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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流寓心態看《古詩十九首》的產生年代及其價值

——兼評“漢末動亂說”立論之不足[1]

徐銘[2]

【內容提要】 關于《古詩十九首》的創作年代,當今學界多認為其產生于東漢末年。從詩篇的具體內容考察,這一說法并不符合實際。仔細分析,《古詩十九首》表現了濃郁的流寓異鄉的孤寂、對世態炎涼的感傷、對功名利祿的渴望,以及游子思婦的愁懷等情緒。結合漢代社會的實際情況,可知這些內容并非在漢末的亂世才能產生,而是應該屬于漢代文人在承平之世的一種流寓心態。

【關鍵詞】 古詩十九首 流寓心態 亂世文學 治世文學

關于《古詩十九首》(以下簡稱“十九首”)的創作年代,自六朝至清,大多數的古代學者都確認其為兩漢之作,并沒有人將它和亂世聯系起來。但是,“五四”以來,由于受疑古學風和庸俗社會學的影響,部分學者從社會政治史的角度做出推測,輔以新的理論和研究方法,提出了其創作于“亂世”的觀點,在這方面,梁啟超先生最有代表性,其在《中國美文及其歷史》一書中,除了引用前人提出的證據之外,還提出了一種“直覺”的方法,他認為“從內容實質上研究《十九首》,則厭世思想之濃厚——現時享樂主義之謳歌,最為其特色。”[3]這一觀點逐漸被人們所接受——“十九首”產生于東漢末年,是一組創作于“亂世”的佳作。如馬茂元先生認為:“它所反映的只是處于動亂時代失意之士的羈旅愁懷而已。”[4]游國恩先生等認為:“《古詩十九首》的作者通過閨人怨別、游子懷鄉、游宦無成、追求享樂等等內容的描寫,表現了濃厚的感傷情緒……《古詩十九首》中所流露的游子思婦的感傷,正是東漢末年政治社會的真實的反映。”[5]劉大杰先生在其《中國文學發展史》中寫道:“《古詩十九首》,是東漢末葉大亂時代人民思想情感的表現。在那一個長期的混亂中,黨禍之變,黃巾之亂,以及那長年不斷的兵禍、屠殺、饑荒和瘟疫,不僅摧殘了全體人民的安居生活,連人民的思想信仰,也起了劇烈的動搖。在那一個亂雜的時代,夫婦的分離,家庭的隔絕,自然是最普遍的現象。”[6]但這些說法的依據并不充分。一些學者也提出了反對意見,如古直先生從“十九首”之前的五言詩、“十九首”的內容、魏晉以前的稱謂及所謂“觸諱說”等七個方面進行辯證,認為“十九首”“要其非一人一時之作,而為兩漢之作,則無可疑”。并從歷法的角度證明《明月皎夜光》等三首為“西京太初以前之作”。[7]隋樹森先生則在古直先生研究的基礎上,從“十九首”之前的五言詩句、從“促織”等名物、歷法和詩句對偶等角度進行考證,對梁啟超等人的觀點一一辯駁,最終得出結論:“把《古詩十九首》定為東漢人作或漢魏間人作,理由都是很不充分的。”[8]李炳海先生認為“秦嘉贈婦詩便是《古詩十九首》寫作年代最好的參考物”,并由此推出“十九首”的創作年代“應在公元140年到160年這20年中,寫于后十年的可能性更大”。[9]特別是趙敏俐先生,從對與班固《詠史詩》的比較和“十九首”的內容,尤其是從漢末士風的角度進行分析,最終認為:以《古詩十九首》為代表的漢代文人五言詩,“不可能產生于東漢末年”,“最早可能會產生于西漢后期,其中絕大部分應該是東漢初中期的產物”。[10]這些觀點,都給我以極大的啟發,讓我從流寓心態的角度重新思考。

流寓心態指的是一個人流寓在外的心理狀態。“流寓”一詞最早見于《后漢書·廉范傳》:“范父遭喪亂,客死于蜀漢,范遂流寓西州,西州平,歸鄉里。”[11]《說文解字》:“流,水行也。”[12]“寓,寄也。”[13]總之,“流寓”就是漂泊在外,寄居他鄉。其最直接的表現就是離開家鄉,即便到京城居住也算流寓。比如在長安參加科考失敗,求仕無成,過著“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14](《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生活的杜甫,就是典型的代表。但應該注意的是,和流寓相伴的往往是游子的失意和無奈,故此金榜題名、春風得意的歡快,就要被排除在外。由此而言,“流寓心態”往往指的是古代的游子客居他鄉時復雜的感傷心態。古代文人的流寓背后有多種原因,或政治,或經濟,或戰爭,或外交,或多種因素兼而有之,是古代文人世子一種非常普遍的生存狀態。許多文人墨客因為各種原因而成了流寓者,流寓讓他們遠離故土,痛苦孤寂,由此而產生了復雜的流寓心態。他們在流寓的過程中創造了大量的文學作品,我們可以把它們稱為流寓文學。從大的方面來講,我們可以把流寓文學分為治世文學和亂世文學兩種。治世的流寓文學往往側重于表達文人士子個體的遭遇,它的寫作后面有治世的背景;亂世的流寓文學往往通過個體的遭遇表達社會的苦難,成為亂世生活的寫照。判斷流寓文學的價值,主要看它們在其中所表達的情感是否具有普遍意義,并不在于它們是不是一定要產生于亂世。“一字千金”[15]的“十九首”就是流寓文學的杰出代表。“十九首”中的游子長期漂泊在外,思歸而不能歸,想建功立業卻又無法實現,感情也無所依托。于是,他們把游宦的艱辛,羈旅的孤獨,相思的痛苦,仕途的坎,人情的冷漠,世態的炎涼,都寫進了詩中。正是這些在流寓中產生的感傷情緒,讓很多人認為“十九首”創作于亂世,產生于漢末動亂之時。這恰恰是對“十九首”的誤解。我們仔細品味,就會發現“十九首”中呈現出來的是一片平和之氣,詩作中并沒有關于亂世的描寫。下文將從流寓心態和流寓文學的角度,對“十九首”的創作年代及其意義略陳管見,以求教于海內外方家。

