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執子之手
- 楊友桐
- 21183字
- 2021-12-30 20:19:59
執子之手
妻子是窗戶上出現第一縷曙光時被高護士叫醒的,通知她去涮腸。她得的是子宮肌瘤,今天上午要動手術。昨晚她已經涮過一次腸了,今天應該是不請自到的,可高護士還是有某種擔心,就及早讓她做好準備。
我和妻子打顛倒睡在一張床上,這張床是五號床位,因而妻子的姓名暫時被這“五號”取代。妻子昨晚幾乎一眼未眨,她害怕動手術。一想起上手術臺,她如同赴刑場一樣,心里緊張得要命,成天心驚膽戰的,渾身繃得像一根弦,已經有兩天吃不下東西了。她磨磨蹭蹭地起來,梳洗后就去了衛生間,誰知這一去竟一道金光不見了。高護士又來催了好幾次,我急得在樓道里團團轉,腦門上黃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滾,尋思她這是在屙金豆子還是尿銀線線,彎兒咋拽得這么長呢?我也顧不了太多,直截了當地闖進了女衛生間。幸好衛生間里沒有其她女的,妻子早已把自己收拾停當,只是躲在窗前哭天抹淚哩。你是藏在這里聞香味兒呀?我氣呼呼地責問罷,撲過去一把將她扯了出來。
進了病房,瞅著一臉恐懼的妻子,我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你呀……你!你怕什么呀?不就是動個小手術嘛!你想想,劉胡蘭當時才多大點兒,十五歲呀,一個黃毛丫頭,面對敵人明晃晃的鍘刀,她面不改色心不跳。還有趙一曼,日本鬼子動用了幾十種酷刑讓她招供,用竹簽扎手指,用烙鐵燙胸脯,燒得皮肉滋滋地冒青煙,她始終一聲不吭。還有董存瑞、黃繼光、邱少云他們……沒料到我這番被逼無奈的話,把病房里的人全都給逗樂了,也使妻子幾個月來第一次破涕為笑。漸漸地,她愁云慘淡的心情為之一掃,竟一身放松地去涮腸。
大約半小時,妻子出來時已經躺在了移動床上,被高護士推著,身上蓋著白色的被單,臉色煞白煞白的,這時我的心不由得抽緊了。高護士卻笑呵呵地把移動床交給我,并且給我寬心說,小手術,沒事兒,劉大夫能著哩!高護士的熱心安慰,使我緊張的神經有所松弛,我便使勁地調動臉上的肌肉,擠出一絲僵硬的笑來,表示對她的謝意。
手術室在三樓,而婦科住院部在一樓,也許是嫌婦女太邋遢的緣故,大多數醫院都是這樣。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在推著妻子路過我們六病房時,所有家屬和能動彈的病人全出來送行,個個都一臉的牽掛,有的還偷偷地抹著眼淚。我們相處了還不到三天,就處出了這樣的情意,真是同病相憐,患難見真情啊!這著實讓我感動。見我一個人推著妻子去手術室,幾位家屬都熱情地來幫忙,我婉言謝絕了。平時別人都說我太清高,這我承認,因為我遇事盡量不想麻煩別人,這大概是多年來當教師養成的毛病。
妻子由我推著,和別的病人相比,雖然是孤單了點,可心里還是感到很踏實,這從她平靜的臉上看得出來。此刻我心里才感到一陣陣的緊張,心跳得幾乎能蹦到嗓子眼上。平時我只是在影視劇和文學作品里看到過這樣緊張的場面,那痛苦和生離死別完全是別人的,離自己簡直太遙遠了,常常只能在劇情方面被感動而流幾滴眼淚,但那是產生了共鳴,享受藝術而已。現在這樣的災難竟落在了妻子頭上,這就跟我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因而使這種沉重和痛苦就變得更真切,更切膚了。我的心如鈍刀子在割一樣,有種泰山壓頂般的吃力,心想剛才是否把話說過了頭?這給誰也難以扛得住!樓道里很幽暗,距離電梯并不是太遠,可我走起路來已經失去了平衡,高一腳低一腳的,神志也恍恍惚惚,走得費力而又漫長。
動手術的病人很多,在電梯門口排起了長隊。當等了一刻鐘時,終于輪到我們上電梯了,在電梯里妻子的眼神突然間變得異常的柔和,對我充滿了十分的依戀,那單純與依賴的表情我還從未見到過,純粹像個躺在褓襁里嗷嗷待哺的嬰兒。到了三樓,就在進手術室的那一刻,妻子用胳肘吃力地將身子撐起,對我露出了一個少有的微笑,那微笑異常地艱難和苦澀,但也很堅毅。同時她還慢慢地伸出右手,手心向外,將食指和中指豎起又分開,做了一個令人極熟悉的“V”字手勢,并在眼前高高地豎了起來。這使我特別驚訝,因為在這個關鍵時刻,妻子做出這一出人意料的動作,讓我在震撼之余,禁不住熱淚縱橫。
據我所知,這個手勢在相當多的國家里表示“勝利”和“成功”的意思,因為英文中“勝利”(Victory)的第一個字母是“V”。其實這個動作最早起源于六百年前的英法阿金庫爾戰役。而真正把這個動作推而廣之,并風靡全球的還是英國首相丘吉爾。二戰期間,一次他曾在地下掩體內舉行記者招待會,地面上突然警報聲大作,丘吉爾聞聲舉起右手,將食指和中指同時按住作戰地圖上的兩個德國城堡大聲地對記者說,請相信,我們會反擊的!這時一名記者發問,首相先生,有把握嗎?丘吉爾轉過身,將按住作戰圖上的兩只指頭指向天花板,情緒激動地大聲回答,一定勝利!丘吉爾這一鎮定威嚴的舉止,第二天刊登在各大報紙上。從此,這一手勢作為勝利的符號在世界上迅速地流行開來。
眼下,這個時髦的手勢已經被那些無聊的少男少女在各種場合幾乎都用濫了,可對于足不出戶內心封閉的妻子,怎么會知道呢?并且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做出了這個手勢,使我感覺到,眼下需要安慰的人不是她,反而像是她在安慰我。這除了讓我驚詫,但帶給我更多的還是驚喜和感動!
妻子進了手術室,從此一個漫長的等待開始了。此刻,在有了一種稍稍的安全感的同時,一種隱隱的揪心感緊緊地攫住了我的心。
我坐在大廳的椅子上,心里七上八下,想象著妻子進入手術室后的情景。面對開膛破肚,妻子心里還害怕嗎?開始肯定被嚇壞了,渾身同篩糠一般,心會一點點地緊縮下沉,會不會縮成核桃那么大點?她太膽小了,平時只要偶爾看到一只大蜘蛛、一只癩蛤蟆與毛毛蟲什么的,定會嚇得大呼小叫,彈簧一樣在地上能蹦三尺高。現在怎么樣?她會心境平靜地上手術臺嗎?
