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驚心（節(jié)選）

關(guān)生義 1965年3月出生，寧夏鹽池惠安堡人，北京教育學院中文專業(yè)畢業(yè)，寧夏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中學語文教師，惠安堡鎮(zhèn)副鎮(zhèn)長，萌城鄉(xiāng)鄉(xiāng)長、黨委書記，鹽池縣人勞局書記兼副局長，經(jīng)貿(mào)局局長兼工業(yè)園區(qū)主任，廣電局局長。

◎關(guān)生義

二十四

在山原縣，錢韋成可以說是王二桿子人生路上的重要引路人。

錢韋成是土生土長的長灘鄉(xiāng)長灘村人，從小也是在貧困的農(nóng)村吃了不少苦的人，好在家庭成分是貧農(nóng)，被推薦上了北方農(nóng)業(yè)大學，成了一名工農(nóng)兵大學生。大學畢業(yè)后，錢韋成分配到了山原縣農(nóng)業(yè)局工作，由于文化程度高，工作勤奮努力，有一定工作能力，沒過幾年就被提拔為農(nóng)業(yè)局副局長。

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錢韋成憑借腦瓜靈活、膽大臉厚、能說會道、上層路線走得好，成了新設(shè)立的山原縣工業(yè)局局長。早在任農(nóng)業(yè)局副局長的時候，錢韋成就同王二桿子一樣，深諳官位的含金量與權(quán)力上的油水，在膽大貪財方面，他和王二桿子更像是一對孿生兄弟。怎樣運用權(quán)力自肥，圓千萬、億萬富翁的夢，是錢韋成一生不懈的追求。

錢韋成知道，要想隨心所欲地運用權(quán)力吞金攫銀，作為共產(chǎn)黨的官員，一定要忌諱赤膊上陣，必須要通過幾個貼心貼肺的走卒。愚蠢忠誠、有勇無謀的堂侄錢禿子，奸詐頑劣、膽大包天的王二桿子自然進入了他的視野。在他的謀劃和授意下，王二桿子和錢禿子弄假成真，巧取豪奪，屢屢得手，不能不說是得益于他這個高參。王二桿子天文數(shù)字的收益也同時讓錢韋成圓了千萬富翁的夢，金錢的刺激讓他不顧一切地利用手中的權(quán)杖，為王二桿子一伙人撥開攔路石，在金錢的道路上狂奔，以致膽大妄為的王二桿子跑瘋了，根本剎不住車了，直接沖向萬丈深淵……

貪婪的王二桿子如果不是后來制造了驚動中央的李家溝煤礦大案，成為終結(jié)他人生的滑鐵盧，完全有可能高升為一個更高級別的領(lǐng)導。

錢韋成和王二桿子也有不相同的地方，就是貪財而不守財，大都用于揮霍享受。他敢第一個在縣城住豪華別墅，敢坐超過縣長的高檔小轎車，敢挑選最漂亮的小保姆，然后敢把十七歲的小保姆哄到自己的床上。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林建華敢當面和他這位學哥開玩笑，說他“拿著孔繁森的工資，享受著王寶森的待遇”。

山原縣人民送給錢韋成一個不雅的綽號“西門大官人”，因為錢韋成和《金瓶梅》里的西門慶對金錢的理解十分相似，西門慶是這樣述說金錢：“兀那東西是好動不好靜的，曾肯埋沒一處？也是天生應人用的，一個人堆積，就有一個人缺少了。因此積下財寶，極有罪的。”錢韋成說：“金錢這東西，花掉才是錢，不花就是一堆紙。”這跟王二桿子像土財主一樣把錢放在銀行里舍不得花，有很大的區(qū)別。