一 “十九首”呈現出的平和之氣

“十九首”沒有留下作者的名字,判斷其是否產生于東漢末年之亂世,主要通過對作品的分析與相關的比照。“十九首”中并沒有亂世的影子。詩中的游子流寓京都的生活狀態,大致可分為四類:宴游聽曲、望星賞月、心系家人、驅車出游。《今日良宴會》《西北有高樓》《東城高且長》《生年不滿百》四首屬于第一類,前三首都有關于音樂的描寫,最后一首雖然沒有聽曲的描寫,卻直接抒發了“游”的歡樂。這里面有快樂宴會的描寫,如《今日良宴會》: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齊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軻長苦辛。[16]

全詩十四句,一氣呵成。前兩句就贊嘆此次宴會的美好,今天的宴會真的是太歡樂了,這樣的歡樂難以用語言去描述。彈箏的聲響,不同凡俗,奏出的音樂也是最流行的新曲。有美德的人,通過樂曲發表著真知灼見,他的高見引發了座中人的共鳴,只是沒有人明白地說出來。那就由我來說:人活一世,猶如被狂風卷起的塵土,極其短暫!為什么不捷足先登,獲得高官厚祿?不要守著貧賤,辛苦生活。直抒胸臆,說出了時人快馬加鞭,追求富貴利祿的共有心愿。《西北有高樓》同樣是寫詩人聽曲,他循著從西北傳來的歌聲而至,看到了“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這樣華美的高樓,可是其中傳出的樂曲卻是悲傷的,詩人在傷感的弦歌聲中,聽出了“知音”不遇的傷感。他愿和歌中人化為鴻鵠,比翼齊飛。詩人既是“歌者”也是“聽者”,顯示了他心中的落寞。《東城高且長》中的詩人也是通過聽曲,結識了有情感共鳴的“佳人”。三首詩的內容都與音樂和知音有關。而《生年不滿百》則是以坦率之語抒寫秉燭夜游以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

在異鄉看到美好之物時,他們會想到遠方的家人,想和心中的她分享,可卻因路途遙遠,而無法實現,如《涉江采芙蓉》《庭中有奇樹》。他們有時會夜半難眠,賞星望月。《明月皎夜光》就是一首月光星空下的即興之作。詩人流寓京都多年,卻功名未就,草露蟬鳴、清冷的秋夜讓詩人的失意更添一層,同門好友的形同陌路更讓詩人悲憤和不平。而《明月何皎皎》則細致描繪了一個游子月夜下的心理變化:憂愁→不寐→徘徊→思歸→彷徨→無人可訴→落淚,“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外面的生活雖然歡樂,但當一個人獨處時,這種孤寂之感卻又涌上心頭。詩人為追求功名而流寓京都,卻又懷才不遇,進退兩難。他們思歸的心態是矛盾的,他們對外面的世界仍有眷戀。這樣復雜的心理狀態,絕不會出現在亂世中,反觀陳琳的《飲馬長城窟行》,開篇就表達了男主人公急迫的歸鄉之情,“慎莫稽留太原卒”[17],他的語氣不再平和,而是非常的急促,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家,但是繁重的徭役卻讓他這個小小的愿望無法實現,他自認回鄉無望,便寫信勸妻子改嫁,侍奉新公婆,但也別忘了他這樣一個可憐的人,而女主人公對在外的丈夫也沒有“十九首”中思婦的猜疑和埋怨,有的只是擔心和盼歸:“結發行事君,慊慊心意關。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18]既然嫁給了你,就不會負了你,明知道你在邊地受苦,我怎么只能為自己考慮呢?夫妻二人的深情讓讀者為之感動。那么,邊地到底有多苦?“死人骸骨相撐拄”[19],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下生活,他們唯一的心愿就是活著回家!同樣是“有家不歸”,“十九首”的游子是思歸不愿歸,而亂世的游子則是思歸不能歸。

“十九首”的詩人很多時候還會驅車出游。《青青陵上柏》《回車駕言邁》《驅車上東門》《去者日以疏》都屬此類。他們或駕車遠行,因眼前景物而發出感嘆;或“驅車上東門”,聽到白楊蕭蕭,感慨人生短暫;或因“但見丘與墳”,觸發思鄉之情。《青青陵上柏》描寫了詩人在游京城洛陽時,所看到的場景和由此發出的人生感慨:

青青陵上柏,磊磊磵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游子獨立天地之間,抬頭看到了四季常青的樹,低頭看到了永不改變的磊磊之石。而立于天地之間的人,卻是這世間的匆匆過客。薄酒雖淡,卻可以娛樂身心,駑馬雖鈍,卻可以游賞鬧市。作者看到京都洛陽時,不禁用“何郁郁”來贊嘆其繁華。城中來來往往的都是達官貴人,他們穿梭于豪華的宅第和壯麗的宮闕之間。但是,這樣窮極宴樂以娛心意的生活,根本就不屬于詩人,他只能如有所迫而憂心忡忡。洛陽作為東漢的政治中心,自然是文人士子心之所向的地方。他們攜夢而來,希望自己可以功成名就,可現實卻是如此殘酷。這首詩雖然抒發了詩人的失意,卻沒有一點亂世的痕跡。他們筆下的洛陽城是繁華的、熱鬧的,不似戰亂中“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20]“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21](曹植《送應氏》)那般荒蕪,詩人也沒有發出“遨游昔宛洛,踟躕今草萊”[22](邢邵《冬日傷志篇》)的感慨和悲憤。

以上提及的十二首,是“十九首”中關于游子流寓京都生活的全部詩作,這其中并沒有一絲社會動亂的影子,雖然寫到了墳墓,也只是發出了“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驅車上東門》)的人生感慨。這種時光易逝之感,早在先秦時期就已出現。如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23],莊子的“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24],還有屈原的“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25]等。到了漢代,感嘆人生短暫,更是一個時代的主潮。上到皇帝、士大夫,下到普通文人和百姓,都發出過人生短促的悲哀。漢代詩歌中充滿了很多這樣的悲歌,如“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26](劉徹《秋風辭》)、“天德悠且長,人命一何促!百年未幾時,奄若風吹燭”[27](《怨詩行》)等。這樣的表達和“十九首”中的人生感嘆并無二致。因此,對死亡的哀傷和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并非亂世的“典型音調”。

同樣是流寓異鄉,“十九首”的游子是孤寂、憤懣的,但又有所追求,他們的生活還可以是“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青青陵上柏》)或是“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今日良宴會》)。詩中也沒有出現“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28](曹操《蒿里行》)的慘狀。長期流寓在外的王粲,其筆下的羈旅生活卻是另一番場景。他用最真實的筆觸描寫世間的慘狀:“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29](王粲《七哀詩》)他出門所見的不是熱鬧的都市,也不是凄涼的墳墓,而是觸目驚心的“母棄子”畫面。這個情節的描寫非常具有震撼力和典型性,母親尚且“絕情”如此,便可想見當時社會戰亂后的生靈涂炭。而詩人蔡文姬的流寓文學作品《悲憤詩》,真實記述了亂兵襲城時,觸目驚心的畫面:“斬截無孑遺,尸骸相撐拒。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長驅西入關,迥路險且阻。還顧邈冥冥,肝脾為爛腐。”[30]而母子分離的畫面,更是讓讀之者肝腸寸斷,寫得分外悲痛:“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人言母當去,豈復有還時。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癡。號泣手撫摩,當發復回疑。”[31]兒子的每一句問話,都撕裂著母親的心,讓她陷入了去留兩難的境地,“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癡”[32]一句,更加突出了詩人的悲痛欲絕。

“十九首”中的思婦心態也沒有一絲亂世的痕跡。她們是與眾不同的思婦,《青青河畔草》中的思婦沒有“自伯之東,首如飛蓬”[33]般憔悴,而是“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般美麗嬌艷。《衛風·伯兮》中思婦的丈夫是“邦之桀兮”,并且“為王前驅”,她不能阻止丈夫上戰場,因為那是軍人至高的榮譽,所以她能做的就是支持他、等待他,讓他安心上戰場,但是在家又免不了相思和擔憂,所以她憂思成疾。而《青青河畔草》中的思婦,她的丈夫只是一個久行不歸的游子,對于他的安全,她沒有過多的擔心,只是發出了“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的心聲。她不是含蓄的,而是直率的;她不是怨懟的,而是瀟灑的。因為昔日“倡家女”的身份,她從小就習慣了繁華與喧囂。因此,她的寂寞之情要甚于那些“養在深閨人不識”的女子。她幻想著郎情妾意般甜蜜的生活,可是命運又讓她成為了游子的妻子。她不愿辜負這美妙的春光,所以她每天打扮得艷麗多姿;她不愿每天以淚洗面,所以她每日倚窗遠眺;她不愿隱藏自己的真情實感,所以她勇敢地發出了內心的吶喊。“十九首”中的思婦,還有最甜蜜的等待。例如: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余里,故人心尚爾!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有客人從遠方來,送給女主人公一端綺。這不是一匹普通的綺,是夫君拜托友人從千里之外給她帶回的愛意。雖然和丈夫相隔甚遠,但是見綺如見面。因為這端綺上的圖案,是象征伉儷相偕的鴛鴦。面對這美麗的綺,心靈手巧的女主人公將它裁為了合歡被。看著做好的合歡被,她自信地想著,我們如此恩愛,如膠似漆,誰還會將我們分離?這首詩的最后,可以看出思婦在家的擔憂,其實和《行行重行行》中的思婦一樣,擔心“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但是,她又是幸運的,丈夫雖流寓在外,卻知她、懂她,用“一端綺”解除她心中的煩惱。而亂世中的思婦,卻無法擁有“十九首”中的美麗和幸福,她們更多的是幽怨、哀憐,甚至是絕望。