我坐在那里由不得胡思亂想著。
這時還在不斷地往手術室推著病人,我眼看著有二三十個病人被送了進去。不愧是大醫院,手術室的容量就是不一般!轉眼間大廳里已被病人的家屬和親戚朋友擠滿了,人群鬧哄哄的,為數不多的座位已被擠得實實的,都一臉凝重地守候著。相對于這一簇簇充滿親情和溫情的人群來說,我卻顯得形單影只了點,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里,舉目無親,無人交談,只有寂寞難耐地等待。不知怎么著,一陣孤單和無助突然間冷風似的向我襲來,我感到渾身有些寒冷,冷得漸漸有點鉆心,這種感覺我平生還從未體味過。
不到醫院來,還真不知道世界上會有那么多的人時刻處于不幸之中。如今妻子也一下跌落到這不幸當中。我今天似乎才從混沌中清醒過來,懂得了身體、健康和幸福之間的真正含義,原來平安就是福,最普通的卻是最重要的。這個道理極淺顯,平時我完全忽略掉了,或者還有點不大明白。
妻子的病情是半年前才發現的,對此我深感愧疚。
那天是母親十年的年齋,十年來每當這一天是妻子最忙碌最辛苦的時刻。確切地說,妻子的忙碌應該是從一周前就開始的,除了上街買宰牲,還得買調料,買各種蔬菜與水果,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都是她抽空干的。妻子是小學教師,那可是個頂累人的差事,一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年齋這一天是她忙活的一個高潮,也算是對妻子品德和操持家務能力的一個考驗。
那天晚上,她揀菜、煮肉、炸油香和馓子,經過一個通宵的忙碌,在太陽冒花子時,一切都收拾停當。這一大堆的活,一般是要請親戚或鄰居們來幫忙的,可妻子全干了。
這天直到天黑時,才算把該請的都請了,該舍散的油香和肉菜全舍散了。妻子累得實在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隨便咬了幾口干饃,坐在飯桌前呼呼地睡著了。我不忍心驚動妻子,只好在她身上披了件衣服,讓她靜靜地睡一會兒。就在午夜時分,妻子卻被一陣劇烈的腹痛弄醒了,那是一種怎樣的疼痛啊!她咬著牙不停地在床上打滾,又從床上跌落到地上,在地上又不停地跌絆,臉色慘白,渾身的冷汗不斷往外冒,像剛從浴室里洗過。我一時被嚇愣了,等愣過神來就慌忙把妻子送到醫院,經過B超檢測,才知道她得的是子宮肌瘤,由于過度勞累而急性發作。經過一周的治療,病情暫時被控制住了,但同時給妻子心里埋下了一個定時炸彈,時刻被一種陰影籠罩著。
妻子與母親相處過五個年頭,卻都是斷斷續續的。妻子住在學校,由于經常調動,很少和母親相處在一起。可在感情方面她們倆人走得非常近,就像母女一樣。
我和妻子都很慶幸這次突發性的病,雖然給她帶來了巨大的災難,但也及早地發現了病情,從禍福相倚的角度看,無疑是一件好事。細算起來妻子得這個病已經有兩三個年頭了,開始病情時好時壞,可那些庸醫們總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從未抓準過病根。最初診斷為婦科病,后來又認為是腸胃病,再后來又說是腸梗阻。總之變來變去,一人一個說法,如盲人摸象,各執一詞,未有定論。由于經濟拮據,我們一直無力去外面的大醫院治療,使病情一拖再拖。
當查出子宮肌瘤以后,妻子的精神幾乎完全崩潰了,情緒極不穩定,動輒就哭鼻子,脾氣喜怒無常。她很少跟我和孩子們在一起吃飯,一問她說吃過了,其實是吃不下,大多數時間在餓著肚子。雖然她自己吃不下飯,可為我和孩子做起飯來總是樣樣行行,不斷地變幻著花樣兒,滿足我們的胃口。
前些年,我在縣城中學教書,妻子在鄉下小學任教。我因考學時缺吃少穿,加上精神方面的內損外耗,患上了嚴重的胃病,一直無法治愈,因而骨瘦如柴,臉上溝壑縱橫、七溝八梁的。同事都曾戲稱我“王干兒”,說我每天喝酥油都不長肉,并且在我臉上扔一把核桃都滾不下來,只要陌生人一看到我,就知道目前世界正在鬧饑荒,一定會抓緊時機備戰備荒,掀起一股搶購風的。這話一點也不假,當時妻子的學生第一次見到我時,都由不得傷心地偷偷哭了,說他們的老師那么好看水靈,毛辮子又粗又長,都吊到了腿彎子里,走路風擺柳一樣,竟然跟了這么個瘦干猴!這事后來讓妻子知道了,惹得她差點笑岔了氣,她不但沒怪罪學生,還向他們炫耀說,別看他瘦,可他是個很有筋骨的人,以前還是個真正的小帥哥哩!妻子調到縣城以后,不到半年我很快就吹氣似的胖了起來。同事又說,我在二十幾歲時,看上去有四十好幾,現在四十多歲了,倒像是活返青了,模樣有二十七八,這一切當然歸功于妻子的精心照顧。
時光在一點點流逝,我的心也在一點點緊縮。
這時手術室的門突然打開了,有一位年輕的女護士擋在門口點病人的家屬,出來的病人掛著點滴,奄奄一息似的,大廳內氣氛驟然緊張起來。焦慮不安的家屬一聽到病人的名字,都悲喜交集地撲過去,對病人推的推按的按,有聽主治大夫交代病情的,分工很明確,像是早就安排好的。沒有點到名的家屬又垂頭喪氣地退回原位,硬著頭皮耐著性子又陷入另一個漫長的等待。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考驗著人們的承受力,摧殘著人們脆弱的神經。我還算是有點定力,仍舊一個人在大廳里等待著,不急不躁,頭腦里不時地縈繞著妻子苦澀的神情。
妻子被確診為子宮肌瘤,需要立馬動手術,可一提起動手術,妻子的臉色就變了,渾身顫抖不已。根據妻子的實際,醫生用中藥保守治療過一個時期,起初還有一定的效果,疼痛算是止住了,可時間一長就失靈了,疼痛起來要死要活的,而且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疼痛的時間卻越來越長。這時中醫大夫也沒咒念了,說眼下唯一的選擇只有手術治療,事不宜遲,否則有生命危險。那一段時間,妻子怕學生吵鬧,怕人多處有人問及病情,怕進醫院看醫生。在人面前她很要強,討厭人們把自己當成一個病人,最怕人們投來同情與憐憫的目光。她說那目光比刀子還要傷人,還令人恐懼。可她又成天惶恐不安,動輒就發脾氣,甚至以淚洗面幾乎成了家常便飯,這種越來越壞的脾氣一直持續了多半年。就在前天早上來市醫院時,剛坐到車上,趁我一不留心,她又溜下去偷偷地跑掉了,這讓我有點哭笑不得。
好說歹說費盡周折來到市醫院,一進住院部,看到那么多剛做過子宮切除手術的病人,各種慘狀,不一而足,妻子臉色發青,頭皮發麻。我也感到慘不忍睹,心里有一種走進地獄的感覺。
主治大夫叫劉麗萍,有一張芙蓉一般漂亮的臉盤,年紀輕輕,頂多不超過三十五歲,是市醫院公認的婦科專家。在手術前有一道很重要的程序,就是在手術單上簽字,在簽字之前,醫生必須要向病人家屬通報病情和相關責任。劉大夫一臉嚴肅地說,子宮肌瘤有兩種,一種是實心囊腫,一種是巧克力囊腫。你妻子得的是巧克力囊腫,這乍一聽覺得怪好玩的,難道還有這樣一種可愛的病?可相對于實心囊腫來說,它更具有危險性!因為這種囊腫是空心的,里面含有許多污穢的東西,如果手術過程中稍有不慎,一旦囊腫被蹭破點皮兒,那就難以收拾了,會膿血淋漓,滴一點洇一坨的。打個比方吧,這就跟核泄露一樣,那污穢之物滴到哪兒,哪兒就會發生巨大的核裂變的,輕則病情加劇,重則會導致一命嗚呼!我這樣說絕非聳人聽聞,即使神仙也不能保證手術的絕對成功,因為任何事情都潛藏著未知和變化,世界上最好的醫生也只能治病,而不能救命,我只能盡力而為吧!
聽完劉大夫的介紹,看著眼前的手術單,不知怎么著,我耳邊似乎響起妻子的聲音,簽不簽由你,我從決定嫁給你的那天起,就把我的一切全都交給你了,你就看著辦吧!此時我才意識到簽這個名的重要性,妻子的一切全由自己承擔了。我感到孤獨無助,渾身的神經漸漸地都繃緊了,幾次拿起筆來要簽名,可單子上的字跡一片模糊,腦子里一片空白,就連我自己的名字也忘得一干二凈,手抖得更是不知道怎么寫。為了穩定一下緊張的心理,我訕訕地說,劉大夫,我可以吸支煙嗎?