錢韋成升任副縣長后，老謀深算的他立即在表面上同名聲太壞的王二桿子保持開距離，只和侄子錢禿子一人保持密切聯(lián)系。

作為一個地方領(lǐng)導人，錢韋成明白錢太多也有危險，說不定哪天會栽跟頭，一旦栽了跟頭，所有的錢對他來說就成了廢紙；于是他一有閑暇不是跑國外游玩，就是到澳門豪賭，平時也出手闊綽，經(jīng)常呼朋喚友在豪華大酒店飲酒作樂；當然了，大多都呼喚的是對自己有用的上級領(lǐng)導。人們發(fā)現(xiàn)，在省市許多領(lǐng)導諸如婚喪嫁娶的個人重大私事上，都有錢韋成跑前跑后、忙忙碌碌的身影。這種瘋狂的玩樂和毫不吝惜、厚著臉皮地貼錢幫忙，反而為他的升遷鋪平了道路。用林建華的話說：“我的這位學長對自己有用的上級，大都是不顧人格地逢迎、不知羞恥地吹捧、不落細節(jié)地揣摩、不分是非地緊跟、不計成本地落實。”

有一回錢韋成陪同縣長視察工業(yè)園區(qū)，在園區(qū)大門口縣長隨口說了一句“大門造型有點俗氣”，其他人不以為然，根本沒有當回事。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一個月后，當縣長再來到工業(yè)園區(qū)時，一座耗資三十萬、造型新穎、宏大氣派的園區(qū)大門矗立在眼前。

錢韋成曾經(jīng)給王二桿子點撥道，不怕領(lǐng)導講原則，就怕領(lǐng)導沒愛好，要十分注意揣摩某些領(lǐng)導干部的愛好，只要領(lǐng)導有“愛好”，就要千方百計“投其所好”。在拉攏腐蝕官員的招數(shù)上，錢韋成一樣使用的是王二桿子的慣用手法“金錢鋪路”。對于“有用”的黨政機關(guān)、執(zhí)法部門的領(lǐng)導，他也和王二桿子一樣，經(jīng)常以“過節(jié)費”“加班費”“壓歲錢”“隨份子”等各種名目行賄，動輒就是上萬元甚至十幾萬元。金省長家娶兒媳，錢韋成和王二桿子就各隨了十萬元的份子。

林建華把他這位學長形象地比作戴著“浩然巾”的“兩面國”人，讀過清代作家李汝珍小說《鏡花緣》的人都知道，小說中有一個“兩面國”，國中的人長著兩張臉，前面一張臉平平常常，后面一張臉卻十分丑陋兇狠、猙獰齷齪，隱藏很深；尤為奇怪的是，前面這張臉越是正氣凜然、相貌堂堂、慈眉善目，背后那張臉就越是猥瑣奸邪、惡形惡狀；所以，兩面國人一概都戴著一頂特制的帽子遮蓋，名為浩然巾。

錢韋成在升任白川市交通局局長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單位職工就送給他一個“三好局長”的雅號，哪“三好”呢？上上下下心知肚明，其實就是好酒、好色、好賭。此時的錢韋成，驕奢淫逸，肆意揮霍，貪戀美色，完全成為在政治上與黨和人民的利益離心離德、思想上腐化墮落的標準腐敗分子。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錢韋成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最后會栽在一個連小學都沒有畢業(yè)的山村小女人身上，這個女人就是陪了錢韋成十年的漂亮小保姆。

小保姆叫翠翠，是錢韋成妻子在山區(qū)娘家一個遠親的女兒，當初投錢韋成是想在城里謀一份工作，沒想到外表天真秀麗的翠翠一下就吸引住了叔叔輩的錢韋成。追求享樂而又好色的錢韋成不顧妻子的堅決反對，執(zhí)意把翠翠留下在家中做保姆，每月給開五百元工資，錢韋成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每月又偷偷塞給翠翠三百元。如此高的工資在山原縣只有正科級干部才能享有的，來自貧困山區(qū)而又十分單純的翠翠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不到半年，年輕而又單純的她經(jīng)不住厚臉皮的表叔的一再誘惑和騷擾，在錢韋成的老婆和兒女都不在家的時候，被迫睡到了錢韋成的床上。