由此可見,“十九首”中游子和思婦的心態,都與社會動亂和政治黑暗無關。雖然有很多人生的哀嘆,但是這樣的悲傷并非來自亂世。與亂世文人的絕望悲歌是完全不同的。

二 漢末文人心態與“十九首”的不同

“十九首”不會產生于東漢末年,還可通過東漢后期的社會狀況與當時的文人心態和創作進行比較來看。讀書仕進是中國文人共有的心態,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他們始終把建功立業放在人生的首位。但是,遭逢亂世時,文人的心態和追求就會有所改變。東漢末年,外戚、宦官專權,“而權移外戚之家,寵被近習之豎,親其黨類,用其私人,內充京師,外布列郡,顛倒賢愚,貿易選舉,疲駑守境,貪殘牧民,撓擾百姓,忿怒四夷,招致乖叛,亂離斯瘼,怨氣并作,陰陽失和,三光虧缺,怪異數至,蟲螟食稼,水旱為災,此皆戚宦之臣所致然也”(《后漢書·仲長統傳》)[34]。朝政腐敗,社會動亂,深受儒家正統思想影響的漢代文人,在面對宦官、外戚干涉朝政、威逼君主的現實時,往往痛心疾首,痛恨他們是國家禍亂的根源。他們一次次上疏抗爭,換來的卻是宦官、外戚之害的愈演愈烈。漢桓帝延熹九年(公元166年),矛盾一觸即發,第一次黨錮之禍爆發。雖然在這次政治斗爭中,宦官集團取得了暫時的勝利,但是文人士子的聲望卻進一步提高,文人之間相互標榜,這讓宦官集團如坐針氈。漢靈帝建寧二年(公元169年),宦官侯覽又借張儉之事發動了第二次黨錮之禍。黨人死者百余人,受牽連者高達六七百人。兩次黨錮之禍的發生,既是清流之士與朝廷腐朽勢力矛盾的大爆發,也毀掉了士人們對大一統政權的最后一絲留戀。他們被禁錮、流放,甚至被殺害,他們都是以天下為己任,積極入世的文人,卻遭此禍患,其內心的悲憤可想而知。“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35]的范滂因此兩次下獄,臨終前他對其子說:“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36]他想讓兒子做惡事,但是惡事不是君子所為;他想讓兒子做善事,但他就是因不作惡而落得如此下場,他一生盡忠職守,未曾作惡,卻終于罹難,這是何等的悲憤與絕望!他愧對母親,叩頭告別,但是母親卻為他的忠義而歡欣:“汝今得與李、杜齊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復求壽考,可兼得乎?”[37](《后漢書·范滂傳》)這樣的思想,和“十九首”中“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驅車上東門》)、“愚者愛惜費,但為后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生年不滿百》)的人生態度真的是天壤之別。范滂死時,只有三十三歲。聽聞此事者,都流下了眼淚。道義從此廢棄,人生何等悲壯!有一部分士人則是選擇逃離,歸隱山林,如名士郭林宗等。可惜的是,這些士人留下的作品很少,最廣為人知的是漢末文學家趙壹和蔡邕。

趙壹為人耿直,狂傲不羈,受地方鄉黨所排斥,屢次得罪,幾乎被殺,幸得友人相救。漢靈帝光和元年(公元178年),趙壹被舉為郡上計到京師,因得到司徒袁逢和羊陟的共同舉薦而名動京師。后西歸,公府十次征召皆不就,死于家中。《后漢書·文苑列傳》中對他的敘述非常簡單,他為何辭官?為何公府十次征召卻都沒有應召?史書中并沒有詳細的訴說,但是他的作品卻能給我們答案。《刺世疾邪賦》是其代表賦作。在四百余字的篇幅中,他刻畫了一個黑白不分、是非顛倒的昏暗社會:“于茲迄今,情偽萬方。佞諂日熾,剛克消亡。舐痔結駟,正色徒行。嫗名埶,撫拍豪強。偃蹇反俗,立致咎殃。捷懾逐物,日富月昌。渾然同惑,孰溫孰涼?邪夫顯進,直士幽藏。”[38]這篇賦層層揭露了東漢末年奸邪小人晉升顯赫,而正直之士卻被埋沒的現實狀況。尤其是附在賦后的《疾邪詩》,更是表達了他對腐朽社會的批判。“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順風激靡草,富貴者稱賢。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伊優北堂上,抗臟倚門邊。”[39]同樣是說人生有限,但是感情基調卻極為不同,“十九首”只是抒發感慨,“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今日良宴會》)、“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青青陵上柏》)。但是,趙壹寫的卻是人的生命有限,想等到黃河水清、政治清明是完全不可能的。這是何等的絕望!在這樣的情緒支配下,他指摘時弊,通過鮮明的對比,暴露社會的黑暗。“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40]揭露了取士用人的不公,像他這樣一位飽讀詩書、品行高尚的文人,也只是“仕不過郡吏”[41]。他的憤恨已經不再是普通的哀怨,而是刺世疾邪。他的不仕歸根結底是對當時黑暗現實的憤懣和徹底絕望。反觀“十九首”中的游子,同樣是人生短促,懷才不遇,但是他們卻依然對仕途充滿向往和期待,“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今日良宴會》),雖然希望渺茫,卻不曾放棄,對人生充滿希望,與趙壹的絕望完全不同。

