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蓮川藩府文人群體之文學研究
- 任紅敏
- 9155字
- 2021-04-23 19:37:00
第一節 金蓮川藩府文人的儒者氣象
元世祖忽必烈任用的姚樞、許衡、竇默、郝經和智迂等儒士文人,也是元初北方儒學的代表人物,他們對有元一代儒學的倡導和文化的保存功不可沒。“大抵北人性簡直,類能傾心以聽于人。故世祖既得天下,卒賴姚樞牧庵先生、許衡魯齋先生諸賢啟沃之力。及施治于天下,深仁累澤,浹于元元。惜乎王以道文統行吏道以雜之,以文案牽制,雖足以防北人恣肆之奸,而真儒之效,遂有所窒而不暢矣。”[1]這些人實為真儒,均深受儒家思想熏陶,極重人格操守。無論為潛邸幕僚及之后為朝臣,還是日常為人處世,他們都以道德模范和儒家所追求的儒者氣象自期自律,其嚴肅莊重、耿介忠貞的士人操守展示出理學家所追求的人格風范,也是儒者情志的體現。“情”和“志”,有諸多淵源和聯系。“志”多受社會思想的影響而產生,如儒家思想對士人的熏陶,使得他們積極入世,并將這種儒家思想融入日常生活、倫理道德乃至家國天下的情懷中;而“情”則更傾向于本身的感受、本能的顯現,是受到觸發而自然生成的,這種情感更加富有韻味,令人體會不盡、感動至極。金蓮川藩府理學家的儒者情志在其詩歌中反映出來,便形成特有的境界。
一 “道”的彰顯
姚樞是元世祖時期著名的儒臣,時人評價他“天資含宏而仁恕,恭敏而勤儉,理生惟務本實,不事末作。未嘗疑人欺己,有負其德,亦不留怨胸中。憂患之來,不見顏色。”(姚燧《中書左丞姚文獻公神道碑》)[2]他乃坦坦蕩蕩一君子,有著真淳的人格。許有壬評價姚樞說:“獨首唱經學,闡明斯道,厥后名儒接踵而出,氣運昌隆,文章爾雅,推回瀾障川之功。”[3]對儒家學術的傳承,姚樞在金末元初功不可沒。1241年,他自德安北還后,在蒙古燕京行省任職,后因不滿行省官長的作為,棄官遷居輝州(今河南輝縣)之蘇門[4]。許衡當時聽說才華出眾的姚樞又回到家鄉,在富有學術傳統的輝縣蘇門傳授伊洛之學[5],便前往拜訪。《魯齋遺書》記載:
壬寅,雪齋隱蘇門,傳伊洛之學于南士趙仁甫先生,即詣蘇門訪求之,得伊川《易傳》,晦庵《論》、《孟》集注,《中庸》、《大學》章句、《或問》、《小學》等書。讀之,深有默契于中,遂一一手寫以還,聚學者謂之曰:“昔者授受殊孟浪也,今始聞進學之序,若必欲相從,當悉棄前日所學章句之習,從事于《小學》,灑掃應對,以為進德之基,不然當求他師。”眾皆曰:“唯。”遂悉取向來簡帙焚之,使無大小皆自《小學》入。先生亦旦夕講誦不輟,篤志力行,以身先之,雖隆冬盛暑不廢也。諸生出入,惴栗惟謹。客至,則歡然延接,使之惻然動念,漸濡善意而后出。[6]
姚樞是一個成功的有能力的政治家,進入忽必烈金蓮川藩府后,一直深受忽必烈信任,立國后位列三臺。他雖是以政治家而不是以詩人贏得后世的矚目,但元初北方詩壇雅麗之風,卻自姚樞與郝經始。他存詩不多,從他現存的詩中仍可感受到中國文化人格的大義所在。如其次劉秉忠韻而作的《聰仲晦古意廿一首愛而和之仍次其韻》其九:“夷齊顧名節,不食餓首陽。尚父應天討,奮時清渭旁。心跡異天壤,日月同輝光。道義有如此,人惟重行藏。”[7]在他心中有著一份道義的熱忱,體現在他的為人處世上,就是做一個方方正正的儒臣。金蓮川藩府中姚樞等理學家不僅以其人品彰顯著士人的道德人格,而且他們的人格風范也體現在詩歌中,形成了其詩歌特有的境界,從他們現存的詩歌中還是能感受到他們的士人操守與風范。