隨著錢韋成的官越做越大、錢越來越多，翠翠嘗到的甜頭也隨之增多。翠翠掌握了這個家庭許多秘密，加上錢韋成的寵愛，后來又偷偷攀上了王二桿子這個大款，耳濡目染許多社會不良風氣，翠翠一改初來乍到時小心翼翼、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質(zhì)樸山村少女形象，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好吃懶做、花錢大手大腳、敢和錢韋成一家叫板的城市貴小姐，終于被忍無可忍的錢韋成老婆和兒女逐出家門。

此時此刻的翠翠根本不是一個省油的燈，最后還是錢韋成連哄帶騙給了十萬元，才把翠翠給安撫了。沒有多少文化的翠翠，通過在錢韋成家十年的耳濡目染，很實際地想到自己沒有一技之長，這一輩子只能依靠錢韋成這棵大樹，就像山里的寡婦講的那樣“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為了達到長期享用錢韋成的財富，頗有心計的翠翠在被逐出家門前，趁錢韋成大醉后，沒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偷偷地懷上了錢韋成的孩子。

錢韋成由山原縣縣委副書記升任白川市交通局局長，心情好得那叫一個字：爽！

這天下午一上班，他就緊閉辦公室門，在套間臥室和女秘書調(diào)情，這個女秘書是錢韋成從全市交通系統(tǒng)中選拔來的，非常漂亮。最讓錢韋成心儀的是這個女人完全理解他的心思，之所以在海選上來的五個美人中，選中大山里高速公路收費站上收費的她，完全是因為一句令人噴飯的回答。錢韋成問她為什么要做他的秘書，她羞澀嬌媚地回答：“秘書就是‘秘密地讓領(lǐng)導舒服’。”其實美女胸中有自己的小九九，首先解決進城難的問題，錢韋成如果對自己有利就接受性騷擾，如果不利就抓他的辮子，讓他乖乖地聽自己的。

一陣無禮而又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錢韋成的美好情緒，他讓女秘書藏在套間里，然后氣急敗壞地打開了辦公室門，正想大發(fā)雷霆的錢韋成一下傻眼了。

門口站著翠翠，只見她打扮得花里胡哨而又俗不可耐，手里拉著一個四五歲、口眼歪斜、嘴角的哈喇子像一條線將胸前搞得臟兮兮、濕漉漉的男孩。

“你、你、你來干什么？”錢韋成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給你送兒子來了，我沒有工作，掙不來錢，你給的錢也花完了，沒辦法養(yǎng)活我們的兒子了。”

“放你媽的狗屁！你哪里找了一個傻瓜野種來敲詐老子？”錢韋成勃然大怒。

翠翠一點也不生氣，拉著兒子進了辦公室，淡定地坐在寬大舒適的辦公椅上輕輕地搖晃，傻兒子一眼看見茶幾上擺放的水果，像小狼一樣撲上去，雙手齊抓，大快朵頤。

翠翠笑嘻嘻地說：“你個缺德鬼，還是我的表叔呢，喝醉了搞人家能生出個聰明娃嗎？我打問好了，今天專門來找局長表叔和娃做個‘低恩愛’ （DNA），不用‘高恩愛’就能知道娃是誰的種。”

錢韋成趕緊把門關(guān)上，這突然的變故讓他不知所措，大腦高速地運轉(zhuǎn)著想對策，嘴里卻在罵罵咧咧：“你個小狗日的太陰毒了，啥時候弄出這么個小傻瓜……”

翠翠二話不說，起身將茶幾搞得一塌糊涂的傻兒子拉上就走，然后沖著門外喊：“李律師，請進來和錢大局長拉拉話，我去找市長拉拉話。”

錢韋成徹底傻眼了，但經(jīng)過大世面的他沒有亂方寸，他通過判斷感覺到這個小雜種盡管口眼歪斜，但那個蒜頭鼻子和錚亮的大腦門和自己一模一樣，肯定是自己的種了。于是，錢韋成一把抱住翠翠，低聲下氣地請求道：“好我的翠翠哩，兒子是我的行不？你趕快叫律師走，你們母子今后的生活全包在我身上。”

