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師統與學統的調適:宋元兩浙朱子學研究
- 王宇
- 8581字
- 2021-04-23 13:12:13
第二節 北宋儒學的道統說
宋代新儒學運動興起后,其代表人物普遍地懷有這樣一種歷史責任感:道在秦以下經歷千五百年的晦暗不明,必將在北宋迎來復興的轉機,儒者的使命就是要全力以赴地投入“明道”這一宏大的歷史進程中去。于是,闡明道如何在歷史時空中傳承成為理學家們之急務。下面就以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四人為例,說明理學家對“道統”問題的認識。[42]
一 周敦頤的道統說
作為程朱理學的先驅人物,周敦頤沒有留下關于道統的論述。但在《通書》中,他多次強調了“師友”對于傳道的重要性。《通書·師第七》云:
或問曰:“曷為天下善?”曰:“師”。曰:“何謂也?”曰:“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辈贿_。曰:“剛,善:為義,為直,為斷,為嚴毅,為干固;惡:為猛,為隘,為強梁。柔,善:為慈,為順,為巽;惡:為懦弱,為無斷,為邪佞。惟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圣人之事也。故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惡,自至其中而止矣。故先覺覺后覺,暗者求于明,而師道立矣。師道立,則善人多。善人多,則朝廷正,而天下治矣。”[43]
這段話把師道與性命、中和之學聯系在一起,強調道德修養和變化氣質都需要“先覺覺后覺,暗者求于明”,并指出能否樹立和弘揚師道關系到國家治亂、社稷安危。從個人德性修養的微觀角度說:“道義者,身有之,則貴且尊。人生而蒙,長無師友則愚。是道義由師友有之。而得貴且尊,其義不亦重乎!其聚不亦樂乎!”[44]簡單說,“道義”依賴于師徒傳授、朋友講習而傳播。
二 張載的道統說
張載認為,道在北宋被重新發現,既是邏輯之必然,也是當下之實然:“此道自孟子后千有余歲,今日復有知者。若此道天不欲明,則不使今日人有知者,既使人知之,似有復明之理。志于道者,能自出義理,則是成器。”[45]且北宋儒學所重新發現的“道”與孔子、孟子所傳之道相比,不增不減,完全等同:“道理今日卻見分明,雖仲尼復生,亦只如此。今學者下達處行禮,下面又見性與天道,他日須勝孟子門人,如子夏子貢等人,必有之乎!”[46]韓愈只是強調“道”是可以傳承的,但并未明確地說“道”無論在任何時代都是等值的、與孔子時代一般無二,而張載卻明白地做了這樣的斷言。
張載還斷言,在他的時代會出現超過孟子門人的學者,而眾所周知,孟子門人中無一能傳孟子之道者。在這樣一個道統重振的時代,傳播道學的主要渠道是師徒授受:“此學以為絕耶,何因復有此議論?以為興耶,然而學者不博。孟子曰:‘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鬃釉唬骸熘磫仕刮囊?,匡人其如予何?’今欲功及天下,故必多栽培學[者],則道可傳矣?!?a id="w47">[47]所謂“學者不博”,絕非指學者不能博學,而是指學者的數量寡少。若學者數量較多,則道在歷史時空中繼續傳承的概率自然大增。故張載以為:“故必多栽培學者,則道可傳矣?!?/p>