手術的時間敲定了,可要不要給劉大夫送紅包,這是件挺費腦筋的事。送也不是,不送也不妥,究竟送多少適合?我和妻子在外面頂著呼嘯的寒風商量了好一陣子,心里也沒個譜兒。你不送別人送,大夫當然樂意接受,這是職業習慣,是幾千年流傳下來的潛規則,是對她醫術水平的一個肯定與尊重,否則她會覺得你這人太摳門,做人一點不懂禮數,你把一個大活人的性命交給人家,大夫有義務為你盡職盡責嗎?人有形形色色三六九等,遇事首先得把人往壞處想,什么事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碰上一個心眼壞的大夫怎么辦?我以前在電視和報紙上看到過各種各樣的醫療事故可以說荒誕不經,這并非是一時的疏忽大意!到哪時怎么辦?找誰論理?去打官司,容易嗎?法院又不是咱自家開的!一場官司下來,少則一年半載,多則還不拖個三年五年的,還要花費大量的錢財和精力,真要到那份上,你消耗得起嗎?
我還聽說過這樣一件真實的事情,有個很有名的外科大夫,醫術相當精湛,收紅包之高也是盡人皆知的,他在省城已經成為一代新崛起的貴族。一次他父親病了需要動手術,住院好些天了,定下的日子一推再推,都因兒子精神恍惚心緒不寧,進入不了狀態而放棄了手術。知子者莫過于父,父親就拿了五千元的紅包送給兒子,兒子也不客氣。收了紅包,兒子的感覺完全到位了,手術自然很成功。畢竟是兒子嘛,過了一段時間,他又將五千元還給了父親。
這件事我一直刻在心里。我倆商量的結果是,紅包一定要送,送要送得體面,要讓人家接收得很愉快,一定要笑納,甚至像接受陽光雨露空氣和水一樣感到自然舒服。因此由五百元加到一千,再加到一千五,最后定到兩千元。這對我們當教師的而言,慷慨得夠可以了。可自從做出這個決定之后,我的心里總感到沉甸甸的,妻子的臉色也更沉重了,或許心里時刻在隱隱作痛,可我們誰都不曾提起。
紅包是妻子去送的。我想女人對女人,即便是出現令人尷尬的場面,也好應付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劉大夫根本不收紅包。她的拒絕既婉轉又很堅決,還不傷人的面子。她說生老病死是人生最大的不幸,這其中的一難讓你給攤上了,花錢又受罪,誰受得了呀?我為啥還要雪上加霜、落井下石呢?再說我要是拿了你的錢,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了,而我歷來把醫德和人格看得比生命更值錢!聽了妻子的述說,我從心底里感嘆了好一陣子,原來人里面善良人還是很多的,只是自己不知道,只能道聽途說人云亦云,憑主觀想象去揣測別人罷了。
眼瞅著別的病人一個個都出了手術室,家屬們都一波一波地相繼離去,大廳里的人逐漸稀少了,耳根一下清靜了不少。冷清和恐慌再一次颶風一樣襲上我的心頭,幸虧還有兩家人在那里陪伴著我,都愁云密布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腳下在焦慮地徘徊著。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不斷地下沉,心在一點點撕裂,精神在也在一點點崩潰。妻子還好嗎?她會不會出現什么意外?還能不能堅持下來?她被送出來,我一個人顧得過來嗎?既要拿藥水瓶子,又要推移動床。我正在茫然四顧時,兒子卻像空降兵一般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氣喘吁吁,汗流滿面。兒子在這里的一所學校上高中,他說他心慌得在課堂上坐立不安,就向老師請了假,一路不停跑了過來。從學校到醫院,少說也得四五里,又是下班的高峰期,車水馬龍的,太危險了,真是母子連心呢!我心里一激動,眼淚就唰地涌了出來。
正在這當口上,手術室的門又開了,那位年輕的護士脆生生地喊到:婦科五號病人的家屬王大梁……
妻子的手術相當成功,回到病房不到半個時辰就清醒了,思維和語言表達都基本清楚,就是臉色白得如宣紙一樣。相對于二號病人,妻子的身體還算過得去,這與她平時的鍛煉分不開。二號病人來自市里最貧困的一個縣,家在農村,生的孩子多,那里又長年缺水。她是妻子剛來那天動的手術,今天已滿三天了,仍然昏迷不醒。監視器在床頭吱吱地叫著,如老鼠磨牙一樣摧殘著每一個人的神經,護士每隔半個小時來打量一次。據護士說,她身體還相當虛弱,血壓不夠,在手術前曾經補過血,但遠沒有達到要求,所以至今無法蘇醒,要讓她徹底清醒過來,就得趕快輸血,還得輸不少血。
這六病房共兩大間,有六張床位,緊挨妻子五號床位的是四號和六號。四號病人姓張,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婦人,已經兒孫滿堂了,也沒能保住自己的女性零件。我和妻子都稱她張嫂。六號病人姓金,有三十五六歲,家在新疆農村,看上去年輕漂亮,挺富有的,雖然也動了子宮手術,臥床不起,但披金帶銀的,一身的珠光寶氣。三號床位是一位農村姑娘,滿臉是濃烈的高原紅,臉上還布滿著星星點點的雀斑,頭發亂得如老鴉窩似的。不知是啞巴還是聾子,從進來除了吃飯睡覺,就是長時間的發呆,沒聽到她說過一句話。
二號怎么也醒不來,臉上沒有一絲血顏色,奄奄一息地睡著,給病房的人都增添了一種無形的壓力。男人老李有四十八九歲,衣著破破爛爛,眼睛充了血一樣,胡子同地埂上的荒草似的長野了,一臉的愁苦相。他走路像影子一樣悄無聲息,頭老是耷拉著,一走像撥浪鼓一般向兩邊不停地擺動。他一進來就圪蹴在妻子的床頭前,癡癡地瞅著,猶如蛇瞅蛋一樣,唉聲嘆氣上一陣子,只要一看見岳母進來,又跟老鼠見了貓一般馬上開溜了。
老李的岳母有六十好幾,長吊臉兒,暴牙,牙花子露在外面,嘴唇像曬干的膠泥卷兒往外翻著,頭發已經花白了。她的話非常多,一開口就如開閘瀉洪一樣滔滔不絕難以收拾,還高門大嗓的,是個十足的“話癆”。三天來,她把女兒從得病到住院,以及女兒家庭的瑣碎事情反反復復地絮叨了無數遍,聽得人們不但耳朵里起了老繭,都快要生出蛾子來了。她數落最多的還是老李,說他懶惰,沒本事,掙不來錢,是十八層背后的人,看上去人模人樣的,可白生就了一副男人的形囊。她女兒跟了這么個沒出息的男人,同跳火坑沒什么兩樣,大半輩子沒吃上一頓像樣兒的吃的,沒穿上一件光堂的好衣裳,日子時常過得跟鬼咂過一樣沒滋沒味兒,你說我做娘的能不心疼?你看手術做過都三天了,我女兒還醒不來,他還轉出轉進四平八穩的,不但掙不來一個錢,甚至連一個錢也借不來,都活得人斷路稀了,我的女兒好命苦喲!說到最后她都是鼻涕一把淚一把地結束這控訴的。老李有時實在躲不及時,只能硬著頭皮強撐上一會兒,被岳母當著眾人的面將他的衣服一件件扒光,使他羞丑難顧,臉上黑一陣兒白一陣兒,黃一陣兒紫一陣兒的。一般能躲開時,他都盡量地閃電一般躲開了。每當這時,在場的人心里都極不是個滋味兒,人窮志短嘛,有什么辦法!我對老李十分同情,可同情歸同情,卻無力幫助,妻子的手術費也是我們一家人從口里挪肚里攢,勒緊褲帶多半年才湊足的。
這天下午主治大夫給二號做了全面檢查,黑著臉對老李下了最后通牒:你這人還是人不是?病人手術后虛弱成這個樣子,三天了都無法蘇醒,手術前我就通知你還得二次輸血,到現在你還磨蹭著!再拖下去,病人時刻都會有生命危險,到時我不但負不起這個責任,你恐怕連買后悔藥的機會都沒有!