翠翠借機嗔怪撒嬌道：“哄你玩的，沒有啥李律師，我們倆的事能隨便給別人說嗎？我還指望你把官做得大大的，我們娘倆好有個依靠。”

套間的門開了，里面走出了女秘書，外面發(fā)生的一切她都聽見了也看見了，她恨恨地對錢韋成說：“你是個罕見的大騙子，姑奶奶我真是瞎了眼了，怎么會相信你的鬼話？”然后摔門而去，將門口站著偷聽、防不勝防的交通局副局長撞了個仰面朝天。

這個副局長在交通局已經(jīng)干了七八年了，好容易盼到了扶正的機會，卻被錢韋成橫插了一杠子，再加上錢韋成因為有錢上頭有人而跋扈囂張的工作作風，副局長對錢韋成的積怨已經(jīng)很深了，今天偷聽錢韋成的隱私被發(fā)現(xiàn)了，一肚子壞心眼的錢韋成肯定不會放過自己，不如先下手為強。

幾天后，省市主要領(lǐng)導和紀檢委領(lǐng)導的桌子上，都擺放了一份標題為《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白川市交通局局長錢韋成違法亂紀紀實》，洋洋灑灑達四五頁的舉報材料，證據(jù)確鑿，內(nèi)容翔實，從題目看頗有一點文采，署著交通局副局長的真名。

更要命的是中央一個部門在澳門辦案時，發(fā)現(xiàn)一個頻繁出入豪華“鳥籠”大酒店、出手闊綽的內(nèi)地人，這人一身行頭都是世界名牌，價值幾十萬都打不住，隨行的女人個個珠光寶氣，暗暗一查，竟然是北方省白川市交通局局長錢韋成。

白川市市委書記親自做了批示：嚴查嚴辦！

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錢韋成一下從云端跌落，因為所舉報和調(diào)查的問題確鑿，沒人敢替他說情，很快就被停職檢查，因為豪賭、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玩弄女性、道德敗壞并涉嫌超生，面臨被開除黨籍、開除公職的處分，白川市紀檢委和檢察院將他立案調(diào)查。

二十五

山原縣年輕的縣長白秋之，是王二桿子早就熟悉的小哥們，因為他曾經(jīng)是金副省長的秘書，王二桿子經(jīng)常在金副省長家里見到他，省長還當面夸白秋之，比自己的兒子還好。

白秘書和王二桿子有許多見不得人的秘密。在白川市沙漠公園深處，王二桿子投巨資修建的一個外觀上不顯山不露水的休閑會所，里面卻極盡奢華，集吃喝住宿、健身娛樂和歌舞洗浴為一體。這里不公開對外營業(yè)，來這里消費的都是持會員卡的非凡人士，金副省長和錢韋成都是這里的常客。這里的漂亮姑娘見了白秘書和王二桿子就像蒼蠅見了臭肉，有時玩中國的姑娘不過癮，他倆就玩俄羅斯姑娘，甚至花重金從上海調(diào)外籍姑娘，自己玩了還悄悄送給有用的人享用。

王二桿子是這樣對親信們講的：“怎樣才能算和領(lǐng)導關(guān)系鐵，最直接的檢驗標準就是和他一起玩女人，有了這事就什么都不用回避，什么都能干了。大家要記住：領(lǐng)導的嗜好就是我們的愛好，領(lǐng)導的酒量就是我們的膽量，領(lǐng)導的小蜜就是我們的秘密，領(lǐng)導的情人就是我們的親人。”他的這幫狐朋狗友都十分佩服如今的王二桿子也能出口成章，一個個諂媚地哈哈大笑。

白縣長悄悄給王二桿子透露了一個消息，省委初步?jīng)Q定由中央國有大型煤炭企業(yè)“神州煤業(yè)集團”并購北方省所有的煤礦，包括山原縣的李家溝煤礦。金省長說，如果能先人一步拿到李家溝煤礦，那可就抱了個金娃娃喲。

