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

一

這兩年，我喜歡上一項簡單的運動——散步。在艾依河邊，在離家不遠的公園里縱橫南北的小路上漫無目的地走。

我會在春天散步。

驚蟄之后，天空就會比冬日清亮許多。路旁高高的白楊樹光禿禿的，一棵棵靜穆地站立，將干枯的樹梢指向天空。這是一種高傲的樹，在備受冬的蹂躪后仍然挺直軀干，用最后的氣力積蓄能量，等待著春風的到來。每每仰望，總震撼于這種靜默的力量。漸漸地，氣溫升高了，小草發芽了，柳樹被涂抹成淺淺的黃。桃花開了，杏花開了，丁香花開了，玉蘭花開了，牡丹花開了，許多叫不出名稱的花開了。流連于這紅的花、粉的花、黃的花、白的花、紫的花中間，將這五顏六色盡收于鏡頭，也將鮮亮明媚收藏到心里。我欣然接受春天給予人們的饋贈和厚禮，那是生命的蓬勃和喜悅。

我會在夏天散步。

晚飯之后，暑氣漸消，在室內躲避了一天暴曬的人們紛紛走出家門。移著緩慢步子的老夫老妻邊走邊聊著什么，在他們的身前或身后總有一只黑的或白的狗兒蹦跳著歡叫。不時地，有跑步的年輕人從身邊經過，留下淡淡的汗的氣息。年輕的爸爸媽媽奮力蹬著健身腳踏車的輪子向前騎行，而他們可愛的孩子悠然地坐在車上啜吸著甜飲……時間如果再晚些，夜幕四合，天上有時會有幾顆不甚明亮的星星，而草叢里偶爾也會傳出蟲子的嘶鳴聲。馬路上汽車的呼嘯聲遠了，白天各種嘈雜聲沒了，工作了一天的疲憊消了，若有若無的涼風吹過臉面、脖頸，忽然會覺得時間一下子就停下了腳步。

抑或是秋天的早晨或傍晚。

秋天最好看的就是樹林了，葉子一改一色的綠，將大片淺黃的、金黃的、緋紅的顏料潑灑在身上，呈現出豐富的層次和韻味，這是蓬勃和熱情之后的熱烈和深沉。披一身晨光，灑一身夕輝，走在落滿黃葉的小徑上，沒有聲音，也沒有氣味，看著正在飄飛的一片、兩片樹葉，心里涌起的不是惆悵，而是安詳和平靜。

又或是冬日的午后。

北方的冬天必是寒冷的，但午睡之后走出去，還是能感受到些許的暖意。這一時節園子里的人很少，偌大的公園空曠而寂寥。你可以在通往不同方向的路上隨心所欲地走，你可以細細地咀嚼作為這園子主人的快樂和驕傲。當然如果是下雪天情況就不一樣了，即使是在北方，雪也是稀罕物呢。我以為雪是冬天人們釋放激情的觸發物，所以下雪天的公園往往就成了大人和孩子共同的樂園。

四季里我看花開花落，葉沃葉隕。四時中我思時序更替、景色變換，這世上什么可以持久，什么可以永恒？來年這一切就有了答案：花又紅，柳又綠，一切又回到起始，“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自然永恒，人類怎能不心生敬畏！生活永恒，我們又怎能不心懷虔誠！

二

有這樣一本漫畫書，講的是一個中年男子散步的故事，他每天總要一個人出門散步。有時候信步到公園里與觀鳥的老人聊天，借老人的望遠鏡看他以前只是聽過的白臉山雀、灰椋鳥和許多其他的鳥。有時候看到玩耍的孩子的紙飛機掛到了樹上，他便爬上樹幫孩子們取下來，而后索性坐在樹杈上發呆。有時候他會在公司的前一站下車，走入一條開滿玉蘭花的小路，而后又在走出小路發現一片寬廣的河灘后沿河而上去看坐在河邊的老人悠然地釣魚。有時候他站在某個高處看城市的街景，有時候他認真地諦聽周遭所有細小的聲響……看，這書里寫的都是多么細瑣的事情啊，可讀過之后，卻會有一種難得的松弛感和平靜感，可見，毫無目的地散步也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呢！

這本書是日本漫畫家谷口治郎的《散步去》，而書中的中年男子的原型就是谷口治郎本人。谷口治郎說：“散步這件事——我認為是人類的日常中最自然的行為，同時，也有很重要的意義。”他還說：“散步是一件非常自由的事。沒有目的地的條件限制，也不受時間的束縛。而且走路的步調及速度都是自由的，還講究心情閑適……有時候我想，或許，在散步時也能體驗到小小的旅行。”

旅行的意義在于在行走中讓身體和大腦得到放松，收獲快樂。旅行不一定要背起行囊進行一次準備充分或說走就走的遠行。現代社會人們生活節奏加快，散步則讓我們匆忙的步履慢下來，再慢下來，在一次次隨心所欲的行走的體驗中，放松身心，放縱思緒。

我的每一次散步幾乎都漫無目的。一是因為沒有給自己設定鍛煉的指標，從不計算步數。二是或快或慢，不求速度。三是走走停停，甚或是走的時間少，坐的時間多。有時獨自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從眼前走過的形形色色的人；有時看太陽一步一步挪動的腳；有時看草坪上的鴿子悠然踱步，抑或是三三兩兩地飛起飛落；還有些時候就坐在某個地方任神思茫然。這時候真的可以說是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而當完成了這一次次小小的“旅行”之后，很奇妙地，你會體會到一種身心的輕松和飽滿，不知不覺中有一種力量已潛滋暗長。

三

教書三十幾年，講析過很多佳作，講評過很多名家，喜歡的作家不勝枚舉，但偏愛的還是其詩如畫、其畫如詩的王維和曠達超然的大文豪蘇東坡。

蘇東坡一生命途多舛，一度下獄，三次被貶，歷典八州，行走萬里，卻仍能從苦難中走出來，啖荔枝，品美酒，嘗魚鮮，這是何等的超然！“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他說我這一輩子沒有建什么功立什么業，只顧忙著遭遇貶謫了，如此自嘲恐怕不為天下第一也應稱得上是古今無雙了吧，而這自嘲的背后該是何等的自信！他的作品佳作無算，《赤壁賦》自不必說，《定風波》《念奴嬌·赤壁懷古》皆為文學史上的絕唱，而那篇記游的短文《記承天寺夜游》更是別具一格：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松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一個平平常常的晚上，一個自號東坡居士的老頑童，攜了一個叫作張懷民的好朋友，半夜起來，月下庭中，一邊欣然散步一邊觀賞平平常常的閑景，這寥寥的文字透露出的閑情逸致，令人神往！

王維晚年官至尚書右丞，但他早已看透官場，于輞川修建別墅，或獨游獨樂，或與好友裴迪賦詩相酬，過著亦官亦隱的生活。“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既厭仕途，便寄情自然，獨來獨往，隨處有得。這首詩中詩人隨意而行，走到流水盡頭無路可走，竟然就地坐下來閑看云起云落。好一個悠然自得的王右丞！“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歷史的腳步走過百年走過千年，而今當我們感嘆世事繁雜、生活無趣的時候，何不凝神諦聽從遠古傳來的空山足音？何不學著像古人一樣，在花開花落和蟲鳥的鳴唱中安頓自己？何不像古人一樣，將自己的生活過成些許詩的模樣？

散步去吧，去看花開，去看流水，去聽落葉，去賞煙霞，讓行走潤飾、裝點你的生活。

散步去吧，從瑣碎、繁雜的事務中解脫出來，一路奔忙中，給自己的生命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