這話把老李說愣神了,他跟一節木頭般端溜溜地戳在那里毫無反應,過了半晌才從懵懂中醒悟過來,便苦喪著臉說,再寬限幾天,求求你了,大夫!我的兩個兒子在外面打工,快回來了……他們兩個都能指上事,滿門出,滿門進,可有勁了。他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說給大家聽的。他話音未落,岳母的話如六月的冰雹鋪天蓋地向他砸來,你看我這窩囊廢女婿,說的是人話嗎?七緊八慢就四門無路了,還不如趁早找個老歪脖子樹一繩子甩了去,省得在這里礙手礙眼,給人心里添堵!岳母說罷,左顧右盼時,老李早已逃得不見了蹤影。可岳母罵歸罵,畢竟女兒是她心頭的肉,罵過出了好一陣兒神,隨后將幾件衣服疊好,往蛇皮袋子里一扔,搭在肩上,與病房里所有的人都一一告別,就像一去不回似的,眼睛里飄滿著淚花,蹣蹣跚跚地走了。
這老太太還真行!她去了只一天的工夫就滿臉喜氣地回來了,還帶來了兩千元。老太太說,她一進家門就把兒子和幾個親戚叫來,給他們每人攤派了三百五百的。為了女兒的性命我不得不豁出去了,我憑這張老臉給他們下了硬任務,你們借也得借,不借還得借!其實我曉得他們手頭也都不太活便,農民嘛,都是土里刨食的,掙一分錢都不容易,花一分錢都會心尖子疼,沒有一家不難辛的,他們還不是得東挪西湊?不管怎么說,大家湊總比我一個人湊要松活些。總之,我只限了幾個小時,他們就全拿來了。
僅僅一天的時光,我總覺著這老太太似乎哪兒有些不大對勁兒,有種異樣的感覺,人是顯得精神了,還有點清瘦,但這些并不顯眼。就在她說完,用手不經意地撩前額上一縷頭發時,我猛然感到眼前閃現出一道白光來,并且十分地耀眼。出于驚奇,我才仔細地打量起這老太太,竟然發現她的頭發一下全花白了。不,不是那種花白,而是白得很純粹,雪白雪白的,一絲絲一縷縷在眼前不時地晃動著,十分地刺眼。奇怪,前幾天她的頭發還是黑多白少,是那雜七雜八的銀白色,轉眼間就成了這樣,能不令人觸目驚心!對此我深有感觸,以前我看過戰國時的一個故事,說有個叫伍子胥的將軍被什么人追殺,過韶關時一夜之間竟愁白了頭。當初我覺得這個故事太夸張太離譜了,令人很難以置信,可今天我不得不相信生活中還真有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情!
盡管老太太拿來的錢還遠不夠輸血用,可她說話的底氣明顯足多了,嗓門也更大了,坐立行走腰桿也挺得相當直。這無疑給老李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壓力,他剛剛恢復的一點自然狀態,隨著老太太的到來,又不得不變得縮手縮腳,人似乎又矮了一大截兒,見了岳母手足無措,一雙紅透了的眼睛躲躲閃閃,唯恐避之不及。老李只能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望著兩個兒子,仿佛他做人的臉面和目前面臨的一切困境,只有兒子回來才能迎刃而解,到那時才會翻身農奴把歌唱,由奴隸會成為將軍的!
岳母在的時候,老李一般躲著不進病房,只要岳母前腳跨出病房,老李后腳就如影子似的飄了進來。岳母一般是出去提水或打飯,有時是上廁所和洗衣服,可停留的時間都很短。乘這個空子他在妻子的床邊坐上一會兒,竟不由得摸摸她的手,在她臉上輕輕地拍一拍,在胳膊和腿腳上揉一揉,有時把嘴貼在耳朵上說一些悄悄話,這樣試圖能喚醒妻子。那臉上的焦慮幾乎難以言表,眼睛紅紅的,嘴上都起了血泡,眼角上堆滿著眼屎。看那副憔悴的模樣,他的內心不僅是煎熬,完全是處于燃燒的狀態。只要岳母一進來,他一下腳底板摸油哩,立馬又開溜了。
他白天不知在什么地方逛游著,我在晚上見他的時候比較多,往往是在停半夜以后他不知在哪里就踅摸來了。他不敢進病房,老是蹲在病房門口的樓道里。同他蹲在樓道里的還有一位年紀比他大的老漢,大約有六十來歲,他是隔壁的病人家屬。樓道里的燈光很暗淡,更多的時候都是黑燈瞎火的。他們都背靠著墻根,有時蹲有時坐的,幾乎都很少說話,在那里默默地不停的吃煙。他們吃的都是老旱煙葉子,用舊報紙卷成一拃長的喇叭筒,味道極為濃烈,滿樓道都煙霧繚繞的,一聞就嗆得人直咳嗽。那老漢吃煙非常的貪婪,火苗一閃一閃的,映襯出他一張黑瘦的面孔來,那臉色酷似杜甫筆下的那個賣炭翁——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那都是接連不斷地吃旱煙熏的。他的衣著也比較破爛,幾乎是補丁摞著補丁,衣服都被油垢浸透了,極難看出底色來。他戴的一頂帽子,也又臟又舊,跟趙本山在春晚戴的一模一樣,帽沿都折了好幾折,扇子一樣罩在前額上。無疑他們是一對難兄難弟,有共同的語言與嗜好。冬天的樓道里十分地寒冷,可他們一夜夜地往天亮硬撐著。
一天下午,我去醫院附近的一家飯館吃飯,無意中碰上老李。他在那里拿了只碗怯生生地去舀面湯,結果讓一個十五六歲跑堂的姑娘攔擋了。那姑娘一臉的稚嫩,可立刻變得兇巴巴的,嘴里不停地叨叨起來,你這老漢,我一再說了,我這里是飯館,是做生意的,你早晚守在這里要面湯喝,不只是影響飯館的衛生,更影響顧客吃飯的情緒,讓我們的生意還怎么做?說著她竟動手直接把老李向門外掀。這位姑娘,你就行行好吧,我一再說我不是要飯的,我女人有病住院,沒錢暫時給困住了,你就再行行好吧,明個你長成個大姑娘,一定會尋個好女婿,生個帶把兒的胖小子,好人有好報的!老李苦喪著臉,低三下四地一再恭維那姑娘,百般地求情下話說,那姑娘仍不依不饒。
姑娘,對人應該和氣點,來的都是客嘛,不是說和氣生財嗎?他是我的老朋友,我請他來吃飯。老李回頭一見說話的是我,先是一臉的難堪,隨后臉色便逐漸地舒展開來,進而喜上眉梢。我把那姑娘叫來,給老李叫了一大盆酸菜魚、幾個干糧饃,那姑娘一臉的不好意思默默地走了。我在這飯館里吃過好幾次了,他們做的酸菜魚非常好吃,每次妻子吃的時候,老李都眼巴巴地瞅著,妻子吃的很不好意思,我臉上也挺難為的。今天正巧碰上,滿足一次老李的胃口。
一大盆酸菜魚,三個干糧饃,老李幾乎是一口氣呼嚕嚕地吃完的,吃得滿頭大汗。他擦罷嘴說,王老師,不瞞你說,我已經有四五天沒有吃過飯了,每天早晚到這些飯館里要一些面湯將就一下,所以他們一見我來就討厭,就一個勁地往出轟。我今天算是幾天來第一次吃了一頓飽飯,還是我從未吃過的酸菜魚,那個香啊,簡直都香到骨子里去了!這話聽得我心里難過極了,借著擦嘴的同時,趕忙把涌出的淚水擦了。隨后我們在閑聊中,便扯起與他一同過夜的那個老漢。老李說,那老漢是甘肅人,老伴同樣把子宮切除了,但耗的時間太長了,已經住了一個多月,家里的牛羊都賣了,糧食也賣光了,把親戚鄰人的錢都借遍了,可刀口一直不見長。醫生說他給病人吃不好,又三天兩頭地停藥,只能在這里沒完沒了地干耗著,想不出一點辦法來!