王二桿子知道臨近的兄弟省所有的煤礦剛剛被中央國有大型煤炭企業(yè)“神州煤業(yè)集團”并購了，所有私營的煤礦礦主一夜暴富，最多的獲得好幾億的補償款。

在這個世界里“廉者常樂于無求，貪者常憂于不足”。在王二桿子眼里，李家溝煤礦不僅僅是金娃娃，簡直就是金佛爺！2000年，李家溝煤礦生產(chǎn)一噸煤的成本只有一百元，而售價高達每噸一千五百元，成了真正的暴利產(chǎn)業(yè)。在煤炭價格一天瘋似一天漲的情況下，許多人包括王二桿子在內(nèi)，打李家溝煤礦的主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說起李家溝煤礦，那可是山原縣人民心中的寶貝，這座煤礦和全縣人民有著深深的情結(jié)，它是困難的20世紀70年代全縣人民吃著煮山藥蛋、背著背篼、完全依靠人力一背篼一背篼背出來的。煤礦低瓦斯，少地下水，煤層厚，煤質(zhì)好，易開采，三十年來一直是山原縣財政的主要收入來源。

這座小煤礦如今養(yǎng)活著六百煤礦工人和家屬，工人們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呵護著它，從沒有發(fā)生過一次大一點的安全事故。隨著新千年的到來，能源供應緊張，煤炭價格一路攀升，工人們的收入也一天比一天好。

向玉春是學文科的，經(jīng)過幾年的摸爬滾打，對工業(yè)經(jīng)濟也比較熟悉了，自從王二桿子分管工業(yè)局后便大權(quán)獨攬，向玉春這個傀儡工業(yè)局長就跟頭把式地跟著混日子。在李家溝煤礦年終總結(jié)大會上，向玉春熱情洋溢講了一大通廢話，被興奮而熱情的煤礦工人灌了個酩酊大醉。

醉意蒙眬中向玉春被司機和工人們抬上小車，連夜風馳電掣奔向縣城。

縣政府的小會議室燈火通明，由白秋之縣長親自主持的李家溝煤礦并購重組緊急會議連夜召開了。

主管工業(yè)的王縣長首先講了一大通小煤礦安全生產(chǎn)的嚴峻形勢，眼下國有企業(yè)和集體企業(yè)面臨的生存艱難的問題，并購重組、做大做強的緊迫性，等等；然后書歸正傳，介紹邀請參加今天會議的幾位客人：白川市巨龍財富集團負責人，由這個公司來對李家溝煤礦進行并購重組。

白縣長對巨龍財富集團的雄厚實力進行了介紹，然后進行工作布置：由煤礦的主管部門縣工業(yè)局牽頭，王中副縣長任組長，工業(yè)局長向玉春任副組長，從明天開始，同巨龍財富集團的老板一起進駐李家溝煤礦，由巨龍財富集團對李家溝煤礦進行并購重組。參加會議的人都明白，其實就是把煤礦想辦法賣給巨龍財富集團。白縣長最后宣布工作紀律：“此項工作十分緊迫，工業(yè)局長完不成任務就不要回來了！”

向玉春不知道是聽糊涂了，還是酒沒有醒：如此重大的事情，竟然如此草草安排，連起碼的程序、規(guī)則、方案和必要的工作人員都沒有安排，還如此催命！縣長和王二桿子是不是也喝醉了？他趕緊站起來說：“縣長，我有一個建議——”

“已經(jīng)凌晨一點了，你還叫不叫人睡覺？建議以后再說，散會！”白秋之很不滿意，粗暴地打斷了向玉春的請求。

二十六

對于年輕的白縣長，向玉春真的是無所適從，山原縣的各部門負責人私底下也議論，就農(nóng)村基層工作而論，可以牽強地把長期蹲大機關(guān)的白縣長比作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既孤陋寡聞又相當自負，看問題有自己的一定之規(guī)，凳子要叫作長凳，吃蔥要切成半寸長的蔥葉，一點也不能違背；如果有人壞了這規(guī)矩，要稱條凳或切成細細的蔥絲，那就是“錯的，可笑”！甚至要怒罵一句，“媽媽的，我手持鋼鞭把你打”！至于他自己使用的那套學問是否可靠，那就全不管賬了，阿Q是從來不對自己產(chǎn)生半點懷疑的。

