算著,在劇本里,飯局那場戲是重頭戲。如果能邀請到真實的路人來參與拍攝,那再好不過了。
我一口回答她:“飯局有效,報名也算數,希望你能來。”
隨后,劉星璐支支吾吾地對我說:“我是真的乙肝患者,你們不介意,我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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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那周的星期天,我們劇組如約到達餐廳。
劉星璐提前到達,坐在一樓大廳等我們。除她之外,我提前打電話聯系了三位現場報名的路人,有一位得知我們是拍攝畢業作品后,禮貌地拒絕了我。其他兩位,是一對年輕的情侶,在我們準備好拍攝設備和道具時,也如約而至。
一桌十個人落座,除開羅婷和三名自發報名的路人,其他六個人都是學生扮演的赴約人員,也包括我。
上菜后,所有人都表現得很局促,沒有人主動動筷子,大家不自覺地望向劇組工作人員,希望誰能站出來打破這份尷尬。
那時作為學生的我們,不懂得飯局上的禮儀,不會調動現場的氛圍。導演硬生生地宣布,正式開始拍攝第一個鏡頭———羅婷按照劇本講自己的臺詞。
“感謝在場的九位哥哥姐姐,很感恩大家愿意和我一起吃飯,我這次請陌生人吃飯的目的,是想告訴大家,同餐吃飯是不會傳染乙肝的。”接著,羅婷提出讓在座的陌生人做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希望大家講講為什么愿意來現場。
我們六個學生演員,臺詞是照本宣科,而真實報名的路人,我們沒有做任何安排。
兩位情侶中的女生,有點害羞,她一個勁兒用手指戳男朋友,示意鏡頭跳過她,直接讓男朋友來講述。他男朋友大方地站起來,說他們愿意來的原因很簡單:“羅婷是所有乙肝患者的一個代表,我們愿意為普及乙肝知識出一份力,我和女朋友平常周末也會做一些公益活動,就當給我們未來的寶寶積德吧。”男生很真誠地說完這番話。
輪到劉星璐時,她一再對著鏡頭問:“就………就直接講嗎?”由于她看鏡頭的這個動作,導演叫停了三次。我們耐心地疏導劉星璐,讓她不要緊張,忽視鏡頭的存在。
劉星璐漸漸地適應了現場氛圍,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是乙肝患者,請你們不要害怕。”
之后,現場的人沒有打斷她,導演用長達8分鐘的長鏡頭,記錄了劉星璐講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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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劉星璐是三年前查出患乙肝的,那時她27歲,正準備和未婚夫結婚,領證前,做了一次婚檢。
查出有問題后,未婚夫家當即決定悔婚。
劉星璐和未婚夫是從小一塊長大的發小,雙方父母是多年的老鄰居,兩家親上加親,走動得很頻繁。為了悔婚一事,雙方家庭撕破了臉,發生激烈的爭吵。
男方家指責劉星璐家隱瞞病情,讓他們的兒子有被傳染的風險,各種惡毒的話語劈頭蓋臉地襲來:“我男朋友的媽媽,指著鼻子罵我,說我太壞了,自己想死,還拉她兒子墊背。”女方家表示自己之前并不知情,指責未來女婿未免太無情,四年的感情,說翻臉就翻臉,關鍵時刻像一只縮頭烏龜。
在雙方家庭經過十幾個回合,問候完彼此祖宗的混戰之后,失聯一星期的男朋友終于有了動靜。
“他給我打電話,說要和我好好談談,我問他咱們約在哪里談?我聽他聲音都慌了,他趕緊說,電話里。”
劉星璐把“電話里”三個字講得特別重,她至今想起來,都無法接受這句話來自她想托付終身的人。
“我聽到那三個字,一下子就釋懷了,并不是想拖著男朋友不放手,是真的舍不得離開他。這一下,我也沒什么好舍不得了。”
和男朋友分手后,男方家長大張旗鼓地做了一場大掃除。劉星璐遺留在男方家的物品,被打包丟在小區門口,瓶瓶罐罐灑了一地。前男友拿著酒精,把停在小區里的汽車內部一絲不茍地擦了一遍。這些行為被鄰居添油加醋地講給劉星璐的母親聽,輾轉飄到劉星璐的耳里,她深深地被刺痛了。
隨之而來的是,劉星璐被公司解雇了。
劉星璐說,在那之后沒多久,電視劇《蝸居》火遍大江南北。有一天,她看到電視劇里面的女主角郭海萍,說了一句:“不洗手,回頭得乙肝,找工作沒人要。”她一下子就哭了,“和前男友分手都沒有哭,那天,一個人在家都要哭昏過去。”
說著說著,劉星璐眼淚啪啪地流,她情緒有點失控,哭著說:“那段時間,失戀又失業,自己拖著病身子,覺得天都塌了。我當時可想自殺了,我一想到我要是割腕自殺,流一地的血,都沒有人敢來給我收尸,怕被我傳染,我都覺得諷刺。”