蔡邕,是漢末流寓文人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他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才子,在音樂、書法、文學和史學上都有非常高的造詣。但是,他卻生不逢時,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流寓,并命喪囹圄。他的詩文體現了亂世文人的惶恐和不平。東漢桓帝延熹二年(公元159年),蔡邕時年27歲。宦官徐璜等擅權,聞蔡邕善鼓琴,他們便打著朝廷的旗號,召蔡邕進京。迫不得已,蔡邕懷著矛盾的心情,由陳留赴洛陽。行走到偃師,便稱病借故而歸。他的《述行賦》就是他的沿途所感:“登高斯賦,義有取兮。則善戒惡,豈云茍兮?翩翩獨征,無儔與兮。言旋言復,我心胥兮。”[42]這篇賦是其流寓文學的代表作,表達了他對朝政廢壞深感不滿,對自己被牽連進政治旋渦感到憤懣。在這篇賦里,他直指當朝天子,膽識過人。這是面對黑暗他敢于宣戰的一面,而他的《翠鳥詩》又展示了其身處亂世而全身遠害的企望。全詩如下:

庭陬有若榴,綠葉含丹榮。翠鳥時來集,振翼修容形。回顧生碧色,動搖揚縹青。幸脫虞人機,得親君子庭。馴心托君素,雌雄保百齡。[43]

全詩以物喻人,借鳥言情,用擬人手法寄寓心意,表達了詩人遭遇迫害但幸脫羅網的心情。漢靈帝光和元年(公元178年),蔡邕上書言事,得罪將作大匠陽球,受誣而遠徙五原。其間遭到陽球兩次未得逞的暗害。次年遇赦,獲準回陳留。又因不滿五原太守王智為之餞行時所表現出的揮霍、獻媚行為,拂衣而去。王智懷恨在心,向朝廷密告蔡邕,說他對自己被流放之事而耿耿于懷,怨恨朝廷。蔡邕不得已亡命于江海,寄身于吳會,依附太山羊氏。此詩應是蔡邕到吳會后所寫,他就如詩中的翠鳥一樣,暫時找到了棲身之所,卻是寄人籬下,并對以前被追捕的遭遇心有余悸。蔡邕是一位有才華有理想的文人,他有續寫史書的愿望。他以前在東觀校書時,與盧植等共同撰寫了《后漢記》,因遭陷害而被流放,書未寫成。后因在王允面前提到董卓并流露出感傷之情,而讓王允大發雷霆,當即把他交給廷尉治罪。蔡邕遞上辭表謝罪,并表示甘愿受黥首刖足之刑,以繼成漢史。可惜的是王允并沒有同意,他認為:“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于后世。方今國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執筆在幼主左右。既無益圣德,復使吾黨蒙其訕議。”[44]就這樣,蔡邕帶著人生中最大的遺憾,離開了人世。他的人生際遇,比遭受宮刑的司馬遷更讓人同情和嘆惋。他的《翠鳥詩》流露出深重的憂患意識,他每一天都要戰戰兢兢地生活,因為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可能讓他有性命之憂。這也是大多數亂世流寓文人的共同心態:小心翼翼、全身遠害。反觀“十九首”中游子的煩惱卻是“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等,這和蔡邕的如履薄冰完全不同,只是游子漂泊在外的羈旅愁懷。他們擔心的是“奄忽隨物化”,所以他們“榮名以為寶”。

由此可見,“十九首”中所反映的社會現實,與東漢后期和建安時代是大不相同的,所表現的文人心態,和趙壹、蔡邕、建安文人更不相同,這說明“十九首”只能產生在東漢中期以前,而不會產生在漢末及以后。

三 “十九首”流寓心態的普遍性

現代學者之所以要把“十九首”的產生年代放在漢末,除了缺少對“十九首”的內容做細致的分析,將它與漢末士風與文人心態進行比較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觀念,即只有把“十九首”的產生放在亂世,才能突顯它的價值。這實在是一種誤解。“十九首”展現的就是游子流寓在外懷才不遇后的種種人生體驗,有渴望建功立業的壯志,有對自己命運不公的憤慨,有對人生短暫的感嘆,有對及時行樂的追求,有對友情、親情和愛情強烈的渴望。這些貼近現實的情感抒發,深刻地反映了漢代文人士子游宦的艱辛,表現了他們流寓他鄉的復雜心態,其所傳達的思想感情無論在古代還是現代都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意義。“十九首”流寓心態的普遍性,主要體現在以下幾點。