許衡出身于農家,幼時生活窘迫,但天資聰敏,好學成癖。后來成為元代北方儒學宗師,一生風范,不僅篤學博識,而且敢言直諫,辨奸批逆,浩然無畏,有魏征之風,凜然不可以利祿誘、威武屈。風動四方,德望冠絕,行無愧影,天下景行。《元史》記載:“幼有異質,七歲入學,授章句,問其師曰:‘讀書何為?’師曰:‘取科第耳!’曰:‘如斯而已乎?’師大奇之。每授書,又能問其旨義。久之,師謂其父母曰:‘兒穎悟不凡,他日必有大過人者,吾非其師也。’遂辭去,父母強之不能止。如是者凡更三師。”[8]又據《左丞許文正公》記載,他“幼有異稟,賦性端愨,與群兒嬉,即畫坐作進退周旋之節,群兒莫敢犯”。[9]許衡“嗜學如饑渴,然遭世亂,且貧無書”[10],每聽說別人家有書,即前往央求借閱,而且“刻意墳典,欲求古者為治為學之序,操心行己之方,一言一行必質諸書”[11],學問日益長進。
蒙金發生戰事時期,時局不穩,他便離開家鄉,東去齊魯,隱居于山東泰安東南的岨崍山,潛心學問。窩闊臺汗四年(1232),三十四歲的許衡北渡隱居大名府,即今河北大名縣。他在此地講學三年。講學中,學者匾其齋曰魯,人稱“魯齋先生”。窩闊臺汗十年(1238)他應試中選,得入儒籍,聲名漸著。當時,竇默亦居大名府,以精于針術聞名,又精通儒學。許衡在這一時期和竇默交往密切,共同研習經傳、釋老以及醫、卜等諸子百家之說。1241年,姚樞棄官遷居輝州之蘇門,許衡到蘇門后才與姚樞往來。竇默和許衡、姚樞“相與論辯,探幽析微,詣者懾伏,凡伊洛性理之書及程子、《易傳》、《朱子語》、《孟子集注》、《中庸》、《大學》、《或問》、《小學》等書,言與心會”。[12]許衡從姚樞處得伊洛程氏及新安朱氏書,非常有收獲。而從交游先后來看,他應是先與竇默后與姚樞相識相交。許衡并未完全拋棄北方學術,而是在北方學術基礎之上接受程朱理學,依然屬于傳統儒學范疇。查洪德先生曾對此進行過論述:
許衡是在北方之學的基礎上接受趙復所傳程朱理學的,他對理學接受的,主要是其倫理部分,所以他特別看中朱熹《小學》一書。他之教學,幾乎言必稱《小學》,對理學心性義理之說亦即其哲學部分,許衡并沒有很高熱情,許衡學術所關注的,依然是經世致用,是日用常行,其基本精神是重“踐履”,即實踐性。這一基本精神依然是屬于傳統儒學的,而這一精神與理學內斂的、主敬存誠、關注個人心性修養的取向是矛盾的,他注重“治生”:“為學者治生最為先務,茍生理不足,則于為學之道有所妨。”這無疑是與程朱的主張對立的。[13]
許衡一生潛心研究,積極傳播義理之學,但他并非為了做學問而死讀書。他關心國計民生。有詩云,“一祈仁政蘇民疲,一祈善政赒民饑”(《送姚敬齋》)[14];“干戈恣爛熳,無人救時屯。中原竟失鹿,滄海變飛塵”(《訓子》)[15]。由此可見其關心現實、憂世傷時之情懷。他被后人稱為“不世出之臣”(歐陽玄《神道碑》),一生五仕五隱。其出仕,是本著儒家“兼濟天下”的理想,主張“但當匡救生民疲”(《學題武郎中桃溪歸隱圖》其二)。初時,對于忽必烈藩府的征召,他懷著極大的熱情[16],進入藩府后,積極用世,輔助忽必烈行漢法。在議事中書省時,所上《時務五事》等,本之儒道,洋洋萬言。當“行道”遇到挫折時,他并不眷戀仕途,主張得時則行,不得時則“卷而懷之”。他淡泊自守,說“我生愛林泉,俗事常鞅掌”(《游黃華》)。他是“又愛功名又愛山”(《學題武郎中桃溪歸隱圖》其四)[17]。