這個自命不凡的白縣長，儼然認為自己就是山原縣真理的化身，總喜歡根據(jù)自己對基層工作的一點可憐而又狹隘的經(jīng)驗，到處指手畫腳、糾偏糾錯、指揮決策。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山原縣準備修一條橫貫草原和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的三級公路，因為缺少資金，白秋之不顧縣上四套班子其他領(lǐng)導的反對，也不顧山原縣地處邊遠貧困地區(qū)的事實，一意孤行地組織了龐大的招商團，自己親自帶隊，乘火車、坐飛機趕赴全國各地招商，更叫人大跌眼鏡的是他竟然和王二桿子等人遠渡重洋到美國招了一次商，地點全是美國的風景名勝，結(jié)果只聽王二桿子無意中炫耀說：拉斯維加斯玩外國女人有警察給站崗。

前前后后耗資上百萬，換回了一大堆五花八門的投資意向書。后來還真有一位香港海圖國際投資有限公司董事長楊慶偉，自稱擁有十億個人資產(chǎn)，由八個身強力壯，著一色黑西服，戴一色墨鏡的保鏢前呼后擁、氣勢不凡地前來投資修路。在白秋之親自主持的隆重的簽約儀式酒會上，向玉春發(fā)現(xiàn)這個香港大老板言談舉止粗俗，前言不搭后語，還隨口將一口濃痰吐在干凈漂亮的紅地毯上，頓時對這個香港老板產(chǎn)生了懷疑。趁白縣長上衛(wèi)生間的機會，向玉春追了進去，講了自己的懷疑，誰料白縣長很不滿意地挖苦向玉春說：“跑到這個地方也顯擺，你也不選擇個像樣的去處。就你聰明，我們都是傻瓜？”

香港老板輕而易舉地取得工程的發(fā)包權(quán)，北方交通工程處取得了承包權(quán)并向香港老板預交了一百萬元的信譽金，隨后香港老板就失蹤了。

后來公安部門抓住了一個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詐騙犯，正是到山原縣投資修路的香港大老板，他的真實身份是山區(qū)農(nóng)村小鎮(zhèn)子上靠裝神弄鬼謀生的神漢。這個神漢曾經(jīng)在廣東打過工，因為好吃懶做，難以承受艱苦的體力勞動，被好幾個工廠炒過魷魚，只得整天跟一幫靠坑蒙拐騙偷為生的狐朋狗友、無業(yè)游民混日子。再后來他跑到云南貴州拐賣婦女，東窗事發(fā)，被公安抓獲坐了兩年牢，出獄后被遣送回家鄉(xiāng)，繼續(xù)從事裝神弄鬼、坑蒙拐騙的勾當。

白縣長太需要一個引人注目的、值得驕傲的、超過所有前任的偉大成功，所以積極響應上級號召，在山原縣提出強勢的“工業(yè)立縣”行政指令。按照規(guī)劃要求，山原縣的工業(yè)產(chǎn)值將以每年百分之二十的速度增長，這就意味著用不到十年左右時間，山原縣的草原和山區(qū)都將遍布工廠。一時間，鄉(xiāng)鄉(xiāng)辦企業(yè)，村村冒濃煙，連只有兩個人的縣“文聯(lián)”也分配了二十萬元的工業(yè)招商任務；大大小小的工業(yè)開發(fā)小區(qū)在山原縣星羅棋布，里面是一個個空蕩蕩的大院。為了應付領(lǐng)導視察，專門安排附近農(nóng)村的臨時工統(tǒng)一穿上工作服，裝模作樣地在大院里施工，領(lǐng)導一走，工人領(lǐng)上五十到一百元不等的酬勞一哄而散，一個個興奮地說：“又玩了一次猴。”