受韓愈在《師說》中“師者傳道”定義之影響,張載闡述了《禮記》弟子為師只服心喪三年的觀點[48],提出了“師無定服”說,即不應就學生為老師服喪制定統一的服制:“圣人不制師之服,師無定體。如何是師?見彼之善而己效之,便是師也。故有得其一言一義如朋友者,有相親炙而如兄弟者,有成就己身而恩如天地父母者,豈可一概服之?故圣人不制其服,心喪之可也??鬃铀溃醴缏?,亦是服也,卻不得謂無服也?!?a id="w49">[49]日常語言中所謂“師”,其資質水平和造就人才的功效千差萬別,“成就己身而恩如天地父母者”與“得其一言一義如朋友者”便相去甚遠,后者相當于孔子的“圣人無常師”,前者則接近于傳道之師。在這種情況下,就不應該為“師”制定統一的服制。
張載還認為,傳承道不可片面地依賴語言文字和書籍,應該注重傳心:“今之性,滅天理而窮人欲,今復反歸其天理。古之學者便立天理,孔孟而后,其心不傳,如荀揚皆不能知?!?a id="w50">[50]因此,“道”之不傳的本質是“其心不傳”。這個所謂“其心”,既是泛指孔孟之道的精神實質,也是指孔孟之道的核心乃心性之學。在道傳承的歷史中,“心”的地位和功能顯然高于語言(“耳之聞”)和文字。
張載又指出,道在沒有文字載體的情況下也能得到傳承:“語道斷自仲尼,不知仲尼以前更有古可稽,雖文字不能傳,然義理不滅,則須有此言語,不到得絕?!?a id="w51">[51]孔子之前,“道”沒有文字載體,孔子開始才談論“道”。但孔子“語道”,弟子并不一定能準確領會:“耳不可以聞道。夫子之言性與天道,子貢以為不聞,是耳之聞未可以為聞也。”[52]張載此論讓人聯想到《荀子·勸學》對“口耳之學”的論述:“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诙g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53]荀子的本意是指,學者只是簡單地從老師那里接受了孔子之道,機械地背誦、復述了孔子的教誨,卻沒有將其貫徹于道德踐履之中;張載所稱“耳之聞未可以為聞”也包含了這一層意思,但其更深層的關切在于對師徒授受模式的貶抑,質疑師徒之間的語言交流是否能夠準確傳道。這一點,王安石有更加精辟全面的論述:
王某曰:古之學者,雖問以口,而其傳以心;雖聽以耳,而其受者意。故為師者不煩,而學者有得也??鬃釉唬骸安粦嵅粏ⅲ汇话l,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狈蚩鬃迂M敢愛其道,驁天下之學者,而不使其早有知乎?以謂其問之不切,則其聽之不專;其思之不深,則其取之不固。不專不固,而可以入者,口耳而已矣。吾所以教者,非將善其口耳也??鬃記],道日以衰熄,浸淫至于漢,而傳注之家作。為師則有講而無應,為弟子則有讀而無問。非不欲問也,以經之意為盡于此矣,吾可無問而得也。豈特無問,又將無思。非不欲思也,以經之意為盡于此矣,吾可以無思而得也。夫如此,使其傳注者皆已善矣,固足以善學者之口耳,而不足善其心,況其有不善乎?宜其歷年以千數,而圣人之經卒于不明,而學者莫能資其言以施于世也。[54]
王安石認為漢唐經學乃“口耳之學”,只是以訓詁傳注為傳授內容,師徒授受之際又缺乏論辯問難,缺乏探索研究精神和深造自得精神,師徒教學不能“明道”“不足善其心”,而只能“善學者之口耳”,導致儒學發展停滯,“道”在孔子之后竟汩沒不明。要恢復孔子之道,就必須回歸到“傳心”,而“傳心”即是“傳道”。王安石雖非理學中人,卻是宋代新儒學運動的代表人物,與同為新儒學運動一支的理學派有一定的理論共識,他的這段文字是朱熹以前對于“傳心”和“傳道”關系論述最為完備的文字。由此便能理解張載所謂“口耳之學”到底何指,以及何以傳統儒學的師道觀必須被徹底否定,而亟須建立以“道”為旨歸的新型儒學師道觀。
三 二程的道統說
與張載同時期崛起的程顥、程頤兄弟,也認為道在北宋的復興已經是一個事實,而且傳道者出現在不同時代,都肩負著不同的歷史使命。程頤認為,傳道者出現的規律由天地“氣化”所主宰:
觀三代之時,生多少圣人,后世至今,何故寂寥未聞?蓋氣自是有盛則必有衰,衰則終必復盛。若冬不春,夜不晝,則氣化息矣。圣人主化,如禹之治水,順則當順之,治則須治之。古之伏羲豈不能垂衣裳,必待堯舜然后垂衣裳?據如此事,只是一個圣人都做得了,然必須數世然后成,亦因時而已。所謂“溥博淵泉而時出之”也,須是先有溥博淵泉也,方始能時出。自無溥博淵泉,豈能時出之?大抵氣化在天、在人一般。[55]
禹、伏羲、舜都是古之圣人,但他們各自活動的時代所面臨的問題不同,故貢獻和歷史使命各有不同。同時這些圣人之間又存在著先后的因果聯系,即都是為了“明道”:“要所補大,可以風后世,卻只是明道。孟子言‘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大數則是,然不消催促他。”[56]傳道者出現的規律并不嚴格地遵循五百年的周期,而是天地氣化運行規律的自然而然的結果,不能人為地揠苗助長。
在確認了傳道者的出現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后,二程將自己定位為“不私其身應時而作”的傳道者。程頤在仁宗皇祐二年(1050)寫道,自秦而下,道“衰而不振”:
自古學之者眾矣,而考其得者蓋寡焉。道必充于己,而后施以及人。是故道非大成,不茍于用。然亦有不私其身,應時而作者也。出處無常,惟義所在。所謂道非大成,不茍于用,顏回、曾參之徒是也。天之大命在夫子矣,故彼得自善其身,非至圣人則不出也。在于平世,無所用者亦然。所謂不私其身,應時而作者,諸葛亮及臣是也。亮感先主三顧之義,閔生民涂炭之苦,思致天下于三代,義不得自安而作也。如臣者,生逢圣明之主,而天下有危亂之虞,義豈可茍善其身,而不以一言悟陛下哉![57]
程頤認為,顏回、曾參對道的體認距離圣人非常接近,但在最終成圣前不愿意經世致用,且顏、曾與圣人孔子同時,也不需要他們弘道:“故彼得自善其身,非至圣人則不出也。在于平世,無所用者亦然。”程頤也自承并非道的集大成者,道學造詣無法與顏回、曾子相比,但自己所處的時代又沒有孔子那樣的圣人,而北宋的現實問題又需要道學解決,仁宗又是“圣明之主”,故他不得不承擔“應時而作”的傳道者的角色。程頤還斷然自稱是不傳已久的“圣人之學”的傳人:
竊以圣人之學不傳久矣,臣幸得之于遺經,不自度量,以身任道。天下駭笑者雖多,而近年信從者亦眾。……如陛下未以臣言為信,何不一賜訪問,臣當陳圣學之端緒,發至道之淵微。[58]
程頤自稱是傳道者,其對道的領悟是受到“遺經”的啟發,而且希望太皇太后能夠“一賜訪問”,聆聽自己講說“圣學之端緒”。[59]程頤在《明道先生墓表》中評價程顥,再次確認程顥之學是受到了經典的啟發:
周公沒,圣人之道不行;孟軻死,圣人之學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學不傳,千載無真儒。無善治,士猶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諸人,以傳諸后;無真儒,天下貿貿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滅矣。先生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傳之學于遺經,志將以斯道覺斯民。天不慭遺,哲人早世。鄉人士大夫相與議曰:道之不明也久矣。先生出,倡圣學以示人,辨異端,辟邪說,開歷古之沉迷,圣人之道得先生而后明,為功大矣。[60]