許衡的詩篇中有對出仕“行道”的期許和盼望:“身居畎畝思致君,身在朝廷思濟民。但期磊落忠信存,莫圖茍且功名新。”(《訓子》)[18]但更多的是表現退隱時獨善之樂,如“吾道真如千里重,虛名冷笑一毫輕”(《呈友人》)。在他心中,所志之“道”更為重要,他能徹底拋開追虛顧影的名士人生。“百畝桑麻負城邑,一軒花竹對煙嵐。紛紛世態終休論,老作山家亦分甘。”(《偶成》)他深得孔顏之道的真精神,在平凡的生活中將“道”安放在人生自覺之上:“萬物備吾身,身貧道未貧。”(《觀物》其三)“人生會此意,出處皆無憂。”(《讀東門行》)[19]即使離開仕途,歸隱山水,他內心深處的使命感、責任感與憂患意識依然存在,道濟天下、悲天憫人的情懷依然時時涌現。因而,讀許衡的詩,能體味到一股恬淡曠達,但于恬淡曠達中又滲出一絲苦味來。這種外冷而內熱、似淡而實濃的境界,一般人很難達到。如其《別西山》:
我愛林慮山,不處要路津。茲焉幾千古,絕彼朝市塵。我來成素交,澹澹日益親。形骸兩相忘,誰主復誰賓。充然樂我饑,怡然棲我神。朝光連暮色,佳意含余春。心境一融會,世味殊未真。奕奕草木光,熙熙禽鳥馴。眾物欣有托,吾廬行亦新。詩書詠而歸,況有耆德鄰。[20]
詩中抒寫了擺脫塵俗、忘情林泉的志趣,為追求人格的高潔而棄世絕俗。這反映出許衡的人格理想,詩中有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其五)的真趣,有作者為了擺脫心靈煩惱而開辟的一方凈土。看起來很安靜的詩,卻貫穿著詩人的心性修養與人格理想。他的這類詩歌,符合當時士大夫文化的主流,也影響了北方詩壇的風氣。
郝經是一位典型的北方儒士,他的傳奇人生可以媲美蘇武。他身上濃厚的儒家人文思想,氣質中厚重的憂患意識,都彰顯著士人的操守。與郝經一同出使宋而被拘于真州的茍宗道稱其:“與人結交,始終以誠。而又喜交游,好施與,樂為善事。受人之恩,必切切思報,雖小而不忘。”[21]郝經和姚樞、許衡相比,有著更為復雜的人生經歷,尤其是他出使南宋被羈留十幾年,對人生有了另一種體驗,胸中灑落,詩歌更具一種別樣的人格魅力。
郝經秉承儒家積極入世的精神,以天下一統、生民太平、弘張綱紀為己任。他在詩歌中更多地表現出對“道”的體認,以自己的思想、人格豐富和詮釋“道”,通過個人的自省自得把“道”落實到具體的人生實踐中。如,“吾道本吾心,心在道即全。但使心不昧,吾道長昭然。”(《寓興》正因為他對儒家道統有著深刻的理解,所以能自貴其生命操守、自珍自愛:“人生會有為,事物各有義。茍非吾所取,千駟不一視。峨峨君子心,磊磊丈夫志。泰山輕鴻毛,無復顧勢利。”(《幽思》)也正因此,郝經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對于現實的積極態度”。在他看來,“越是亂世,越是需要士人挺身而出的時候”[22]。再者,忽必烈還是有道明君,因而郝經慨然出仕以行其道。蒙哥汗六年(1256),他進入忽必烈潛邸,政見多被采納。他出仕的目的是“行道”,就是孔子說的“行義以達其道”(《論語·季氏》),入世是為了救世。