據說吃煙能緩解和麻醉人的神經,他們倆人就通過吃一支支老旱煙,一夜夜地在大量的尼古丁麻醉下度日如年。
妻子的手術效果很好,恢復得也相當快,第二天就能主動地起來進行小范圍的活動了,開始吃點水果和稀飯什么的,臉上也舒展多了,有種陽光照耀的感覺。這樣好的精神和心態,完全得益于那個止痛的麻藥棒。動完手術,應該是傷口最疼痛難忍的時候,可自從帶上止痛棒,妻子絲毫沒有感到疼痛,吃飯睡覺與人聊天就跟沒事人一樣。這讓妻子很驚訝,這個小小的止痛棒竟然有如此神奇的功效,這幾乎讓她想象不到。
不知怎么著,四號床位的張嫂從昨天開始極少與妻子說話,偶爾同她說話時目光也躲躲閃閃,也不同別人搭言,而更多的只是瞅著天花板出神。她不像是對誰有仇恨,這樣羸弱的女人能仇恨誰呢?倒像是有某種說不上的東西在阻隔著,令人很難揣摩得透。她常常不時地背過人去偷偷地抹眼淚,有時蒙在被窩里,有時躲在樓道或廁所里。她不是那種大悲大慟的嚎叫,而是有一種難言的傷感,是林黛玉式的對月傷懷臨風灑淚的那種脆弱,欲說還休欲罷不能。妻子的心比豆腐還要軟,對此很是不可思議。當她問及此事時,張嫂先是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終于憋不住了,鼻涕眼淚一下傾瀉而出,竟然把一肚子的苦水全向妻子倒了出來,妻子差點被那苦水吞沒了。
看到你手術后很安靜的樣子,我的肝花都爛了,那五百元的一個止痛棒,我實在買不起,大夫問了我好幾次,我都撒謊說,我身體好,皮實著哩,用不著的。其實哪能用不著呢?我又不是孫悟空,是太上老君八卦爐里煉出來的銅頭鐵臂,我是肉體凡胎,哪能不怕疼痛呢?對我來說,那五百元簡直是一個天大的數字,我咋能用得起呢?你知道我這些天是怎樣頂過來的么?你肯定不知道,說給你你或許都難以相信!其實上手術臺很簡單,稀里糊涂一會兒就過來了,因為那是全麻醉。可過后的那個疼呀,是那鉆心的疼,幾乎把我渾身的每一塊肉都疼碎花了,骨卯卯也疼松了,有針扎的,有錐刺的,有刀割的,有斧砍的,有老鋸子鋸的……各種各樣的疼痛應有盡有,全品嘗過了,想必到了后世下油鍋、進地獄、千刀萬剮感覺也不就這樣?這是在活活地折磨我哩!人啊,一樣的災難,不一樣的感受,這就是人和人的差別!實不相瞞,這些天我是分分秒秒度過來的,是狠著心咬著牙一天天熬過來的,現在我渾身的每一坨肉都不敢讓人動,一動骨髓里都會疼的。我是一個婦道人家,孩子他父親十年前得肝病走了,留下了三個孩子,還在地皮上跑。現在大女兒在這醫院里當護士,是臨時的,每月才五百元的工資,二女兒上大學,兒子上高中,我依靠不到十畝地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如今拉了一疙瘩債,屁股上八片瓦都苫不住。我動手術的費用是把家里的糧食和能變賣的東西都賣了才湊齊的……
我和妻子幾乎都聽不下去了,眼淚早已把心都淹了。我和妻子都是工薪階層,雖說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常常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來安慰自己。可到了這里,我們卻一下成了富人,成了病友們眼里最羨慕的人,這使我十分的慚愧,但同時使我和妻子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我多次在樓道里碰到張嫂的大女兒,那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頂大才二十幾歲,走路老是提不起精神,腳步有點凌亂與發飄。她在手術室工作,經常穿著半新不舊的白大褂,白帽子戴得非常低,壓在眉毛上,大概是怕人們認出她來。見到她不是用大塑料袋提著腥臊惡臭的垃圾,就是竭盡全力用手推車推著一人高的氧氣罐,一副柔弱無力疲憊不堪的模樣,由此可以想象到她生活的艱難與窘迫。可當她來探望母親或送飯時,才展現出她的廬山真面目來,給人們的卻是另一副模樣,她留著又黑又亮的長披肩發,像是剛剛畫過淡妝,清純而又秀氣的臉上有種掩飾不住的青春活力。衣著不是很新,可洗得十分干凈,熨得極其展拓,每天都有變化,總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她在不同的場合顯示出不同的形象,完全判若兩人。毋庸置疑,她把艱難困苦留給自己,把青春煥發的美好形象留給母親,真是煞費苦心。這是一個極不尋常的姑娘,對此我和妻子都挺感動的,并且對她充滿了深深的敬意,因為她會使人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增加自信。
張嫂有個老婆婆,七十來歲,也不斷來探望張嫂。一來二往,她便和妻子熱絡上了,漸漸地她會買一些小禮物送給妻子,有時是一雙襪子,有時是一個棉短袖,還有線褲什么的。她說妻子穿的這些都太陳舊了,看上去硬梆梆的,不舒服。非親非故地,妻子自然不愿接受別人送的東西,竟在那里推來搡去的。老太太慈眉善目的,又是一副熱心腸,不好拂了她的好意,我示意妻子暫且收下,走時再還她這份人情,這樣妻子便接受了下來。過后她又帶來了自己的一個孫女,這孫女是她另外一個兒子的。那姑娘對人很親熱,坐了一會兒仿佛對妻子已經很熟了,給她端茶倒水什么的,跑得極是殷勤。她年齡大概在二十五歲左右,長得也很秀氣,瓜子臉,柳眉杏眼,膚色也很白嫩,梳著幾縷彎彎的流海,一雙眼睛顧盼生輝,挺活潑的。她們是來探望張嫂的,卻對妻子格外地體貼入微,這讓我多少有點納悶。
病房是一個陰霾四散的地方,這種氣味兒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悄無聲息地鉆進人們的心里來的,不時地在興妖作怪。妻子的好心情并沒保持得太久,聽罷張嫂的訴說,情緒自然受到感染,她長吁短嘆了好一會兒,竟然也用被子把頭蒙住了,不知不覺地,在里面默默地哭泣。隨著哽咽頻率不斷加快,她的身體也在大幅度地抽搐,那艱難蠕動的樣子活似一只正在破繭的春蠶。我小心翼翼地將被子揭開,只見她淚流滿面,哭得一塌糊涂。我不可思議地責問道,你這是咋啦?剛才還好端端的,一會兒就發起神經來?
這話無疑于抱薪救火,妻子卻渾身抽搐得更厲害了,過了好一陣兒,竟滿臉凄愴聲淚俱下地說,把我肚子里的東西全割光了,我還是個女人嗎?從此我不男不女的,讓我還咋活呀?
嘿嘿,我還以為是天塌地天陷了呢!原來是這樣,咱兩個狼崽都快長成大人了,還要那玩意兒干啥?
