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寧夏詩歌選(2013—2018)
- 楊梓主編
- 2450字
- 2021-12-22 18:37:49
王懷凌 聽馬爾撒唱花兒(外八首)
這場突如其來的雨,說下就下了
在白花花的陽光下。心突然就被淋濕了
這綿延的群山,這寂寞的正午
“阿哥的肉肉哎喲……”
這悠長、這婉轉、這恓惶、這碎心裂膽的痛
牧羊人馬爾撒看著遠方
我必須看著遠方——
遠方有一朵云飄過,那樣慢,慢過時間
突然羞愧于我抒情的荒蕪
突然羞愧于我們矜持的外衣下暗懷欲說還休的熱望
突然明白愛可以用“阿哥的肉肉”來表達
情也可以用一朵云來寄托
其實,我們也可以讓馬兒盡情地撒歡
讓花朵盡情地綻放,就像一場雨
說下就下,下個淋漓盡致
就像馬爾撒唱到的
“頭割了不過碗大的疤,血身子把你陪下……”
也許,我們前世就這樣做了
我理解了母親的一次次逃離
記不清已是第幾次逃離城市
一個年近八旬的農村婦女,白發、豁牙、褶皺、身體佝僂
從城市到老家的距離有多遠
一個老人的惶恐和牽掛就有多遠
多年了,我一直不能理解母親為什么要一次次的逃離
城里有她的兒女、孫子,有膝下的承歡
便捷的通訊工具和先進的醫療設施
這對一個年老體弱的人多么重要
但她還是想著逃離。一次次
在生病住院的時候,在節日來臨的時候
在左鄰右舍娶媳婦做滿月的時候
搜腸刮肚出一些不能自圓其說的理由
一次次擠上路邊的小巴士
我知道鄉下孤零零的老家,每一個角落
都有母親稔熟的記憶和氣味
一棵樹、一株草、一朵帶著露水的白菜
都會在清晨播下陽光和鳥鳴
在傍晚收獲清風和星辰
安靜的院落空氣清新,花開安詳
但夜晚是荒涼的,一個老人
獨自承受著巨大的黑暗和無邊的空曠
以及隔山隔水的牽掛
直到今年秋天,我從一片葉子的脈絡看見自己的一生
我才開始理解母親,那低處的生活
一個人一生的歉收與飽滿,歸宿與牽掛
都與那片山水有關,與一句古老的諺語有關
從此,我不會再有抱怨
我會抽空陪母親回家,盡量多住些時日
讓一片枯黃的葉子提前看清泥土的走向
讓一個日漸衰老的人把熱愛的心安放在自己的胸膛里
[以上選自《星星》2013年第7期]
鳥鳴淋濕的清晨
黎明時分,被早起的鳥兒喚醒
仔細辨聽,至少有六種鳥在和鳴
每一個音符都飽含露珠,晶瑩圓潤
除了麻雀在使用方言
其他的我都聽不出口音,也叫不上名字
但不影響大把的鳥鳴淋濕整個清晨
被鳥鳴喚醒的人——
母親心中有愛,奶罷孩子,生火做飯
父親心中有佛,喂完六畜,拂塵掃院
我心無遠慮,站在窗后靜等天明
聽鳥鳴時斷時續,微風撥動樹枝的琴弦
想與鳥兒有關的事情,與人間煙火有關的事情
與流水和葉子有關的事情
不知不覺,隔夜的霧氣
在眼前慢慢散開
早起的人
都是一些老弱病殘者:緩慢、遲鈍、空虛
要么沿村口的田間小路迎風落淚。要么
在空曠的麥場上伸胳膊踢腿,與僵硬的骨骼較勁
仿佛這個早晨就是老弱病殘的早晨
這一天就是老弱病殘的一天
這個村莊就是老弱病殘的村莊
以前可不是這樣。以前,早起的人
要給牲畜添草,去泉邊挑水
要套犁、劈柴、磨鐮、拂塵掃院
要把希望的炊煙高高地升向屋頂
把熱氣騰騰的孝心和愛捧到炕頭
——是年富力強的早晨
我在村口遇見他們
我不開口,他們也懶得搭理
眾鳥用歌聲歡呼日出
他們用呻吟和咳嗽
一九八三年的號啕大哭
這片山地,已不似一九八三年的陡峭與貧瘠
那年我十八歲,連續復讀兩年
日夜擔心那命懸一線的小數點后面的炸彈
