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作品集(全2冊)
- 陳旭主編
- 104字
- 2021-12-22 18:07:19
長篇小說
郭鵬旭 1960年出生于內蒙古。早年務農,自學英語,后任教。1997年在上海外國語大學取得本科及文學學士學位。發(fā)表以小說為主體的文學作品80多萬字。著有《蠻荒中的元神》等,長篇小說《巴彥淖爾湖》入圍第八屆茅盾文學獎。
巴彥淖爾湖(節(jié)選)
◎郭鵬旭
蒙克圖在另一個世界里回首他那凄婉而短暫的生命過程時,發(fā)現(xiàn)自己曾犯過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那個錯誤奪走了他在塵世間本應該擁有的一切,包括他的愛情和至高無上的生命。蒙克圖一生中最致命的錯誤就是為布拉克旗的慶典做了幾十輛彩車。
可活動在陽間的那些人也許不這么看。活動在陽間的人,比如說烏云索娃的母親,就不是這么看的。這位差一點做了蒙克圖的岳母的老人一世磊落,從不回避那些讓人聽了極度難堪或者嗤之以鼻的話題,而且從心底里鄙棄那種隨波逐流或者拐彎抹角的偽君子。烏云索娃的母親叫吉琴索娃。在她看來,蒙克圖的不幸應該歸咎于他的一意孤行,他至少不應該不聽母親的話,單槍匹馬地出去闖蕩自己的世界。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伙子,怎么就能隨便不聽母親的話呢?怎么就能隨便去闖蕩自己的世界呢?這是后話。還有人認為,蒙克圖的不幸以及他的死亡,都與巴彥淖爾湖有關。很可能是他小時候在湖畔玩耍時無意中褻瀆了湖神,湖神便將一連串的厄運像種子一樣播撒在他前進的路上。持這種觀點的人也不是無風起浪。一位走黑的先生在占卜蒙克圖的命運時,說他曾多次沖著明凈的湖水撒尿,將水里的眾生攪得很不安寧。蒙克圖當時也供認不諱,說他的小雞雞倒映在湖面上,如同一條剛出世的跳魚兒,可他死活不愿將這行為跟命運聯(lián)系起來。蒙克圖本來就不大相信精靈的存在,說就算真有這種超自然的生物,也應該是很大度的,絕不會跟一個不懂事的孩子過不去。可總有一些人是崇拜因果的,盡管對因果的實施者未必存有多少好感。他們確信,巴彥淖爾湖的深處,在一座富麗堂皇的水底行宮里,居住著一位游手好閑的神仙,用舊時的話說,也就是湖里的龍王。它掌管著湖里大大小小的水族,但這并不能滿足它的權欲,于是就時不時地將手伸向水族以外的人類。這是后話的后話。
現(xiàn)在的蒙克圖還在陽間度日,只是日子看上去已經(jīng)不多了。一個人在陽間逗留的日子本來就不是很多的,加上無度地蹉跎和揮霍,就更是少得可憐了。使命感強一點的人,一完成自己的使命便匆匆歸去,還來不及看一眼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就歸去了。有的人甚至還沒完成自己的使命,也歸去了。不歸去又能怎樣,那么多的人,就擠在那樣一個小小的空間里,終歸不是什么長遠之計呀。另一個世界的空間應該很大,去了那么多人,也不曾見一個人返回來過。也許另一個世界以外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而且更大的世界以外還有更大更大的世界。
誰能說清楚呢?誰也說不清楚。就連曾經(jīng)出沒在巴彥淖爾湖畔的那位老尼姑,雖說是神通廣大,怕也難以說得清楚。
蒙克圖既然還在陽間,就應該跟陽間的人一樣,還需要空氣,需要吃飯,需要睡眠,需要愛情,甚至需要人傳宗接代。現(xiàn)在是后半夜,蒙克圖在床上輾轉反側,他已經(jīng)有好幾夜沒有入眠了。他很累,但很清醒,悲劇般地清醒著。蒙克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是長眠不起,哪怕他靈魂下到十八層地獄也絕不反悔。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有一顆人頭從半開著的窗戶探了進來。他知道那是一顆小偷的頭。從那黑乎乎的輪廓判斷,小偷的臉龐一定很是可愛。事實上,很多的臉龐都是這樣,只有在你看不清的時候才覺得可愛。你越是看得清楚,某一張臉龐就可能越讓你感到俗不可耐。就連那些經(jīng)過層層篩選然后活躍在舞臺上的臉龐,恐怕也不能例外,它們的魅力很可能也是因為距離而產生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你想要真誠地喜歡一個人,就得想辦法讓他居住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或者永遠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那小偷將一根竹管兒搭在嘴上,正要往屋里吹蒙汗藥時,蒙克圖說話了。蒙克圖說:“小偷兄弟,想進來就進來吧,反正這屋里也沒多少錢。”