顧不上還在拍攝中,所有人停下手里的工作來安慰劉星璐。我很理解她,在我提筆準備寫乙肝主題的劇本前,我查閱了大量乙肝患者的資料及案例,大部分人表示受到過社會、工作和家庭帶來的歧視,這是一個冷冰冰的事實。
劉星路調節好情緒以后,抹掉眼淚,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看到你們在做這件事,我挺欣慰的,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關注這群特殊群體了。”
我們分別給劉星璐夾菜,示意她別講了,越講越難受,讓她先吃兩口東西緩緩。她深吸一口氣,反倒安慰起三個哭成淚人的女生:“別哭啊,沒關系啦,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后來,一個乙肝病毒攜帶者向國家廣電總局投訴,國家廣電局高效地要求制作方,刪除了涉及歧視乙肝患者方面的臺詞。”
劉星璐重新露出笑臉:“而且,你們拍攝的這個乙肝女生請吃飯‘的新聞,我早就看過了,我也準備加入她們。新聞里那位女生,還辦到了健康證,乙肝選項也不得作為入職體檢中的必選項!越來越多的‘戰士'在為此奮斗,我會好好活,我的任務也很艱巨呢。”
羅婷站起來,和劉星璐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這不是劇本的安排,是羅婷的自發動作。兩位“乙肝患者”,在頑強的生命面前,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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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年輕情侶中的女生小琴,主動加了劉星璐的QQ號,說如果劉星璐要去其他城市“舉牌請吃飯”,她和男朋友愿意去做志愿者。劉星璐笑著說:“那我不該舉個牌子,應該舉個燈泡,特刺眼的那種。”
隨著劉星璐的一個玩笑,大家收回沉重的話題,開啟輕松的閑聊模式。
聊著聊著,一個服務員阿姨拿著筆記本和筆進到我們的包間,遞給劉星璐。
我們都懵了,問阿姨做什么?阿姨說:“我看到你們有那個(攝像機),你們是不是明星?幫我簽個名吧,我帶回去送給我娃娃。”我們被阿姨淳樸可愛的樣子逗得捧腹大笑,劉星璐假裝坐直身板,拿捏著明星范兒,說:“好啊,阿姨,我給你簽名。”
阿姨的闖入,讓拍攝暫停,等劉星璐簽好名后,劇務把阿姨請出鏡頭,讓阿姨在門口圍觀。
臨近拍攝尾聲,小琴的男朋友趁我們不注意,去前臺買了單。一桌吃了389元,我們執意要把錢退給他們,畢竟在公園的時候,另一一個男人已經支付了500元的餐費資金。
小琴堅決不收:“你們別客氣了,就當是我用來買你們電影上映后,首映的門票。”
我笑著給他們解釋,我們拍的僅僅是畢業短片,只會在大學畢業作品展上公開播放,最終還是把錢退給了小琴。
小琴接過錢后,挽著我的胳膊,邀我一起去上個洗手間。在廁所的隔間里,我們聽到幾個服務員在洗手池邊討論:“你曉得他們在拍啥子不?你就跑去要簽名!”
“拍啥子?拍電影撒。”
“他們在拍乙肝那個病,乙肝你曉得不,傳染病,有個女娃兒說她是乙肝患者,你還敢去簽名。”
“安!!好嚇人。”
隨后,聽到一陣嘩啦啦的水聲。服務員阿姨在洗手。
我呆在廁所隔間里,豎著耳朵聽門外的動靜,遲遲不敢推門出去,等我確定了阿姨們離開了廁所,我才開門走出去。
我出去時,小琴也和我一同開門走出去。在洗手臺旁的垃圾桶里,我們看到了一個筆記本,是劉星璐簽名的那本。
我和小琴互看了一眼,誰都沒有說話,回到餐桌上時,默契地沒提起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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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拍攝殺青后,我們用了兩個通宵,就完成了剪輯工作。
畢業作品展當天,我分別給小琴和她男朋友以及劉星璐發出邀請,希望他們到現場來觀看,他們應邀了。
三個人和我們劇組人員一同坐在觀眾席上,短片播放結束后,片尾字幕滾動播出,最后定格在:特別鳴謝所有愿意和乙肝患者一同吃飯的人。
我們的DV作品獲得了當年畢業作品展上的優秀作品獎,主持人邀請我們的創作團隊上臺致辭,我拉著劉星璐的手,想邀請她和我一同上臺,我笑著說她才是真正的女主角,她連忙拒絕我,臉羞成了紅蘋果,她掙脫了我的手,催促著我趕緊上臺。
當我站上舞臺時,現場的燈光太強了,刺得我眼睛有些迷離,所有的燈光和目光都聚集在臺上人的身上,臺下黑壓壓的一片,我一時找不到劉星璐的座位。
但我知道,她就坐在那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