中統元年(1260),忽必烈即位,郝經以翰林侍讀學士充國信使使宋,以求兩朝和平,卻被宋奸相賈似道拘留真州十六年。至元十二年(1275),元軍渡江,始得還歸,不久病故。在這漫長的十六年中,他在孤館內吟詩著書,以排遣痛苦、抒發悲憤、忍辱生存。當他兩鬢斑白、形容憔悴地獲得自由時,留給那個時代及后人的是數量可觀的作品。他通過自己真實的生命體驗理解了陶詩的真正內涵,真正懂得了陶淵明人格中的大義所在,明白陶淵明在亂世中對“道”的堅守,深悟了人生之道,超越了人生失意,又不厭棄人生。因而,郝經寫下了大量和陶詩,體現了他獨特的人生況味。如《停云》一詩:
停云蔽日,翳翳弗雨。伊余懷傷,自詒伊阻。展轉拘幽,莫或念撫。瞻望中原,徙倚凝佇。停云悠悠,蒸氛蒙蒙。沖風入室,洶彼大江。崩心震魄,慨嘆北窗。孰因孰極,惟道是從。服仁佩義,完節為榮。之死靡它,實余之情。寤嘆弗寐,攬衣宵征。載思子卿,千載如生。無媒取妻,匪斧伐柯。樂禍深仇,焉能為和。生民無辜,遘兇既多。銷兵無期,將奈之何![23]
郝經一生嚴守儒家節義之士的道德操守,以蘇武為楷模,以不辱使命為榮。這種對“道”的堅守,使郝經完成了完美人格的塑造,也成就了他蘇武式的高風亮節。本是意氣風發出使南宋議和卻被羈押,巨大的人生落差帶來深創巨痛,不成想議和失敗,又自救無路,這種極度的苦悶以及長期被隔絕產生的孤寂失落時時折磨著他。這首詩把他那種心靈上的矛盾與痛苦完全展露出來,這是一個更真實的郝經。他不時地把矛盾與痛苦轉化為一種異常寧靜平緩的人生態度和生活方式,平緩可以修復痛楚,平靜也是一種解脫。如他的《飲酒》詩:“順適皆坦途,忘幾信所之。天地與化遷,焉能獨違時。酒中有深趣,真樂良在茲。痛飲忘形骸,物我兩不疑。每笑蘇學士,漫把空杯持。”在酒的世界里,在醉鄉中,作者得到一種至樂無形的體驗,如此一來,煩悶、苦悶、壓抑暫時被擺脫了,以一種樂觀超越的態度在精神上獲得了超脫。郝經失去了做人最基本的自由,淡泊了個人的功名,但堅守了遠高于個人功名的氣節。郝經的生命因此發光發熱,他是一個自尊自愛的文人。
綜上,金蓮川幕府文人群體的詩歌體現了有社會責任感的儒士特有的人格風范,也是一個時代、一個社會文學風會的體現。他們的人格情懷真正反映出中國傳統文人的文化心理。
二 人性精神與人道情懷
最能體現藩府文人風范的還是他們詩篇中所表現出的人性和精神。董仲舒說:“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貴于人。”(《春秋繁露·人副天數》)[24]人是天地間最高貴的生物,而人之生命之所以高貴,便因道德人格的價值。藩府中的理學家和詩人不僅歌詠敦實厚重、堅守道義、視道義高于一切的優秀品質,突出道德人格的高貴;而且在他們的詩篇中,我們還可以讀出濃郁的人文情懷。
其一,正因為對“志士慕功業,富貴鴻毛輕。仁人懷道義,不為功業縈”(姚樞《聰仲晦古意廿一首愛而和之仍次其韻》其十一)[25]有深切的體認,他們筆下描寫的多是嚴肅莊重、清正耿介、堅守道義、潔身自好的士大夫,還有排憂解難、為民請命、舍身就義的俠義之士。