小偷便撲通一聲跳了下去。蒙克圖像是猛然想到了什么,一骨碌爬起床就向那半開著的窗戶跑過去。他探出頭去,見小偷正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大概是從二樓跳下去摔傷了腿腳。蒙克圖扯著嗓子喊道:“兄弟,不要走,千萬不要走,我這兒有錢。我有的是錢呀。不信你來看嘛,我要是沒錢,就是你的兒子,孫子也行。”
小偷頭也沒回就邁開大步跑起來,很快就跑出了蒙克圖的視野。他的腿腳好像也一下子痊愈了。蒙克圖后悔得捶胸頓足。他覺得驚動了小偷是一個天大的錯誤,小偷手里的蒙汗藥本來是可以幫自己脫離苦海的。蒙克圖失望地返回到床上,那小偷的影子越來越清晰地在他的腦海里縈繞。剎那間,他覺得那小偷一定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了。小偷最起碼沒有在朗朗的天空下面闖進自己的家門,然后理直氣壯地說:“聽著,我是小偷,我在從事世界上最神圣的事業(yè)。”就憑這一點,蒙克圖就有足夠的理由覺得他可愛。更何況小偷偷走的只能是一個人已有的錢財,沒有的錢財他是無論如何也偷不走的。小偷沒有那樣的技術,也沒有那樣的奢望。如果社會所有的人都能像小偷那樣廉恥和無能,他蒙克圖也就不至于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他至少應該是有一條生路的。
蒙克圖復又躺在床上,就聽見三樓的門響了。須臾間,從天花板上掉下一串吧嗒吧嗒的腳步聲,里面還夾雜著連續(xù)不斷的打開窗戶的聲音。在這棟住宅樓上,每戶人家的前后陽臺都裝有十二頁窗戶,于是,開窗戶的聲音響了十二次才停息下來。蒙克圖知道,是住在他上面那一家的男人回來了。那個男人是做電腦生意的,據(jù)說外面有好幾個女人纏著他,所以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一次。有時候,碰上生意忙,或許三五個月也見不著他的影子。他的女人獨自帶著一個剛上小學的兒子在家過活,甚是冷落,那一對饑渴的眼睛還向蒙克圖暗送過一回秋波呢。大約一分鐘后,蒙克圖就聽見那女人嗲聲嗲氣地說,喲喲喲,我的天圣圣,戳死人啦,才幾天沒回來,你就攢了這么大的勁兒。緊接著,她又發(fā)出一連串歡快而又不能自已的尖叫聲,聲音很夸張,讓人一聽就知道是裝出來的。那女人無疑是想向鄰居炫耀,丈夫還在深深地愛她,并同她有著轟轟烈烈的性生活。明天一大早起來,她一定會挺著山一樣的胸部在樓下轉悠,時刻準備著向那些不幸闖入她視野的鄰居投去傲慢的一瞥。蒙克圖怎么也想不明白,人為什么會有這種虛偽而齷齪的心態(tài),為什么要用如此卑微的伎倆去作踐自己。
那女人的尖叫聲驚動了居住在一樓的德爾吉老人的寵物狗,它汪汪汪地狂吠著,似乎要跟那女人比一比嗓門的大小。這場比賽僵持了十五分鐘的樣子,聽起來應該是寵物狗最后占了上風。寵物狗能占上風,多少也仗了那女人的兒子幫忙。那女人喊到緊要三關的當兒,被吵醒的兒子冷不丁發(fā)話了:“你們倆給我往下死。明天輪我值日,六點十分就得到校。你們還有完沒完?”那女人只好偃旗息鼓。女人的聲音一停,寵物狗自知孤掌難鳴,又叫了兩聲便也停了下來。這時候,德爾吉夫婦又不約而同地咳嗽起來,咳嗽聲都很響亮,也像是進行著一場比賽。與此同時,老兩口身子下面那一張老式的木床也在吱吱作響。在這個以競爭求生存的年代,仿佛所有的動靜都能被納入到比賽的序列里去。蒙克圖感到很失望,看來今夜的無眠又成了定局。前些日子,烏云索娃曾教給他一個克服失眠的秘訣,就是閉上眼睛在內部視野里數(shù)大綿羊,數(shù)不出一百就能睡著。他嘗試過幾次,還是很管用的。可用的次數(shù)一多,漸漸地就不管用了,一口氣數(shù)到一千只大綿羊也不能入眠,于是就干脆不再去數(shù)了。