再次落在一個破敗的農家小院
父親好幾日沒有大聲講話了
這個有點文化,見過點世面的鄉下男人
總是高聲大氣地給別人指點迷津
鄰村不斷傳來的喜訊讓他把慣常的分貝壓低,再壓低
把高傲的頭顱用草帽遮住
我天不亮就套牛犁地
有時扶住犁把在前程未卜的犁溝默默流淚
腦海中一遍又一遍演繹外逃、隱姓埋名,甚至自殺
一九八三年的秋天,毒日頭辣得眼睛也睜不開
一天晌午,我在腳下的這片山地拔胡麻
看見郵遞員的自行車停在家門口
之后,我聽到父親壓抑已久的聲音被忽然引爆
爽朗高亢了起來
那一刻,我扔下鐮刀,匍匐在地號啕大哭
對飲
多久了呀!像墻角一截落寞的朽木
黑暗中,點燃骨骼內僅存的靈火
今夜,無須拐彎抹角
讓所有的語言都保持沉默
一盅,又一盅
飲下年齡、病痛、頹廢、厭倦
飲下長安、銀川、烏海、東莞
飲下餐館、煤窯、車站、碼頭
飲下按摩房、建筑工地
飲下迷途的愛情和荒蕪的家園
飲下潦倒,一杯苦笑
多久了呀!清明到白露
飲下一個男人泥沙俱下的半生和不斷潰爛的疤痕
飲下過往,青春的灰燼
飲下嗚咽,這一杯泣不成聲的人生
兩行渾濁,對飲清寒
[以上選自《草堂》2017年第8期]
秋水長
河水赤身露體,盲目地往低處流
在愛恨情仇之間保持警覺
但,河水不知道自己要流向哪里
泅渡者,包括撈浪渣的人,隔岸觀火的人
一次次在泥濘中淪陷、托生
我鐘情苦艾。借助流水的力量
盲目而又順從
結伴而行的殘花不是我的,枯葉不是我的,落果不是我的
我克制著自己,一頭寒霜獨自行走在人間
路遇清潭,有歲月的沉淀,也有澄明的靈魂
可安放感激,亦照見倦容
在硝河古城墻上
可見殘垣,亦見烽燧
高天厚土,鴉雀無痕
是冬日,硝河兩岸鉛華褪盡
郵差以云為馬,已不知去向
留下一堆瓦礫,一句讖語
一蓬蓑草,一片江山
風不翻曬過往,也不預知未來
孤獨的人懷抱孤獨取暖
我在內心發起一場戰爭
并虛構了一場大雪來完成最后的祭奠
北面的山坡上一大片墳冢,沒有自己的姓名
這些忠誠、服從、無奈,甚至未及發出的家書
僅僅先于我到達,陌生的訪者
破壞了它們的寧靜和尊嚴
天空多么干凈,一陣風正趕往羊隆城的路上
孤獨的人,看到了自己留在城墻上的影子
與上古年間沒有什么兩樣
再寫長城梁
我不寫烽燧,不寫垛堞,不寫狼煙,不寫馬蹄,
不寫血光,不寫墳冢,亦不寫殘垣斷壁
蕎麥花粉過了,胡麻花藍過了,苜蓿花紫過了
長城梁上,兩個隱姓埋名的人
說好了明年再見
而此刻,我指給你看更北的北方——
北方,是荒涼的歲月和霜降
有人回家,有人還在路上
在我們身旁,野菊正值豆蔻,蒿草籽粒飽滿
幾顆被遺忘在季節末梢的紅枸杞
像心、像血滴子
像誰的不舍和念想
在漸涼的風中,在塵世……
[以上選自《綠風》2018年第3期]
王懷凌(1966—),寧夏涇源人。就職于原州區紀委。作品發表于《詩刊》《十月》《青年文學》等,入選《年度最佳詩歌》《新世紀十年詩選》《星星50年詩選》等。作品榮獲寧夏第五、第六屆文藝評獎三等獎,個人榮獲《詩選刊》中國2008年度十佳詩人獎。出版詩集《大地清唱》《風吹西海固》《草木春秋》《中年生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寧夏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寧夏詩歌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