大量平整的良田和牧草豐茂的草原消失了，大量失地農(nóng)民和城鎮(zhèn)拆遷戶變成了職業(yè)上訪戶，雪上加霜的山原縣財政因此背上了兩個多億的債務，留下了今后幾任繼任縣長都化解不了的矛盾糾紛以及難以償還的巨額債務。平時門可羅雀的信訪局，一下子上訪的群眾人來人往、門庭若市，北方省委省政府和國家信訪局都有了山原人上訪的身影。正趕上中央要求地方“全力構(gòu)建和諧社會”，群眾的越級上訪將直接影響地方官員的政績。白秋之急了怕了，不惜一切代價嚴防死守，一聽有越級上訪，全縣上上下下聞風而動，千方百計將上訪人員控制在本縣內(nèi)，由于神經(jīng)繃得太緊，常常鬧出“杯弓蛇影”、虛驚一場的笑話。

長灘鄉(xiāng)一位農(nóng)民領(lǐng)著患白血病的孩子到北京求醫(yī)，回家的時候錢花了個精光，趕緊打電話向一個親戚求助，這位親戚腦瓜靈活，突發(fā)奇想，如此這般給他出了個主意；這個農(nóng)民于是領(lǐng)著孩子到國家信訪局走了一遭，只說自己是北方省山原縣人，白秋之迅速得到了消息，專門派人到北京，坐飛機將父子倆接回來。農(nóng)民平生第一次坐飛機，而且是免費的，興奮地逢人就講，至今在飯后茶余，成了山原縣一個令人捧腹的笑談。

有三個到北京旅游的小青年就沒有這么幸運了，他們回家時也突發(fā)奇想，故伎重演到國家信訪局走了一遭，報上了家住何方、姓字名誰。白秋之聞訊后鼻子都氣歪了，他特意交代給王二桿子和公安局胡為民副局長處理。王二桿子派人到北京像貴客一樣將三個小青年請了回來。下了飛機上了山原縣派來的小車，所有人的笑臉一下變得陰森恐怖，每個人手腕上給戴了一副錚亮的手銬，直接送進了看守所里。當天晚上錢禿子約幾個獄友喝酒打群架，被胡副局長派的公安抓到看守所里，和三個小青年關(guān)在一個號子里。三個小青年的噩夢開始了，在家人交足所有花銷和罰款后，一個星期后放了出來，他們一個個遍體鱗傷，連走路都踉踉蹌蹌，凄凄慘慘地給家人說走了一回“白公館”和“渣滓洞”，還落下一個關(guān)押期間打架斗毆不思悔改的評語。王二桿子惡治玩上訪把戲的人，一下把一些真正想上訪告狀的人都給鎮(zhèn)住了。

碰上白秋之這樣的敗家子，也難怪魯迅先生語出驚人：“中國公共的東西，實在不容得存。如果當局者是外行，他便將東西糟完；倘是內(nèi)行，他便將東西偷完。”山原縣許多有識之士痛心疾首，因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受白秋之的影響，山原縣的干部熱衷于做表面文章，把精力都花在欺上瞞下、揣摩上級領(lǐng)導的喜好上，山原縣的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被嚴重耽擱了。

當然了，不能說白秋之縣長對山原縣一點貢獻都沒有，那個勞民傷財花巨額貸款蓋起來的豪華政府辦公大樓和大樓前規(guī)劃建設(shè)的十幾萬平方米的大廣場，換個角度用歷史的觀點看，就是留給山原縣人民的一筆財富，就如同慈禧太后挪用建設(shè)海軍的銀子建了頤和園一樣，都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北洋水師肯定灰飛煙滅了，而頤和園成了慈禧太后留給后人的皇家園林瑰寶，無論在當今還是后世，依然以它無與倫比的價值而熠熠生輝。