失眠的時候,蒙克圖越來越真實地感受到自己還活著。這種獨特的感受在人生中不會重復多少次的。在絕大部分的時間里,生命總是以一種麻木的狀態(tài)存在著,這是因為生命中的元神被強大的世俗的力量撕扯著,得不到片刻的安寧。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活著,但很少有人感覺到自己活著。也許,感受到自己還活著,就意味著一個生命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
蒙克圖近來老是想到另一個世界里的事情。來找他討賬的人,一個個都像是閻王爺派遣的無常鬼,一步步地將他逼到絕路上去。他捉摸不透另一個世界到底是天堂還是地獄,也捉摸不透另一個世界里還有沒有錢在作祟。總之,蒙克圖已經(jīng)走到了生命世界的極限。
一個人初次面對死神時往往顯得六神無主,他的思想或行為可能會帶有很大的盲目性和不確定性。視死如歸的人畢竟只占少數(shù),他們要么患有不可逆轉的精神分裂癥,要么就已經(jīng)參透了生命的真諦。掙扎在失眠中的蒙克圖只好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下了樓。街道顯得寂然而陌生,除了點綴在路燈下的一些影影綽綽的松樹之外,就只剩下一個醉漢的身影像幽靈一樣飄忽著。醉漢顯得很得意,嘴里反復吟唱著兩句原聲態(tài)的小曲:
初八十八二十八
我在集上見你媽
……
歌聲多少有些沙啞,蒙克圖此時聽來,簡直是一種垂死的聲音。那樣的聲音很容易讓他聯(lián)想到世界末日。蒙克圖在胡同口停下腳步,本想等醉漢走過去再進入街道,不料那醉漢已經(jīng)看見了他。醉漢一看見他,就徑直朝他走了過來。他躲閃不及,一只熱乎乎的大手就搭上了他的肩膀。醉漢說:“喝多了吧,來,哥們兒送你回家。”醉漢的舌頭有些僵硬。
“我沒喝醉,我自個兒能走。”蒙克圖說。蒙克圖想將那只大手從肩膀上移開。
“算了吧,你。說自個兒沒喝醉,就肯定醉啦。”醉漢說。醉漢的那只手像是扎了根,怎么移也移不開。隱蔽在手后面的胳膊就如同從黑暗中長出的藤蔓,很快就纏住了蒙克圖的脖子。
蒙克圖只好陪著醉漢走了一程。走到另一個胡同口時,他指著里面的一排瓦房說:“到啦,我家就在那兒。”
醉漢這才撒了手。醉漢撒手時身子軟得打了幾個趔趄,差一點栽倒。醉漢說:“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咱繼續(xù)喝,萬人坑茶樓,不見不散。那幾個小妖精,真他媽的撩人。”
蒙克圖說:“好好好,不見不散,不見不散。”
醉漢走出去不遠,那垂死的歌聲復又在空闊的街巷里回響起來:
初八十八二十八
我在集上見你媽
你媽穿的個大褲衩
水淋麻雜賣豆芽
初九十九二十九
我在路上見你舅
你舅穿的個紅肚兜
雞巴甩在背后頭
蒙克圖目送醉漢一步一步晃悠著背影,終于晃悠到這條街的盡頭。街盡頭便是真實的夜晚。醉漢一拐彎,就隱沒在那茫茫一片的夜色里去了。街道上,于是就有了更真實的寧靜。蒙克圖出了胡同口,邁著迷茫的腳步一直走到城外,這才感覺頭頂有一縷月光輝映著。野外的月亮明媚如水,同城市里的那輪月亮判若兩物。那一輪月亮總是做賊似的窺視著你,如果不仰起臉,你恐怕永遠也不會覺察到它的存在。這種天人不能合一的罪過,另一方面也應該歸咎于城市本身。我們的城市總是那樣傲慢,居然可以無視一個大名鼎鼎的天體的存在。我們的城市在莊嚴和挺拔的外表下蘊藏著許多荒誕的故事,許多荒誕得連居住在城里的人也不敢相信的故事。不過這樣的故事畢竟還是發(fā)生過的,而且還在不停地發(fā)生著。蒙克圖的視線沿著鋪滿月光的大地緩緩向前蠕動,很快就看見沉睡在夜幕下的巴彥淖爾湖了。這座湖泊離他居住的城市不到兩公里遠,但他的視覺和想象力卻總將它推移到一個遙遠甚至神秘的地方。之所以覺得遙遠,也許是因為湖泊和城市中間有一道隱形的屏障。現(xiàn)在看來,湖泊和城市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都在黎明前的月色中酣睡著。但城市很快就會從短促的夢魘中醒來,成為一個喧鬧的世界,而巴彥淖爾湖即便醒來也不會喧鬧,就如同一位久居深山的隱士,永遠都板著那樣一副不動聲色的面孔。
蒙克圖是在月亮隱去不久太陽還沒有露頭的當兒,才又轉回到自己屋里的。這時候碰巧烏云索娃打來了電話。烏云索娃問:“這幾天錢要上了沒有?”