你是站著說話腰不疼,不要說把你那零件全部割了,就是割上小小的一兩個零件,你還能無動于衷?還能嘴咧得跟瓢似的說大話嗎?妻子的話還真是把我問住了,我很想為自己辯解一番,可嘴唇撲閃了好幾下,卻一時語塞。這個問題我平時還真未細究過,這樣只好在她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心想你現在就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個夠,或許心里會輕松一些,但最好不要哭傷了眼睛。
老李的大兒子回來了,帶回了兩千元。他的到來,無疑給母親帶來了生的希望,也給父親挽回了面子。然而當他聽著MP3蹦蹦跳跳地去交款時,卻吃了一個閉門羹。張大夫早已開好單子等著,其中所欠的醫藥費、輸血費和預交的治療費至少得五千元,甚至少一分錢都不行,這讓他一時傻了眼。張大夫也十分為難,攤開兩手一臉同情地說,這是醫院的制度,我實在無能為力,你們就再想想辦法吧!得盡快,多拖一分鐘,你母親的生命就會增加一分危險。
老李的二兒子一時來不了,這一千元上哪里去湊呀?聽了兒子的傳話,老李的眼睛又一次綠了,臉上又堆滿了厚厚的愁云,哭腔拉長了絮叨著。此刻他把求助的目光本能地移向了我和妻子,隨后他岳母與兒子也不約而同地瞅著我們。老李往前湊了湊癡癡地盯著我,嘴唇閃了好一會兒才說,王老師,就一千元……行嗎?看在我們這些天相處的面上,就行行好吧!等老二來了就……就給你……還!說罷他眼淚都急出來了,豌豆粒子一般乒乒乓乓落了下來。真是上山擒虎易,開口求人難,對此我深有同感。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瞅了一眼妻子,還未得到她的默許,就很痛快地答應了。
血是生命的源泉,二號病人一輸上血,不到半個時辰就奇跡般地醒了過來。我們大家都為她的死里逃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鎖的眉頭都舒展開了。沉重的氣氛一下顯得輕松了,病房里第一次有了歡聲笑語。老李、兒子和岳母都撲上去抱住病人失聲痛哭,哭聲在病房和樓道里久久地回蕩著。看到這生離死別的情景,我和病房里的人都禁不住淚流滿面,也在盡情地分享著他們悲喜交加的喜悅,這已經是第四天的晚上。
二號病人有四十多歲,不但長相活脫脫是一個母親的再版,行為習慣也跟母親如出一轍,也是整個一個“閑話簍子”。從她睜眼的那一刻起,說起話來就沒完沒了,像是要把幾天來積攢的話一古腦兒全倒出來,神神道道的,還連珠炮似的,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兩嘴角堆滿了唾沫星子,脖子伸得咕嚕雁一樣,噎得不停地打嗝。
她說的盡是夢,幾天來做過千奇百怪的夢。她夢見的全是七大舅八大爺,還有三姑四奶的,都是這些年先后去世的人。她說他們對她備加熱情,體貼得不得了,前呼后擁爭先恐后的,硬是要她到他們那里去做客。不知怎么著,這些人以前她是認識的,她害怕了,甚至怕得要死,她還沒活夠哩,還有七老八小一大家人,他們都離不開她,要她照顧哩,她咋會跟了他們去了?她不想去,她要活著,活著多好呀!雖然有時也缺吃少穿的,她還是希望好好地活著!這樣走著走著,趁他們不注意時她就逃了出來。誰知她是在做夢,做了一個長長的惡夢!過去聽人說,唐王活了八百歲,不夠陳摶一覺睡,陳摶一覺能睡幾百年,她才睡了四天,就把你們急成這樣……
二號病人把幾天來做的夢,給我們一次次地述說。起初聽來還比較新鮮,畢竟是人對死亡的一種感受,可聽得多了,就味同嚼蠟了,再往下聽就特別煩人,甚至于有些厭惡了。但她講述的激情絲毫未減,而且還尤其高漲,每來一位探望者,她都會不厭其煩地再度重復,到后來聽得我們頭都木了,快要爆炸一樣。
就在這時,老李的二兒子回來了,他在蘭州一家小餐館跑堂。見過母親后,非常高興。他和哥哥十分要好,出來進去一直手拉著手,同小孩兒一樣天真爛漫。老李情緒有點反常,跟個老禿鷲似的在地上蹲著,一雙眼睛極其陰鷙,在一動不動地盯著二兒子,眼睛睜得越來越大,眼珠子也越來越突出,跟牛蛋似的,快要憋出眼眶。猛然間,老李跳起來狂奔過去,掄圓胳臂要打二兒子。幸虧我早有防備,手疾眼快搶先一步給攔住了。對此都感到莫名其妙,過了一會兒老李終于罵了出來,原來是嫌二兒子拿來的錢太少了,他只帶回來了五百元,這與老李的盤算還相差甚遠。二兒子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解釋說,還沒到發工資的時間,老板只借了五百元,那里人生地不熟的,我到哪里去借?老李的舉動招來了妻子和岳母的一片罵聲。
老李的火氣還沒有消下去,大兒子又向父親發起了猛烈進攻,他嫌父親沒人味兒,不講理,自己沒本事掙錢,還嫌別人拿得少了。大兒子罵著竟然還要撲過去打父親,父親當時懵懂了,僵持了半天,便偃旗息鼓,雙手抱頭蹲回原地一聲不吭。大兒子還不依不饒,指著他的鼻子在不停地罵,老李竟然是一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理屈詞窮的樣子。做父親的威風一下掃了地,如刺猬一般縮了一疙瘩。這使我忽然明白了一個樸素的道理,在這樣的境況中,錢是個硬頭貨,誰能拿來錢,誰就有話語權,就有絕對的權威。
六號病人下床了,開始在地上能扶著床頭慢慢地走動。那是一種怎樣的行走啊!她彎腰曲背簡直像只大蝦仁,一臉的苦不堪言狀,挪著腳步一寸寸地往前走,每挪動一步,幾乎都要把吃奶的勁兒使上。她緊咬牙關,兩腿在打戰,渾身在顫抖,可仍然在不懈地堅持著。汗水從她前額和脖子上一點點地滲了出來,先是凝結成芝麻粒一樣,明晃晃的,而且越積越多,越滾越大,到了黃豆那么大時,隨著她的動彈,七零八落地摔在地上。這情景比小孩初學走路不知要艱難多少倍!
六號病人的求醫道路并不比這練習走路輕松,她家在新疆喀什的農村,距離帕米爾高原并不遠,那里有上億年的冰川。地廣人稀,沃野千里,有充足的雪水澆灌,日子過得旱澇保收,可醫療條件太落后了。農村人一般都怕出遠門兒,遇到任何事情總是抱著一種僥幸心理。不是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么?該在今晚死的,也許拖不到明天,所以只能盡量地往下磨。她先在村上的私人診所里看,后來又到鄉、縣醫院里看,越看越重時又不得不轉到喀什市去,這一過程整個耗費了她三四年的生命。喀什市醫院診斷她得的是子宮癌,而且是惡性的,已經到了晚期。醫生叮囑家里人要讓她吃好穿好,等待生命的結束。家里人也始終隱瞞著她,但她并不傻,從他們的神情舉動中看了出來,他們對她的生命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當時她徹底絕望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開始了絕食,有時一兩天,有時三四天,最多絕過一周時間的食。丈夫已經對她完全放棄了,這次回老家是父母陪她來的,就是想讓她在家鄉的土地上走一走,探望一下親戚與鄉鄰,回憶一下孩提時代的美好情景,也算是對故鄉的最后辭別吧。可到了家鄉她總心有不甘,聽說這家醫院醫療技術相當好,就抱著碰運氣的心情來,誰知動完手術后經過化驗,純屬良性。這分明是一個天大的驚喜,一連幾天她和父母都覺得在云里霧里的,像是在白日做夢,可這竟然是真的!