程頤繼承了韓愈在《原道》中提出的“軻死不得其傳”說和以周公為界的道統分期說,即周公以前“其事行”,道得到了實踐,周公以后其事不行而其說長。程頤進一步指出,周公以下“圣人之道不行”,但是,他隨即補充道:“圣人無優劣……周公在上而道行,孔子在下而道不行,其道一也?!?a id="w61">[61]道是否得到實踐,不是判斷傳道者優劣的標準?!笆ト酥馈边€可以通過“知道”“明道”“傳道”,從而在“士”之間得到傳承。也就是說,“真儒”是“善治”的根本,只要有“真儒”,“善治”才有得到實踐的可能性。不過,程顥的同時代并無傳道者,故這種傳承并不是以師徒授受的形式展開的,程顥乃是“得不傳之學于遺經”,也就是通過“文”(經典和書籍)來知“道”,即在師徒授受的“師統”之外,另有一獨立之“學統”。
既然二程反復強調其對“圣人不傳之學”的再發現是受到了“遺經”的啟發,而不是某個老師,他們與周敦頤的授受關系就成了一個難題。程頤在《明道先生行狀》中承認程顥在十五六歲時,“聞汝南周茂叔論道,遂厭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濫于諸家,出入于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而后得之”[62]。這里周程授受關系的表述,在后世引來不小的爭議:否定周程授受關系的學者,強調程顥在周敦頤那里“未得其要”;肯定此一授受關系的學者(如朱熹),則強調程顥是在周敦頤的啟發下方“慨然有求道之志”。其實,程頤此語應該是一個事實上的表述。
因為,根據《論語·子張》“衛公孫朝問于子貢”章和韓愈《師說》,傳道者在學習的過程中得到了不同前輩的指教;而指導過傳道者的學者自身可以不是傳道者。同理,也許二程內心并不認可周敦頤是宋代第一個重振“不傳之學”的傳道者,但他們也不會為了強調自己對“道”的把握是受到“遺經”的啟示而刻意否認曾經向周氏請益,因為承認曾向周敦頤問學毫不影響程顥的傳道者地位。故程顥自稱:“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a id="w63">[63]二程還向弟子提到“昔吾受《易》于周子,使吾求仲尼、顏子之所樂。要哉此言,二三子志之!”[64]可見程顥所謂“雖有所受”包括了周敦頤。而到了南宋,盡管朱熹多次表彰周敦頤是“不由師傅”,但也沒有否認周敦頤的學術,尤其是《易》學傳自陳摶。[65]張栻論及周敦頤與二程的授受關系時說:“惟二程先生唱明道學,……以續孟氏千載不傳之道。其所以自得者,雖非師友可傳,而論其發端,實自先生(按:指周敦頤),豈不懿乎!”[66]周敦頤并未傳道于二程,但他是二程接續道統之傳的“發端”,也就是啟蒙者,如此,張栻就巧妙地調和了“不傳”與“師承”的矛盾,說明“自得”與師父的“發端”之功并不矛盾。
確認了自身的傳道者身份之后,重建儒學師統(或師道),大力傳播道學就成了二程之急務。程頤說:“記問文章,不足以為人師,以其所學者外也。師者,何也?謂理義也。學者必求師,從師不可不謹也?!?a id="w67">[67]這段話祖述了韓愈《師說》對真正的“師”的定義,并把韓愈所稱“道”進一步明確為“理義”,宣告了兩宋理學時代的到來。若按照傳授“理義”的要求,天下合格的師資可謂少之又少。二程指出:“師學不明,雖有受道之質,孰與成之?”[68]程顥在熙寧十年(1077)寫道:“昔七十子學于仲尼,其傳可見者,惟曾子所以告子思,而子思所以授孟子者耳。其余門人,各以其材之所宜為學,雖同尊圣人,所因而入者,門戶則眾矣。況后此千有余歲,師道不立,學者莫知其從來?!背填椝Q“師道不立”,重點不是儒者輕視師承,或社會上缺乏尊師的氣氛,而是指師徒授受之際,并不以“理義”為內容和目標。程顥還批評邵雍弟子雖多而不得其正傳:“然而名其學者,豈所謂門戶之眾,各有所因而入者歟?”[69]程顥指出,如果在曾子—子思—孟子此一師承正統(實即“道統”)之外形成的師徒授受關系,都是“門戶”。故孟子之后戰國、秦漢乃至唐五代儒者所傳授之學,都是門戶之學,并非道之正統。程顥還指出,北宋建國百余年而教化風俗都不能令人滿意,是因為:“此蓋學校之不修,師儒之不尊,無以風勸養勵之使然耳?!彼M阎卣駧煹雷鳛椤爸翁煜隆钡母荆骸案`以去圣久遠,師道不立,儒者之學幾于廢熄,惟朝廷崇尚教育之,則不日而復。古者一道德以同俗,茍師學不正,則道德何從而一?方今人執私見,家為異說,支離經訓,無復統一,道之不明不行,乃在于此。”[70]世俗所傳習的儒學就是一種門戶之學,遠離了道之正統,因此,必須重振師道,明確師所要傳授的內容應該是“道”,而不是“私見”“異說”。