“快啦。已經(jīng)有點眉目啦。”蒙克圖撒謊說,“你不要擔心,欠你的錢過幾天就能還上啦。”
“你想哪兒去啦。我又不是叫你還錢。”烏云索娃有些生氣地說,“你太不理解人啦,你。”
烏云索娃掛斷電話以后,蒙克圖冰川似的心底陡地涌起一股暖流和她的更加嫵媚動人的臉龐。他知道,這樣的回味和想象在他的一生中不會再有很多次了。這樣的回味和想象,總能將他帶回到更加遙遠的童年時代。那時候,布拉克的天空是明凈的,天空下沒有現(xiàn)在這座城市,只有那一片永遠也望不到邊際的綠色牧場。平靜的巴彥淖爾湖就坐落在牧場腹地,湖水清澈,草原本來就有的神韻和靈氣盡收一潭。湖面遼闊,水天一色,水鳥低掠時的鳴唱又是那樣的寂寥而悠遠。長嘴的撈魚鸛常常從半空中俯沖下來,一個猛子扎入湖水的深處,一朵朵白色的浪花便在湖面上競相綻放。成對的野鴨有時也劃破湖面,一圈一圈的漣漪便向湖邊輕盈地蕩去。春末夏初,天鵝絨似的蘆花倒映在湖面的時候,湖邊的蘆葦蕩里常有白天鵝彎曲著蛇一樣的脖子親吻自己的雛鵝。天地間的造化總是那樣不可思議,總是以它的默默無言演繹著神奇,從而將無界的幸福帶給那些童心未泯的人。巴彥淖爾湖見證了蒙克圖和烏云索娃的祖先們在草原上繁衍生息的歷史,也見證了只屬于這兩個年輕人的夢一般的人生起點。
翻開一本水的童話
鋪向草原的腹部
在夢的光輝里
你閱讀著有關水的命運
遙想那
掠過水面的翅膀
掠過你心靈的濕地
飛翔在水的哲思之上
云朵似的羊群在草原上游動著,在絨毯似的草地上追逐嬉戲的蒙克圖和烏云索娃,也常常為爭吃一朵牽牛花兒抱在一起摔跤打滾,盡情地揮霍著大自然的野趣。對于任何一個有靈性的生命來說,大自然最初的恩澤都是難忘的,并且始終閃耀著祥瑞而圣潔的光輝。那光輝永不磨滅,甚至能夠照亮一個窮途末路者的前程。有一次蒙克圖躺在草毯上凝望碧藍如洗的天空,微風吹拂著他,使他進入遙遠的夢鄉(xiāng)。在夢中,天空變成了一面巨大的鏡子,活靈活現(xiàn)地反射著地面上的牧草和羊群。收欄時他就不小心將白云趕進了羊圈,而又將羊群撇在了草毯上,于是父親就用鞭子抽打他的屁股。醒來時才知道,原來是烏云索娃在用腳踢他。烏云索娃說:“懶蟲,該歸欄啦。”
蒙克圖在畫畫方面很有一些天賦。草毯上的夢境第一次激發(fā)了他骨子里的靈感。幾天以后,隨著靈感的釋放,一幅栩栩如生的畫卷便在他的妙手下誕生了。畫面的主人公是烏云索娃。烏云索娃在收欄時,也將白云當成羊群趕進了羊圈,而讓羊兒留下來繼續(xù)吃草,西天上的一輪夕陽還抿著嘴兒竊笑呢。這幅畫兒后來在自治區(qū)舉辦的草原少年藝術作品大賽中榮獲了特等獎。當時,蒙克圖和烏云索娃在一所遙遠的學校里讀小學一年級,兩人在同一個班上一起分享了領獎時的快樂。
烏云索娃也有自己的藝術天賦。她那行云流水般的舞姿和天籟般的歌聲,也常引得一些橫空的飛鳥在空中駐足。