妻子系上白布腰帶,同樣彎腰曲背,形似蝦仁,渾身顫抖著隨六號病人,扶著床頭,一起練習走路,一寸寸地往前移動。大夫一次次地叮嚀說,多疼痛多艱難也要咬緊牙關堅持,要是躺著不活動,傷口不但不長,還會得腸粘連的。這話時時回響在妻子耳畔,使她絲毫不敢偷懶,只能像小孩一樣艱難的學步,每一步都需踩實踩穩,不能有一絲的馬虎。她太虛弱了,未行幾步,渾身便汗如雨下。她只能下定決心,鼓足勇氣,一點點地往前行走。一圈又一圈,汗水磨油一般在地上灑了一圈,明溜溜地在閃光。我一直暗暗地為她們鼓著勁兒,鼓著鼓著,心靈顫抖了,雙眼模糊成一片。
按正常情況,妻子的病情要是不出現什么意外,得兩周以后才能出院。可妻子決定當天就出院,眼下總共才住了九天醫院。劉大夫挺善解人意,她竟然很痛快地同意了,并且開了足夠的藥,讓高護士帶著我去辦出院手續,這使我很感動。也許受了我們的影響,六號病人也要出院。當我們把東西收拾好,在出門的那一剎那,大家都有些難分難舍,好些人淚水在眼睛里打轉轉。六號第一個過來拉住妻子的手說,這一離開今生今世還能不能再見到你們,說罷她喉頭有些哽咽。二號病人和四號張嫂,還有老李的岳母也都過來將妻子和六號圍住,都熱淚盈眶了。
老李和兩個兒子為我們扛著大包小包,直到把我們送上車,還有些依依不舍地守候在那里。就這樣,在一種特殊的環境和氛圍里,在一種遭遇災難的人群中,我們共同經歷了生命歷程中少有的痛苦和磨難,我們相互攙扶,相互鼓勵,度過了一段最難忘的歲月,也收獲了濃濃的人間真情。
別了,患難與共的病友!
別了,淳樸善良的鄉親!
在淚光中,我和妻子與他們在心里默默道別,直到淚水淹沒了我們的視線。
回到家里,我對家似乎有了特別的親切感,休息、看電視和上網,一切都進入自然放松狀態。這些本來就習以為常的事情,現在就仿佛是一種享受,一種奢侈。因此,人們常說,家是安樂窩,是幸福的港灣,這話近乎于真理。為了使妻子的身體盡快地好起來,我開始光顧市場了,學著和小商小販討價還價。同時還到書店買了一本《家常菜譜》,在工作之余認真翻一翻,回家后用心如法炮制上幾個菜。看著妻子吃著我做的飯菜,心里就有一種成就感,也有一種滿足感。妻子任勞任怨辛辛苦苦侍候我二十多年了,平時她只要有一分的精力,她都不愿讓我做飯,說一個大男人長期圍著鍋頭和案板轉,老是操心油鹽醬醋之類的瑣碎事情,久而久之,人就會變得平庸,沒有出息,男人應該干男人該干的事。在妻子的寬容與縱容下,使我養成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愿干的惰性。現在她不得不休息了,照顧她這對我來說是一種義務,也是一次難得的補償。盡管我缺乏操持家務和照顧人的能力,但我決心從頭做起,并且有信心做好。
誰知我的努力卻事與愿違,妻子剛開始好轉的身體漸漸地向不好的方向發展。她又吃不下去飯了,開始腹脹,渾身忽熱忽冷,整夜整夜地失眠,脾氣也突然變得異常古怪,甚至還蠻不講理,動輒就哭鼻子,無緣無故地大發雷霆,這相對于手術前是有過之而不及。
一天早上,我笨手笨腳地好不容易炒了幾個菜,沒料到妻子只吃了幾口,就捂著嘴十萬火急地跑進了衛生間,哇哇地吐個沒完沒了,隨后又在那里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兒子出于關心,去看了看她,感到她哭得莫名其妙,便忍不住笑著說,無緣無故的你哭啥?誰知妻子卻受不了了,撲進灶房拿了個搟面杖滿屋子追趕起兒子來,不是我眼疾手快擋住,搟面杖早就落在兒子的頭上了。我氣急了質問妻子,她報怨說他為什么要看她?對此我無言以對,我的好心情頓時一落千丈,也在不由得向壞的方向發展。
家里的火星子剛熄滅,下午在學校又燃起了戰火。起火原因簡單得幾乎讓人難以置信!妻子在住院時,我給買了一件羊毛絨大衣,她感到相當滿意,因為這款式既符合她這個年齡,又顯得相當的新潮。回家后她時不時拿出來穿一穿,有時還要對著鏡子自我欣賞一番。誰知這樣一件心愛之物,她頭一次穿到學校就被一位不知深淺的同事笑了個七葷八素。妻子二話沒說,將衣服一脫扔在教研室,穿著一件平時備用的衣服回來了,連課也沒有上。她剛一到家,那位同事就給我打來電話,說明原因后要向妻子道歉,我把電話遞給妻子,她干脆不接,說同事富有,眼光超前,能領時代新潮流;我老土,各方面都不如她,這還不行?還要打電話怎么著!
我簡直有點涕笑皆非,這是哪兒的話嗎?同事之間,穿件衣服品頭論足說長道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一塊共事,低頭不見抬頭見,哪兒聽著不舒服,也應該學會包容,用不著動這么大的肝火么。
你還在向她?我在外面為啥被人取笑,就是我穿帶不如人,要是你給我買個上千元的大衣,再披金帶銀的,一身的珠光寶氣,別人奉承還都來不急呢,哪還會口無遮攔地拿我消遣!
這是哪兒跟哪兒呀?純粹是城隍樓子對戲廟嘛!對于這樣的胡攪蠻纏,我真有些苦不堪言了。可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妻子一肚子的歪理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她跟了我二十多年了,含辛茹苦地操心孩子,沒完沒了地操持家務,除了落下一身子的重病,還得到了什么?其他方面就不說了,就穿帶方面哪有一件能比得上人家?更別說趕時髦了。我虧欠著她的,欠了很多很多。我各方面都不如人,平時只會教書,不知道追求進步,一條道往黑走,三尺講臺就是我的圣壇,一班學生就是我的圣徒,感覺好得跟國王似的。又自視清高,向來擺出一副視權力與金錢如糞土,而實則是權力與金錢視我如糞土,是個又臭又硬百無一用的大混蛋!
我內心雖然充滿了自責,但嘴上還是從不服軟。你說的都很對,怪你跟了我這么個窩囊廢,我也認真琢磨過了,現在要改變你的命運還為時不晚,有兩種做法供你選擇,一是我去搶銀行,但這是萬萬不行的,因為我這人生來就膽子特別小,別人搶我我都會怕得要命。二是你可以離婚,趁你還不算太老,還能算得上是一個資深美女,跟個百萬富翁很難說,但跟個練地攤出身的暴發戶或土豪還有的是機會。兩個孩子任你挑選,你說呢?
我說完,妻子氣得臉上成了紫青色,大半天噎得沒泛上一句話,穿上外衣一甩門出去了。
下午我剛午休起來準備去學校,小學突然打來電話,說妻子沒來上課,一班學生放了羊。這時我才記起吃飯時跟妻子斗嘴的事,我早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了。她沒去學校上課,能去哪兒呢?我正考慮著出去尋找,剛伸手去開門,門卻自動開了。門是妻子開的,后面跟著老岳父,他們旁若無人地進來了。妻子一臉的淚痕,岳父臉黑得同鍋底一樣。這使我發懵了,隨之我陪著笑臉問候以后,趕緊沏上兩杯茶端去,沒想到岳父和妻子幾乎連夾都沒夾我一眼。我向妻子說了學校找她的事,就想逃離。岳父長吁短嘆了幾聲,便怒氣沖沖地說,今天你不能走,有幾句話你必須當面鑼對面鼓,說清楚以后再走不遲!聽說你要和我女子離婚?我問你,是她上沒服侍你的老?還是下沒抓養你的小?還是對你本人不好?或者在做人方面有啥不檢點的地方?你必須對我說個上公下平!
這番劈頭蓋臉的話把我打暈了,我大腦里頓時一片空白,隨后我便哼哼哈哈地說,這個么,這個你讓她慢慢跟你說,她比誰都清楚!說罷我一開門,噔噔噔地一溜煙跑下樓去。
下午上完課,教研組的幾位老師提出要聚一聚,提出用“抓大頭”的辦法來解決資金問題,這是我們當老師窮樂呵的老辦法。結果我抓了個“白癡”, “白癡”就白吃吧,白吃誰不愛吃?我正好懶得回家呢!