于是,二程與張載一樣主張不為師立服:“師不立服,不可立也。當以情之厚薄、事之大小處之。如顏閔于孔子,雖斬衰三年可也,其成己之功,與君父并。其次各有淺深,稱其情而已。下至曲藝,莫不有師,豈可一概制服?”[71]“師”的資質水平相差懸殊:孔子這樣的老師可成就弟子的德性,對這樣的老師可以參照父親的服制;那些只教授一般知識(“下至曲藝”)的老師,弟子就不需要為之行三年之服。
秦漢以來舊的儒學師傳模式,與佛教禪宗師徒之間印證的傳授方式,存在某種相似性,即強調學者對道的把握完全取決于他人(老師)的認可。程顥批評佛教的師道觀:“佛氏言印證者,豈自得也?其自得者,雖甚人言,亦不動。待人之言為是,何自得之有?”[72]在佛教禪宗的印證方式中,學者對道的把握完全取決于他人(老師)的認可,可是真正的自得之學,完全不受他人評論的左右,更不需要他人認可。程頤又說:“釋氏尊宿者,自言覺悟,是既已達道,又卻須要印證,則是未知也。得他人道是,然后無疑,則是信人言語,不可言自信。若果自信,則雖甚人言語,亦不聽?!?a id="w73">[73]孔子提倡“舉一反三”就是教導弟子不可依賴老師把握真理,宋代新儒學的主要人物也都是“不由師傅”而領悟道,因此,“明道”是以“自得”為前提的,單純依賴老師的指示和認可,而缺乏獨立思考,是不可能獲得對道的準確認識的。
和張載、王安石一樣,二程對語言文字傳道的準確性也表示懷疑。程頤在《伊川易傳序》中這樣解釋撰寫《易傳》的主旨:“去古雖遠,遺經尚存。然而前儒失意以傳言,后學誦言而忘味。自秦而下,蓋無傳矣。予生千載之后,悼斯文之湮晦,將俾后人沿流而求源,此傳所以作也?!?a id="w74">[74]道正是在語言文字的遞相祖述中迷失掉的,再次明道就不能重蹈單純依賴語言文字的覆轍。程頤還認為,孔子向學生傳道時并不依賴語言文字:
或問:“性與天道,是誠不可得而聞乎?”子曰:“可自得之,而不可以言傳也?!彼眨x良佐曰:“子貢即夫子之文章而知性與天道矣。使其不聞,又安能言之?夫子可謂善言,子貢可謂善聽。”[75]
程頤把“自得”與“言傳”對立起來,表明他對語言文字傳道的可靠性存在懷疑。而謝良佐所稱的“子貢善聽”,并非指子貢直接聽到了孔子關于“性與天道”的教誨,而是指子貢從“夫子之文章”中間接地領悟到“性與天道”是孔子思想最神秘、最核心的部分。在謝良佐看來,即便子貢僅僅領悟到這一點也已經非常了不起了。當然,程頤并未將語言文字與心對立起來,而肯定語言文字是可以準確地傳達“心”的:“傳錄言語,得其言,未得其心,必有害?!?a id="w76">[76]這就是說,傳錄言語既要記錄其字面本身,也要理解其精神實質。
程頤一面強調明道依賴自得,另一方面又要求自己的門人弟子無條件地遵信師說:“仲尼之徒,豈皆圣人,其見豈能盡同于仲尼?惟其不敢信己而信其師,故常舍己以求合圣人之教,是以卒歸于不異也。及夫子沒,則漸異矣。”[77]孔子的門人“不敢信己而信其師”,才能夠不叛離孔子的思想學說,孔子去世后,弟子們無所質證,相互之間才發生了分歧。程頤在致弟子楊迪的信中批評后者:“大率所論,辭與意太多?!彼^“太多”,是在程頤教誨之外,輾轉運思,滋生意見。而孔子、孟子之門人絕不如此:“孔孟之門人豈能盡與孔孟同?唯其不敢信己而信其師之說,是以能思而卒同也。若紛然致疑,終亦必亡而已。勉之,勉之!”[78]程頤并不反對門人勤于思考,但這種思考應該在師說的指引下進行,而不是盲目地質疑師說。二程還強調了師徒面授講論的重要性:“以書傳道,與口相傳,煞不相干。相見而言,因事發明,則并意思一時傳了。書雖言多,其實不盡?!?a id="w79">[79]這對后來朱熹倡導群居講論有很大的影響。