對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他們都極尊重、極喜愛,敬重他高尚而簡樸的生活態度,欣賞他的閑適與樸實、感性與理性、剛硬之氣與野逸之美相融合的典范人格,更能體味他不怨不尤、抱道含德的道德人生。許衡在《學題武郎中桃溪歸隱圖》其二中寫道:“桃溪將擬武陵溪,只恐桃溪隱未宜。詩卷久懷天下詠,畫圖今遣俗人窺。嚴陵晦跡終垂釣,韓伯韜聲猥學醫。”[26]既希冀超脫、渴求淡泊,又關心世事與民生,他這首詩將這種內心的矛盾完全展現出來,是將真淳的人格融于儒家的深厚道統觀念中,體現了正大、開明、閑適、清凈。郝經整整兩卷的《古詩·和陶》,幾乎每一篇都展示出他對陶淵明的深愛與仰慕。他深深地懂得陶淵明:“淵明折滿把,嘯傲東籬開”(《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菊》);“陶潛避世士,手種門前柳。作傳復自序,實錄傳永久。高風激余中,論世期尚友。何當菊花秋,共漉山中酒”(《擬古九首》其一)。陶淵明不同于流俗的志趣與襟懷,成為郝經的理想與追慕。
對于忠臣賢良,郝經也是情有獨鐘的,他的《比干墓》一詩贊頌比干那種與天地同在、與宇宙同存的大義大情,以砥礪士節:
斫脛河南比干墓,崔嵬尚是武王土。一丘直欲壓太行,一死能令重千古。國亡突兀見真純,龍逢與君冠夏殷。無人語與魏鄭公,良臣不幸為忠臣。已醢九侯紂猶怒,箕子佯狂微子去。三仁一仁獨殺身,剖心庶使王心悟。王終不悟國遂亡,朝歌無人至今荒。行人只拜比干墓,有殷賢臣獨不亡。
他對事君盡忠、清正耿介的比干滿懷欽敬,因而,情感迸發,抒為歌詠,讀后令人震撼。讀者能深深感受到詩人對比干忠義精神的景仰。比干以其道德人格成為士大夫的楷模,也激勵著后世忠義之士。
中國人自古有重義輕利、重感情、講義氣的美德,推崇俠義之士重然諾、輕生死的熱血氣質。俠義之士的形象在郝經的詩篇當中也屢屢出現,有常被歷代詩人詠于筆端的荊軻、魯仲連等古代俠義之士,還有同時代的豪俠,而其中最感人的是對民間重義輕死的普通女子的歌詠。如他的《巴陵女子行》:
北來諸軍飛渡江,突騎一夜滿岳陽。樓頭火起入閭巷,曹逃偶走如牛羊。巴陵女子尚書婦,生平不識門前路。亂兵驅出勢倉皇,夫婿公姑在何處。吞聲掩淚行且啼,啼痕沾濕越羅衣。此身忍使人再辱,裂帛暗寫臨終詩。上言社稷安危事,下說投江誓天志。一回宛轉一悲辛,心折魂飛不成字。詩成淚盡赴江流,蛾眉蕭颯天為愁。芙蓉零亂入秋水,玉骨直葬青海頭。古來烈婦才一二,誰似巴陵更文理。名與長江萬里流,丞相魏公還不死。[27]
宋元易代之際,女性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災難,也涌現出無數節婦貞女。詩中的女子為了保全名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投江自殺。國破家亡,侮辱加身,節婦貞女選擇的是以生命捍衛和守護靈魂,她們的舉動不比男子差。身為柔弱女子而有剛烈的壯舉,著實讓詩人欽佩。正如詩人在序中所寫:“希孟一女子,而義烈如是。彼振纓束發、曳裾峨冠,名曰丈夫,而誦書學道以天下自任,一旦臨死生之際,操履云為,必大有以異于希孟矣!”[28]詩人不僅僅把韓希孟這個柔弱美麗的小女子當作一個貞烈巾幗來歌頌,更是作為一個可歌可泣的忠孝節義形象來稱揚。所以詩篇中自然涌蕩著一種愴怏而難懷之美,壯烈而慷慨,使人讀后不得不為巴陵女子的人格氣質所震撼。