(1)流寓異鄉的孤寂。如“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涉江采芙蓉》)。游子由相思而采芳草,由采芳草而望舊鄉。他懷念遠在家鄉的妻子,想送她美麗的花草,可是“長路漫浩浩”。兩個“同心”的人,本該是生同室,死同穴,現在卻無法在一起,這是一件多么愁苦的事情。他對妻子的想念越深,他的孤寂就越多一層。流寓文學中,以“寄內”“懷內”為題材的作品多到不可勝數,游子與思婦的孤寂大抵都是因為夫妻之間感情的真摯,越是相愛的夫婦,就越會受到相思之苦的折磨,正所謂情到濃時最是悲。再如“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明月何皎皎》)。這是一首望月思歸的游子之詩。一人獨自在外,雖有滿心的愁苦,卻無法訴說,只能以淚抒寫自己的相思之情,流寓他鄉的孤寂之感躍然紙上。這樣的孤寂感,是每個遠在他鄉游子的共同感受。

(2)知音難覓的感傷。“十九首”的抒情主人公之所以離家在外,是為了建功立業,步入仕途。然而,現實卻非常殘酷,他們游宦的成功率非常低,大多數人都無法實現自己心中的抱負。“相對于這個龐大的讀書隊伍而言,朝廷能夠提供給他們的官職實在是太少了。在西漢、東漢的初年,任命功臣子弟為官就占去了很大的比重。即便是在重用讀書人、實行察舉制的時候,高門權貴之子走上仕途,也比平民百姓有著大得多的優越性。”[45]仕途上的失意、漂泊異鄉的孤寂,讓他們備受煎熬。他們需要溫暖,需要慰藉,需要同情,可現實卻是如此炎涼。《西北有高樓》的抒情主人公對于這樣的人間冷暖,感受得特別深切。“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這是一個游子最無奈的淺唱低吟。這份“孤獨”,是很多人都會遇到的人生問題。因此,從古至今,人們對于“知音”的找尋從未停歇。

由此可見,人活在世上,需要他人的認同和慰藉,更需要他人的傾聽和理解。這是人類共同的心理需求,不分時代,不分國界,無論何時何地何人都有對知音的渴望。可是,珍貴的友情也有不牢靠的時候。《明月皎夜光》中,就有這樣的感慨:“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昔日的同門好友,而今已青云直上,可他卻不念當初的攜手之好,對詩人棄置不顧。對于這種世態炎涼,孤獨失意的詩人有著更為深切的感受。

《西北有高樓》與《明月皎夜光》雖然立意點不同,卻都表現了漂泊在外游子的悲苦與孤獨。他們想念家人,渴求知音。他們最大的幸福就是有個溫暖的伙伴,陪伴他們走出人生的寒冬。詩中的游子如此,我們每個人亦如此,渴望在困頓時,有個傾訴的對象;在寒冷時,有個溫暖的友人;在失意時,有個鼓勵自己的同伴。這是每個人都期盼的美好,所以詩歌展現的流寓心態是非常普遍的。

(3)夢想破滅的無奈。對榮祿和聲名的向往,是一般失意文人最現實的心情,特別在意識到生命短暫、人不如物時,這種情感就會化為憤懣不平和無盡的感傷。比如說《青青陵上柏》這首詩,先是感慨人生短暫,然后描寫洛陽城的熱鬧非凡,來往的都是達官貴人。大街小巷到處都是王侯的宅第,還有那遙遙相望的南北兩宮,宮門前的望樓就高達百余尺。可是,這樣的熱鬧與權貴卻從來都不屬于游子,與他相伴的唯有“戚戚”二字。相似的表達還有“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東城高且長》),遠遠望去那是一片沒有缺口且又高又長的城墻,城市的繁華和名利,都被這連綿不斷的城墻所阻隔。想到自己寒窗苦讀,背井離鄉,遠別親人來到這繁華之地,目的就是過上這富貴的生活,可現實卻是這樣的不堪。

(4)思歸未歸的不甘。“十九首”中的游子雖然有很多的羈旅愁懷,但是他們的生活卻是驅車出游或是宴游聽曲,這樣的生活,是亂世流寓文人體驗不到的歡愉。他們偶爾也會想家,“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說是“早旋歸”,又談何容易?這是游子流寓在外的一般心理狀態,在當今社會也依然存在。

這說明,“十九首”所表現的是另外一種更具有普遍意義的文化心態,抒發的是切實的人生感慨,所以深有體會的當今讀者在欣賞這些詩的時候,仍會被深深感動。正如葉嘉瑩先生評價的那樣:“《古詩十九首》說出了我們人類感情的一些‘基型’和‘共相’。比如,每個人都希望滿足自己的一切理想和愿望,但真正能夠滿足的又有幾個人?就算他在物質生活上滿足了,在精神生活上也都能滿足嗎?有的人已經得到了高官厚祿,但仍然有不滿足的地方,何況那些貧賤之人呢?如果你擁有充足的時間去追求,也許最終會有滿足的那一天,然而人的生命又有多么短暫,時間并不等待任何人,你的一生很快就會過去……”[46]因此,每一個讀過“十九首”的人都會與之產生共鳴,這就是所謂的“不隔”。