至今都讓山原人貽笑大方的是白縣長招商引資、“工業(yè)立縣”碰了一鼻子灰后，又跟風搞旅游資源的開發(fā)，美其名曰“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就在國內(nèi)一些地方連《水滸傳》中的西門慶都當作歷史名人進行挖掘，神話虛構(gòu)的孫悟空都給搞了幾個出生地的背景下，白縣長組織山原縣的老學究們苦苦在歷史的時空里捕捉山原籍的非常人物和歷史名人。山原縣雖然自古就是邊塞征戰(zhàn)之地，可每天都在大酒店好酒好肉地招待著的一幫老先生們就是找不出一個像樣的歷史文化名人。老先生們喝醉后捕捉到的秦始皇大兒子扶蘇的小妾、西漢大將霍去病的外甥、明末農(nóng)民起義軍首領(lǐng)張獻忠的姨媽等顯然是狗肉上不了酒席，根本無法給縣長大人交差。

慚愧之極的老先生們想到了有真才實學的向玉春，不恥下問要拜向玉春為師，求其指點迷津。向玉春明知這是胡鬧，但還是給這些被迫一本正經(jīng)干蠢事的老前輩們解了困。他拿出陳壽的《三國志》，給老先生看其中的一句“呂布字奉先，五原郡九原人”，九原者，山原縣也。

老先生們頓時如醍醐灌頂，馬上想到《三國演義》中那個騎赤兔馬、舞方天畫戟、高大英俊、勇冠三軍的歷史名人。逼急了的老先生們顧不得向玉春的善意提醒“呂布也很可能是當今內(nèi)蒙古包頭市附近的九原縣人”，因為他們知道魏國人把曹操的墓葬地都給整出了好幾個，向玉春的提醒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老先生們也顧不得呂布反復無常、朝秦暮楚、有勇無謀、重色輕友這些放不到臺面上講的缺點，洋洋灑灑地給白縣長寫了上萬字的挖掘歷史名人呂布，筑巢引鳳、“建祠招魂”開發(fā)山原縣旅游資源的報告。

山原縣四套班子中真正了解歷史的領(lǐng)導都對這份報告嗤之以鼻。當縣委辦秘書把報告送給中央民族大學畢業(yè)的回族縣委副書記楊良審閱時，楊良先是笑出了眼淚，接著神情大變，將手中的報告撕了個粉碎狠狠砸在地上，大吼道：“無知！盲干！急功近利！這個不讀書、不學習、整天沉迷于官欲的縣長大人想干啥？”嚇得秘書一溜煙跑出門外。

其實楊良說錯了，書白秋之還是讀的，他的臥床邊放著一摞《周公解夢》《星座預測》《全息風水》《術(shù)藏大全》之類的書籍。方志前還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白縣長竟然有如此讀書喜好，他搖著頭嘆息說：“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這份荒誕的報告卻得到白縣長的大加贊賞，于是在一片反對聲中，這個把權(quán)力和智慧畫了等號的縣長大人，根據(jù)一個有名的江湖術(shù)士的參謀，在山原縣城附近一座正對縣政府辦公大樓、與呂布風馬牛不相及、傳說中楊家將打過仗的南山上，貸款千萬元投資建設(shè)的“呂侯祠”開工建設(shè)了。整個工程的創(chuàng)意按江湖術(shù)士的話說：作用如同老百姓家大門上貼的門神秦瓊和敬德，大將軍舞方天畫戟守護政府大樓，護佑大家平平安安地升官發(fā)財。

在隆重的竣工儀式上，來賓們走馬觀花、味同嚼蠟般地參觀了這個在國內(nèi)司空見慣的新廟宇，只有附近村莊的老頭老太太錯把呂布的塑像認成關(guān)老爺，一個個畢恭畢敬地燒香磕頭。工作人員在貴賓留言簿上發(fā)現(xiàn)有人寫了四句很有意思的話：

賣點不明不白的文化，

花掉不清不楚的銀兩，

留下不唐不漢的建筑，

成就不高不低的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