張載、二程對道如何傳承的論述可總結為以下三點。
第一,他們基本上接受了韓愈《師說》中:“師者,傳道、授業、解惑”的定義,從內容和形式兩個方面批判了漢唐儒學(經學)的師徒授受模式,同時從形式上批判了佛教的印可傳心模式,努力創建儒學既要尊師,又注重自得的全新師徒關系。
第二,孟子以后,尤其是漢代以來,儒學以師徒之間用語言文字傳授“道”,成為缺乏道德踐履的“口耳之學”。因此,不能單純依賴語言文字,而應該尋求在語言文字之外,通過躬行踐履領會“道”(“理義”)。譬如,程頤稱贊靜坐的門人“善學”等。
第三,程頤稱贊程顥“得不傳之學于遺經”,所謂“不傳”乃指“道”在師徒授受的“師統”中消失、不傳,但還被保存于經典中,通過學習闡發經典,能夠在失傳千余年的情況下重新明道。程頤提出:“然則《中庸》之書,決是傳圣人之學不雜,子思恐傳授漸失,故著此一卷書。”又說:“《中庸》之書,是孔門傳授,成于子思?!?a id="w80">[80]所謂“恐傳授漸失”,就是子思擔心弟子門人中不會出現傳道者,造成師統中斷,進而導致道統中斷,因此撰成《中庸》一卷,希望后學能從中得到啟發進而明道??梢?,“學統”是“師統”至關重要的補充,在師統中斷的漫長歲月中,重新發現“道”必須通過“學統”,而尤其以研習經典為重點。對于“師統”和“學統”的并列關系,程顥有一個極其簡潔的概括:“天之生民,是為物則。非學非師,孰覺孰識。”[81]很顯然,對“道”的體察和覺悟,只能通過“學”與“師”兩個途徑完成。
但是,北宋理學諸家的道統觀論說是存在缺陷的,其端有二。
第一,由于需要論證自身所傳之“千年不傳之道”的合法性和真實性,張載、二程必須從內容(理義)和形式兩個方面否定師徒授受的舊師統,而挺立轉益多師、深造自得的“學統”。可是,為了在現實社會中迅速地傳播新儒學,他們又要建立新師統,樹立“師”在傳道過程中絕對的、不容置疑的權威。程頤一面教導弟子要“舍己從師”,一面又強調“學貴自得”,說明在這一破一立的巨大轉折之間,邏輯上的不能自圓其說在所難免,這為程朱理學在南宋的傳承埋下了歧異和紛爭的伏筆。
第二,張載、二程一再批評語言文字傳道的局限性和不可靠,但是比語言文字更加可靠的傳道中介又是什么呢?他們始終沒有明確地闡述過這個問題。程頤曾經有這樣的觀點:“道孰為大?性為大。千里之遠,數千歲之日,其所動靜起居,隨若亡矣。然時而思之,則千里之遠在于目前,數千歲之久無異數日之近,人之性則亦大矣。噫!人之自小者,亦可哀也已。人之性一也,而世之人皆曰吾何能為圣人,是不自信也。其亦不察乎!”[82]此說可視為其對孟子“人皆可以為堯舜”說的發揮,其創新點在于,“性之大”表現為不受時間、空間的限制,再遼遠的空間隔絕、再悠久的時間間隔,都可以為“時而思之”所打破,千里之遠如在目前,千歲之日無異數日。因此,今人完全具備領悟三代圣人所傳之道的主觀條件。而性即是人所具有的器官——心:“性之本謂之命,性之自然者謂之天,自性之有形者謂之心。”[83]孟子指出:“心之官則思?!?a id="w84">[84]程頤的“時而思之”即是人心的功能,人心先天地具有穿越時間、空間的隔絕而領悟道體成為傳道者的功能??梢?,只要再下一轉語,程頤即可將“傳心”和“傳道”結合起來考慮,并確認二者的一致性。可是,這層薄薄的窗戶紙竟然是由被理學派激烈批評的王安石在《書洪范傳后》中捅破的(見本節上文所引)。而在理學派內部,關于傳道即傳心的完整論述還有待于朱熹的《中庸章句序》和《讀余隱之尊孟辨·李公常語》。[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