“十九首”中的游子既沒有如履薄冰的恐懼感,也沒有全身遠害的企望和對仕途的徹底絕望。他們漂泊在外的羈旅愁懷和流露出的人生追求以及所遭遇的人生困頓,是古代文人最普遍的流寓心態,這一點我們在治世文人的作品中可以看到。

在漢代文壇中,有代表性的治世流寓文人當屬“洛陽才子”賈誼,他是漢代流寓文學史上的第一人,他生活在漢初的治世——“文景之治”時期。他少年得志,是當時最年輕的博士。因為不懂得藏巧于拙,而遭到了權臣的毀謗。文帝雖愛其才,卻也不敢違背權貴們的意愿,將他貶到了離長安有千里之遙的長沙。當賈誼南行途經湘江時,他想到了與自己有同樣遭遇的屈原,于是他觸景感慨,寫下了著名的《吊屈原賦》。賦里,他描寫了一個善惡顛倒、是非混淆的黑暗世界,可以看出他和屈原具有相同的斗爭精神。但是,他又比屈原幸運。因為他生活在政治相對開明、經濟日趨繁榮的大一統時代,他所面對的也不是楚懷王那樣的昏君,所以他并不贊同屈原最后的人生選擇。賈誼的流寓心態主要是對自己懷才不遇的憤懣,而不是對昏君的失望和對奸臣的痛恨。所以,“嗚呼哀哉,逢時不祥”[47]才是賈誼最想表達的情感。同時,這也是漢代文人抒發自己生不逢時的開端。

騷體賦作為漢代文人抒情文學的主要體裁,其最重要的內容就是抒發個人的坎坷不平和落寞失意的情懷。例如:董仲舒的《士不遇賦》、司馬遷的《悲士不遇賦》、揚雄的《逐貧賦》等都表達了其生不逢時的憤懣和無奈。唐人王勃的《滕王閣序》不僅表露了自己的遠大抱負和懷才不遇的憤懣心情,同時他也在為漢代的文臣武將們鳴不平:“嗚呼!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48]這里面除了上文提到的賈誼,還有“白首不見招”的馮唐,愛兵如子、戰功卓著卻始終未被封侯的李廣,以及不求功名因作詩諷刺君王而被迫躲避的梁鴻,這幾個人都處于政治昌明的時代,遇到的都是被史學家歌頌的明君。但是,他們的人生依然遭遇坎坷,懷才不遇。因為“社會政治的相對開明并不能改變專制政治扼殺人才的實質,只要高度集中的君權還存在,勇于參政者的政治悲劇就不可避免。盡管與亂世昏君之時相比,這種悲劇在數量和程度上可能要少一些、輕微一些”[49]。因此,功成名就也是大多數知識分子無法實現的共同愿望。

所以,懷才不遇、世態炎涼并不一定是屬于亂世文人的流寓心態,而是封建專制下,文人必須要面對的殘酷現實。即便是這樣,大多數的治世流寓文人,對仕途仍充滿著期待。賈誼流寓長沙后,又因漢文帝的思念,被重新召回長安,并且積極參政,寫下了著名的《陳政事疏》,“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50]。在上疏時,他飽含深情,在痛哭、在流涕、在嘆息,可見流寓并沒有消減他積極的參政意識,在他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治世文人普遍關注的問題和努力實現的目標,即使失意困頓,流寓在外,也要把注意力集中在人生價值的實現上。因此,“十九首”中的游子才更想去追求有限人生的價值,在自勉自勵中,有效地利用時間、充實人生。如:“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回車駕言邁》)

通過對比,我們可以推知流寓文人無論處在治世還是亂世,都會有懷才不遇的憤懣。但是,兩者在感情基調和人生追求上卻有一定的差異。治世流寓文人,雖然有不平之感,但對仕途仍充滿期待,而亂世文人則是徹底絕望或抱有全身遠害的期望。前者有的只是漂泊在外的羈旅愁懷,后者除此之外還有如履薄冰的恐懼感;前者抒發的只是個人的一己情懷,后者還記錄了戰亂給社會和百姓造成的重大災難和異常悲苦;前者追求的是及時行樂,后者則是對明君賢臣的向往,甚至有建立新朝的宏愿;前者把注意力集中在人生價值的實現上,即使流寓在外,也在追求著“三不朽”,這是治世文人普遍關注的問題和努力實現的目標,后者則以關注國家興亡和社會治亂為主。

結語

綜上所述,本人認為“十九首”創作于“亂世”這一說法并不合理。從詩的內容來看,其中沒有漢末亂世的景象描寫,卻有和平時代的京城繁華,所謂“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沒有亂世文人的生活恐懼,還有“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的享樂生活;游子雖有世態炎涼的生活感嘆,卻還有“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的幻想;思婦雖然有“空床難獨守”的寂寞,卻還有“皎皎當窗牖”的期盼。顯然,這些都表明“十九首”不可能是產生于漢末亂世的詩歌。無論從現實描寫還是從流寓心態上,它們與上文所述的以趙壹、蔡邕等人為代表的亂世文人作品都有很大的差異。這說明,“十九首”產生于“漢末亂世”的說法是經不住推敲的。