巴彥淖爾湖是一個天然的樂園,無論季節(jié)的變遷,還是日月的更迭,都不能淡化它內在的魅力。仲夏季節(jié),夜幕籠罩瞭望不到邊際的湖面,這兩個小伙伴有時也偷偷摸到湖邊,像他們的祖先瓜分領地一樣瓜分著湖面上璀璨的群星。他倆還給一些比較耀眼的星星取了名字,輕輕一喚,它們就會擠眉弄眼,像是要從湖水里蹦出來似的。直到許多年以后的現(xiàn)在,蒙克圖還熟練地掌握著某些星宿在某個季節(jié)里特定的布局,盡管他不知道這些星宿的真實名字。有一天晚上,蒙克圖和烏云索娃在湖岸上遇見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盡管星光很暗,看不清那女人的面孔,但從枯瘦的體形和走路的姿勢判斷,她一定就是那位仙蹤不定的老尼姑。老尼姑據(jù)說是很久以前從一個山洞里走出來的。大人們都對她無比敬畏,說她有點鐵成金的本領。孩子們卻像躲瘟神一樣躲著她,因為她長相古怪,眼睛總是藏在一蓬野蒿似的亂發(fā)里面,而且說起話來云遮霧罩,總讓人捉摸不透她到底在說些什么。那一次天太黑了,蒙克圖跟烏云索娃都沒有來得及避開她。兩人正為一顆星星的歸屬問題爭吵不息的當兒,老尼姑就已經(jīng)幽靈似的站在他倆身后了。老尼姑同時伸出兩根干柴棍似的手臂,摸著他倆的頭頂神神叨叨地說:“好一對小精靈,可惜有緣無分哪。”
他倆不約而同地回頭看時,老尼姑已經(jīng)隱匿在無邊的夜色里去了。蒙克圖沒聽懂老尼姑的話,感覺就像是鳥類發(fā)出的一種聲音,沒過多久便忘卻了此事。而烏云索娃卻在似懂非懂的狀態(tài)中記住了這句話。許多年以后,當她真正理解了這句話的基本含義時,一種揮之不去的宿命感便沉重地壓上她的心頭。
少年的蒙克圖也曾有過那種頑劣的天性。那時候,遼闊的草原就成了他上演惡作劇的舞臺。那一年的暑假,蒙克圖攬著一群綿羊騷胡,騷胡都是從眾多的羊群里被分隔出來的。牧人們這樣做,是為了讓它們最大限度地積聚感情和精力,等絕大多數(shù)母羊進入了發(fā)情期,再放它們回到各自的羊群里進行交配。長期的性饑渴會使它們爆發(fā)出非同尋常的能量,這樣就能生產出最優(yōu)質的小頭羔。在二百多只騷胡組成的龐大種群里面,蒙克圖最不喜歡那只頭上長著卷曲的紅毛而又不長犄角的家伙。他給它取名叫紅禿子。紅禿子由于上了年歲而體力衰弱,經(jīng)常掉隊,尤其是在草原上空風云突變的時候,它就會成為蒙克圖最沉重的負擔。每到中午或傍晚,吃飽喝足的騷胡們總要用比武的方式尋找一點刺激,這樣也能多少釋放一些體內嚴重超標的能量,從而得到片刻的輕松。當犄角的撞擊聲響徹曠野的時候,沒有犄角的紅禿子便獨自臥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咯吱咯吱地舔著自己修長的屌子,就仿佛一個裝神弄鬼的巫婆舔著一根燒紅的鐵棍。偶爾有一股騷尿射進自己的嘴里,它便仰起頭,鼻孔朝天,吧唧著嘴唇像是在感謝上蒼賜給它一種永不消失的快感。從生理的角度看,這也許是一種無奈之舉,因為沒有犄角也就沒有了比武的資格。游離在群眾的圈子之外,本身就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情,可蒙克圖就是不理解這一點,他對那種玩世不恭的怪異行為一向是很厭惡的。他的偏見最終給這個可憐的畜生帶來了滅頂之災。有一次,他詭譎地對烏云索娃說:“咱們把紅禿子放進你的羊群里頭,看看會有什么反應。”
“那能有什么好看的。”烏云索娃說。
“一準好看。”蒙克圖說,“不信咱試試。”