其二,他們的詩充滿了濃郁的人文情懷,其中的親情、友情、人情等也更顯珍貴。這一點在許衡身上體現得最為明顯。許衡的詩總是充溢著人倫親情的溫暖,以及對朋友之間真誠友誼的懷念。許衡是一個性格樸厚的人,從他的詩篇里可以感受到這一點。他對妻兒的深情和感念,不依靠任何華麗辭藻的修飾,只任一片真情在質樸的文字中流淌。對兒子:“況對汝二子,豈復知吾貧。大兒愿如古人淳,小兒愿如古人真。平生乃親多苦辛,愿汝苦辛過乃親。”(《訓子》)[29]“但愿吾兒會讀書,不妨貧苦一錢無。”(《病中雜言》)[30]對妻子:“一病連三載,孤身萃百憂。干戈良未已,妻子若為謀。”(《病臥》)[31]詩中既有一個父親對兩個兒子的期待與關切,也有一個丈夫對相濡以沫的妻子的感念,體現了一家人的血脈相連。再看其《有感》:
嬌兒未成人,病苦不肯退。憂傷動中懷,慘慘心欲碎。老妻情更惡,中夜泣相對。何如早還歸,山陽墳隴在。平生所愿心,展轉不得遂。十年誤同游,回首只多愧。病連肝肺深,因覺妻子累。悠悠故鄉情,滴滴眼中淚。狐死知首丘,人生戀鄉土。我心久焦勞,宿疾安能愈。所望還故鄉,微骸近先祖。他事足嘆嗟,西風動寰宇。[32]
“濟世”、“行道”的理想不能實現,而政治生活的風風雨雨已讓詩人灰心失望。面對情非得已的出仕,他已經不再有當初的一片雄心和滿懷熱情,而盡是勢不可為的無奈與歸去來兮的感慨。郁伊滿懷的是一片鄉愁,滿紙離恨別情,寫出了對妻兒的思念,以及對一家人相聚之不易的感懷。該詩以極簡省的語言將倫常生活中的親情抒寫得淋漓盡致。
郝經帶著保護百姓、安邦濟世的一腔熱血到南宋議和, 不但沒能使兩國息戰,反而被拘留真州不能北歸,與家人兩地相隔,生死兩茫茫,懷鄉思親之情也更切。“勸君且莫多嘆嗟,家人恨殺生離別。可憐辛苦為誰來,凋盡朱顏頭半白。萬緒千端都上心,一寸肝腸能幾截。”(《后聽角行》)[33]一般人很難想象這種感情,這種在特殊背景下的思鄉懷親,直抵人性的深處,更加讓人感念。郝經可謂是一堂堂偉丈夫,大義凜然,威武不屈。然而他生命之中亦有最柔弱的地方,那就是濃濃的親情,大丈夫的兒女情懷也就更加感人。所以,讀他的這些文字,更易動容。他在《命子》一詩中寫道:
曷敢尤天,只自咎德。阿壽始孩,弗子去國。川途阻修,變故揆忒。教之誨之,于焉可得。不成乎終,何誕乎始。徒耀松楸,漫驚閭里。有子無子,命數定止。未能無情,與物悲喜。既已奪去,摻之弗及。亦既生存,寧必成立。不孝之罪,圣人所急。大禹荒度,亦憫呱泣。物生不齊,亦各有時。天弗私爾,勿勞爾思。
郝經育有四子,可憐有三子夭折,只留下二兒子阿壽。他出使宋朝時,阿壽年僅四歲。寫這首詩時,他在真州被拘囚已經十二年了,離家已久,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詩人雖極力克制內心的悲慨,但那種自責自悔以及對兒子的一片深情卻自然流露出來。該詩雖然是以一種極其無奈的口吻寫出,感嘆人命不可違、天命不可逆,但這種無奈之下的悲涼,更見出人性的深度和厚重。
而朋友之情,沒有血緣的因素,純由人來自覺選擇,因而更能見出人情的真實。郝經和許衡一樣都極重友情。他們詩篇中所展現的友情,無一不是深厚、真誠的,是真性情的流露,注入了真感情。