本文認為,從詩篇的具體內容并結合漢代社會的實際情況,“十九首”所表達的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更具有普遍意義的一種流寓生活和文化心態,更適合從“流寓文學”的角度進行解讀。“十九首”的作者,大多是漂泊在外的游子,他們身在異鄉,飽受相思之苦;游宦的失意,也讓他們嘗盡世間百味。這是寓居他鄉游子共有的心理特征,是一種非常普遍的流寓心態,其中流露出的對人生苦短的哀嘆和對及時行樂的追求,并非亂世獨有,也不是厭世思想的表達,而是整個漢代社會的一種文化思潮:“一方面是繁榮富庶的漢帝國為這些新興地主階級追求奢侈生活提供了客觀物質基礎,從而產生了享樂意識;另一方面則是他們在富庶的世俗生活中更易感受到人生的短暫,從而又有一種人生短促的傷悲。”[51]承平之世,人生也同樣充滿著艱辛,也會遭遇挫折。尤其是那些流寓在外、窮困潦倒而又懷才不遇的下層文人,他們對于這樣悲慘的現實感觸尤深。

“山居感時變,遠客興長謠”[52],遠行在外的人容易產生凄涼之感、思家之念。所以,他們必須要放聲歌唱來排解心中的苦悶。因為他們是敏感的,也是脆弱的;他們多愁善感,也傷春悲秋,他們把細微的生命體驗付諸筆端,他們把流寓在外的種種遭遇和人生感嘆,都寫進了詩里;把人生的離別、失意和憂慮,都寫進了詩中,讓“人人讀之皆若傷我心者”[53]。因此,才讓千百年來各種不同的讀者,都為之感動,為之贊嘆。這也正是其被后世推崇為“五言之冠冕”[54]、譽為“一字千金”的價值所在。


[1]本文為信陽學院文科組一般項目“流寓心態與《古詩十九首》創作年代考”(2018WYB23)的階段性成果。

[2]徐銘,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流寓文學。

[3]梁啟超:《梁啟超古典文學論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第117頁。

[4]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商務印書館,2017,第23頁。

[5]游國恩等:《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第211~212頁。

[6]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上卷,商務印書館,2015,第190頁。

[7]古直:《漢詩研究》,上海啟智書局,1933,第1~27頁。

[8]隋樹森:《古詩十九首集釋》,中華書局,2018,第1~17頁。

[9]李炳海:《〈古詩十九首〉寫作年代考》,《東北師范大學學報》1987年第1期。

[10]趙敏俐:《中國詩歌通史·漢代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第415~425頁。

[11](南朝宋)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2007,第1101頁。

[12](漢)許慎著,(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第567頁。

[13](漢)許慎著,(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341頁。

[14](唐)杜甫著,(清)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1頁。

[15](南朝梁)鐘嶸撰,李子廣評注《詩品》,中華書局,2019,第29頁。

[16]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商務印書館,2017,第60~214頁。本文所引相關詩句均出于此,為免文煩,后文不一一出注頁碼。

[17]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中華書局,2016,第40頁。

[18]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第41頁。

[19]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第41頁。

[20]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中華書局,2016,第3頁。

[21]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第4頁。

[22]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8,第2265頁。

[23]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9,第91頁。

[24]方勇譯注《莊子》,中華書局,2010,第366頁。

[25]林家驪譯注《楚辭》,中華書局,2009,第7頁。

[26](宋)郭茂倩編撰,聶世美、倉陽卿校《樂府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第1013頁。

[27](宋)郭茂倩編撰,聶世美、倉陽卿校《樂府詩集》,第544頁。

[28](宋)郭茂倩編撰,聶世美、倉陽卿校《樂府詩集》,第371頁。

[29]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中華書局,2016,第97頁。

[30]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99頁。

[31]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200頁。

[32]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200頁。

[33]程俊英撰《詩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第98頁。

[34](南朝宋)范曄:《后漢書》,第489頁。

[35](南朝宋)范曄:《后漢書》,第644頁。

[36](南朝宋)范曄:《后漢書》,第645頁。

[37](南朝宋)范曄:《后漢書》,第645頁。

[38](南朝宋)范曄:《后漢書》,第771頁。

[39](南朝宋)范曄:《后漢書》,第771頁。

[40](南朝宋)范曄:《后漢書》,第771頁。

[41](南朝宋)范曄:《后漢書》,第772頁。

[42](清)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第853頁。

[43]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93頁。

[44](南朝宋)范曄:《后漢書》,第581頁。

[45]趙敏俐:《漢代文士浮沉》,現代出版社,2016,第171頁。

[46]《葉嘉瑩說漢魏六朝詩》,中華書局,2007,第75頁。

[47]吳云、李春臺校注《賈誼集校注》,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第331頁。

[48](清)吳楚材、吳調侯編選,王水照等譯注《古文觀止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241頁。

[49]尚永亮:《棄逐與回歸——上古棄逐文學的文化學考察》,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第306頁。

[50]吳云、李春臺校注《賈誼集校注》,第356頁。

[51]趙敏俐:《漢代詩歌史論》,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第251頁。

[52]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901頁。

[53](清)陳祚明評選,李金松點校《采菽堂古詩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81頁。

[54]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13,第5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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