聚會自然其樂無窮,有男有女,劃拳喝酒,能喝酒的喝酒,不能喝酒的來個搞笑的段子,或唱首歌也行。由于氣氛熱鬧,一眨眼就到了十二點。出門以后我覺得喝高了,腳下高低不平,步履踉踉蹌蹌。一位女老師膽小,要我送她,我雖說自己也不行了,但強拿出點紳士派頭來,一直把她送到樓下。往回走時,我隱隱約約覺著身后有個人在跟著,躲躲閃閃的。回到家里,妻子卻不在家,打手機已經關機。我剛上床睡下,妻子回來了,竟然是一臉的兇相。此時我瞌睡得實在抬不起眼皮了,也顧不得多說什么,倒頭便睡。
我是被妻子在兩三點整醒的,她在床頭柜上放著一臉盆涼水,正一點點往我臉上灑,由于是深秋季節,屋里又特別冷,我被涼水淋得直打戰,一骨碌從床上翻了起來。你怎么能這樣,是想陷害我呀?
哼!說陷害你還是輕的,我現在一眼都睡不著,你在外面酒足飯飽了,女人玩夠了,回到家里來臥云?這個覺你不能睡!
誰說我玩女人了?誰說我回家臥云了?你見了嗎?我完全被她用冷水激醒了,一腔的怒不可遏。
你不是像梁山伯與祝英臺一樣纏纏綿綿,在玩十八相送嗎?都把人送到家里去了!
你在盯我的稍?深更半夜的,你無聊不?
深更半夜的,有人比我更無聊!簡直像狗尋兒子!
就這樣,妻子逼我承認,我心底十分坦然,拒不接受。她又死咬住不放,你一言我一語,終于火星子亂濺起來。一怒之下,她要和我去那女老師家對質,我說去就去,東風吹,戰鼓雷,這個世界究竟誰怕誰呀?于是我胡亂穿上衣服,沖下樓去,妻子在后面緊迫不舍,我只能聽到身后她急促的腳步聲和拖著哭腔的喘息聲,還有那深秋涼颼颼的風聲。
我身高腿長,走路又快,妻子在后面小跑著在追,快到那女教師住的樓了,她緊跑幾步上前抓住我的胳膊說,哎,你說咱能不去么?半夜三更的人家會說咱是一對神經病!
清白的神經病總要比骯臟的神經病要好一些。我沒好氣地說,步子邁得更大更快了。眼看快要到樓下了,妻子卻死死地抱住我不讓走,我求求你了,咱不去好嗎?千萬不能去!
去,不去不行,非去不可!一定要當著她家所有人的面證明我王大梁的清白。
我能不知道你的清白?我是在激你氣你,跟你鬧著玩的,你就當真了?
你都告到老爺子那里去了,我能不當真?話是這樣說,我口氣明顯緩和了,腳步也自然放慢了。因為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就要進樓門了,進去以后那可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由我們鬧著玩的!
在折回的路上,妻子表現出了少有的溫存,她再不是用手抓著我的胳膊,而是把胳膊悄悄地伸進來挽住我的胳膊,小鳥依人似的靠了過來,將頭輕輕地倚附在我的肩膀上。今晚的月色分外地好,一輪上弦月偶爾穿過棉花樣的云朵,大地籠罩在一片夢境一樣的清紗之中。
其實,我從心底里根本沒有懷疑你的意思,只是心急,渾身忽冷忽熱,難受得要命,房子大害怕,又睡不著覺,還擔心你喝多了,醉倒在大街上出問題。本來是尋你來的,卻變成了跟蹤,看著你送那女同事,越想不知道哪來的氣,就想沖你發泄。可發過了我挺后悔,因為你什么錯也沒有,我的確是胡攪蠻纏,可往往不由我。
都是我不好,你動了這么大的手術,我對你的關心一點都不夠。成語中有個“牽一發而動全身”么?這就是說人的身體只要動頭發絲一樣微小的東西,都會牽扯到身體的每一個器官和神經,都會引起強烈的反應。更何況你把女性的主要器官全摘除了,導致內分泌嚴重失調,能像正常人一樣嗎?人的生理紊亂了,必然會導致心理紊亂,心理紊亂了,無疑導致了精神的紊亂,這是一個生理鏈條,是環環相扣的。這樣的不良反應會因人而異,輕則兩三年,重則會長達四五年之久。這些知識是我往回送的那位女老師說的,她在幾年前已經做了子宮切除手術,也算是她的切身體驗。
你知道我的難受就對了,我不是故意整你。
整了就整了,整了也是應該的,再解釋就見外了。
哎,你還記著住院時四號床位張嫂的那個老婆婆嗎?她不是老給我送一些小禮物么?后來還帶來了一個大姑娘,還十分殷勤地來侍候我。你以為她這樣做是為了啥?那老太太當時做了好多感情上的鋪墊之后,最終向我吐露了自己的心思。她希望我出院以后,把她的孫女帶上來侍候我,并且能找一份工作,再找一個對象,成個家。她說姑娘年齡大了,沒有工作,很難找到合適的女婿,經常窩在家里,她時常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眼睛都快要愁麻了。我說你把那么漂亮的大姑娘讓我領回去,你能放心嗎?她說那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們兩口子還能把她吃了不成,只要她孫女有飯吃有衣穿,不管怎么著都行。在那老太太的眼里,咱家是有錢人,是富翁,其他的就可以忽略不計了。
嗨!這么美好的事,你怎么不早點說呢?你不敢接受,我可敢于接受,把她帶來,把你侍候得好好的,讓你也做幾天闊太太,人模人樣地風光上幾天,那是多好的事呀!我跟桿桿往上爬,開起妻子的玩笑來。
你豬八戒吃西瓜皮哩,想的可蠻脆活的!我才不會引狼入室哩,十個男人九個九都是大色狼,常常是吃著碗里的,盯著鍋里的,永遠都沒個饑飽!妻子很得意地說。
那老太太或許真的是眼神出了問題,而且還是大問題!她竟然會高看我們一眼,簡直太抬舉我們了,把我們都抬舉到天上去了,我們有那么大的能耐么?都快成比爾·蓋茨了!這也好,有人把咱看成富人,總比看成叫花子要好一些,不是有句話說,寧生個窮命,不要生個窮相,這說明咱將來還有富起來的基礎和條件!哈哈哈……
風冷了起來,天空的濕氣越來越重,地上漸漸地結上了白花花的濃霜。我身上特別冷,腳下尤其的凍,凍得有些刺骨。快到家了,妻子突然放慢了腳步,我遲疑地問,怎么,不想回家了?
我怕晚上,怕睡覺,這么好的月色,如果能夜游多好,會減少失眠的痛苦!妻子感嘆說。
那我陪你夜游,咱們沿環城路轉圈兒,一直往天亮走好嗎?
好的,可你沒睡覺。
只要你樂意,我睡不睡覺沒關系,身體棒著呢。
我和妻子沿著環城路走,路上幾乎沒有什么車輛,也無路燈,更無行人。此時月亮已經落山了,眼前黑乎乎的,寂靜得使人害怕,有時出現一兩聲狗叫,驚得人頭皮一陣陣發麻。我們走了一圈又一圈,我已經很累了,可還得堅持,權當是在強化鍛煉。我覺得自己應該這樣做,即便不能分擔疾病給妻子帶來的所有痛苦,但至少盡我最大的努力,能分擔多少就分擔多少。
不知不覺地,天已經開始亮了,路上出現了零零星星跑操的人。妻子在后面走著,一下驚叫起來,說我光著腳板。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確沒有穿鞋,怪不得起初感到腳非常的凍,后來就失去了知覺。我和妻子披著霞光往回走,她在后面不停地責怪著自己。這時有一首歌曲從早晨的廣播里傳來,越來越清晰: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
留到以后坐著搖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直到我們老的哪兒也去不了
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的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