許衡對每一位朋友都很真誠,送別朋友時,是滿滿的牽掛與叮囑。“我本貧賤士,多思委相尋。未得辦一飯,胡為遽分襟。征鴻出遠塞,西風動疏林。去去渺萬里,何年酒同斟。含情望無極,白云障孤岑。”(《送竇清叔》)[34]詩句如話家常,像朋友之間閑談,對于沒有置辦一桌飯、捧上一杯酒為老友送行深表遺憾。叮囑朋友此去要珍重,來年好共飲一杯。他在思念朋友時,想象和朋友促膝而談的情形,是那樣自然而真實。“何日尋先約,青燈共夜分。”(《憶賈君玉》)[35]不做豪壯語,平常文字,平常話語,流瀉出一片真情。因而,讀許衡表現友情的詩,總感覺溫暖而又情韻悠長,盡顯篤如膠漆、真誠溫厚的人性之美。
郝經表現友情的詩和許衡相比風格大異,與他的為人一樣,慷慨豪灑,當哭則哭,當笑則笑。他與詩人元好問既是師生又是摯友,當他訪問元好問的故居時,睹物思人,悲極而哽咽。男兒流淚,實是到了傷心之處。“殘山繞荒城,慘淡帶余雪。我來問新居,欲語還哽噎。揺揺識風旌,掩掩淚隱睫。額地升中堂,痛激肝膽裂。鼻若閶闔風,幽忽穿徹。空床一束書,不見文章伯。愁馬喑不鳴,老仆頓欲絕。嬌兒背面啼,高弟輾轉說。有書未絕筆,有傳未卒業。”(《獲鹿新居哭元遺山》)這首詩寫出了郝經的至情,故人遺跡尚在,但先生元好問已經不見,此情此景使詩人肝腸寸斷、淚流滿面。又如,他送別好友,不是滿腹離情、揮淚而別,而是慷慨大氣。如《送高圣舉之關西》:“碧落心期已自通,滿襟霜月又相同。斯文不墜浮云外,元氣常存劫火中。太華峰頭老秋色,銅駝陌上舊春風。終當對此一樽酒,豈限秦關西與東。”大有李白的風范,熱烈、奔放,正可以借用杜甫的一句“由來意氣合,直取性情真”(《贈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來概括他的風格。正因為他有至情至性,才能有動人的詩篇。
劉秉恕的詩質醇、清雅。他對朋友極重情義,如其《白云樓》:“旌旗裊裊入隨州,江漲祥煙散復收。黃耳不來家信遠,西風腸斷白云樓。”[36]寫景中有人的活動,情景融合,從中能體味到詩人有一股深深的思鄉情緒,憂愁一分一寸地逐漸向外伸展。只可惜,不見劉秉恕其他詩文,難以看到他詩文的整體風貌。
而張易是個灑脫而重情的人,他對朋友向來是一片真情,從他的贈友詩篇中可以看到。從《送魯齋先生南歸》一詩來看,并沒有典型的純樸質野、豪曠雄健的北方地域特色:
袞袞諸公入省闈,先生承詔獨南歸。道逢時否貧何病,老得身閑古亦稀。行色一杯燕市酒,春風三月故山薇。到家已及蠶生日,布谷催耕隴麥肥。[37]
詩文中有一種敦厚的情韻,沒有過多的客套,短短幾句情真意切,將他對魯齋先生許衡的尊重和關心體現了出來,顯得溫馨而親切。透過簡樸而雋永的語言,能感覺到一種質樸在其中。但是,我們從劉秉恕和張易所存的兩首詩中是不可能領略邢州學派詩歌風貌的,他們志不在此,詩詞歌賦只是他們消遣怡情、盡展名士風流的工具而已。
文學是和人格相通的。正因為金蓮川藩府文人擁有敦實、厚重、重義、視道義高于一切的人格風范,他們的詩篇才表現出中國文化精神,才能突出道德人性的高貴,賦予詩歌以濃郁的人道情懷。由一心而通于天下人心,由文學而關聯整個人生,他們實踐、高揚了儒家之道德精神,呈現出特有的人格精神和詩學境界,其詩歌具有獨特的魅力。在金末元初,金蓮川藩府詩人在中國詩歌領域形成了一道獨特的人文風景。他們的詩除了文字表達優美之外,還具有對生命感受的深度、廣度和強度。他們在文學中表現出崇高的美感以及豐厚的思想力量,重現了中國詩學世界的天光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