盡管烏云索娃死活不允,蒙克圖還是導演了這場惡作劇。紅禿子喜出望外地走進烏云索娃的羊群時,羊群里一下子就炸開了鍋。母羊們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里三層外三層地將它圍在核心。紅禿子剛剛交配完兩只母羊,就已是力盡汗干了。可沒有得到交配的母羊們還是不依不饒地擠上前來,紛紛蹶起碩大而有力的屁股拱它,最終將它拱翻在地。紛亂的羊蹄在它肚子上踩出了幾聲撕肝裂肺的哀叫。烏云索娃顯得不動聲色。蒙克圖一看情況不妙,這才帶著烏云索娃揮鞭趕走了母羊,從困境中救出了紅禿子。可是本來就很衰弱的紅禿子這回又傷了元氣,不久就在外地人挖下的甘草坑里結束了它的生命。
可憐的紅禿子死在一個雷電交加的下午。為躲避暴雨,蒙克圖急匆匆地趕著羊群歸了欄,這時候就獨獨不見了紅禿子。雨過天晴后人們找到它的尸體時,老鷹和烏鴉已經(jīng)吃光了它的肉。骨骼像一只巨大的蜈蚣,在坑子里潛伏著。那顆沒有犄角的紅色頭顱還連在骨骼上,像標簽一樣注釋著它卑微的一生。
這場惡作劇給蒙克圖留下了一生的悔恨。當然,對于紅禿子的死,他是一點也不在乎的,他只是覺得自己的行為褻瀆了烏云索娃的圣潔與純真。
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兩人的身體卻相互疏遠起來,摔跤打滾的那些日子便也漸漸地離他們遠去。從源頭上說,這種疏遠是從蒙克圖的手有一次無意中托在烏云索娃的胸脯上開始的。他感到那胸脯上似乎長著一個極有彈性的東西,一個神秘而不可輕動的東西。那一刻,蒙克圖和烏云索娃好像一下子長成了大人,兩小無猜的美好時光須臾間化作縹緲的云煙。與此同時,一場心靈對肉體的殘酷戰(zhàn)爭,也在一種朦朧的狀態(tài)下打響了。接下來的時光里,兩人的行為就越來越多地添加了沉穩(wěn)和虛偽的成分。大人有時就是這樣,越是想做什么事情,就越是不去做什么事情。這種虛偽的天性,可能會給許多人留下終身的遺憾和悔恨。年齡帶給人們的往往也有難以駕馭的不安和無盡的惆悵。有一次,在巴彥淖爾湖畔漫步時,蒙克圖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每當烏云索娃的目光跟湖水相遇,眼神總是哀哀的,能讓他想到一只等待宰殺的羔羊。事實上,烏云索娃和巴彥淖爾湖,還有那只羔羊,三者之間似乎有一根隱形的繩子連綴著,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蒙克圖曾不止一次地從母親那兒聽到過那一段故事,那段頗具傳奇色彩而又不容置疑的故事。
烏云索娃出世時的確有些與眾不同,她在母腹里一待就是十二個月,遲遲不肯降生。吉琴索娃整日里急得團團轉,心想這小東西是不是鐵了心要在肚子里安家落戶了。吉琴索娃是草原上出了名的巾幗丈夫。在一個暖洋洋的初冬的中午,一只懷孕的老母羊在湖邊飲水時不慎溺水,由于身子很沉,怎么也爬不到岸上來。吉琴索娃果斷地下去拽了它一把,這樣一發(fā)力,兩個小生命就在各自的母腹中翻江倒海地鬧騰起來。吉琴索娃憑借與生俱有的毅力和膽氣,居然忍著陣痛將母羊搭救上岸。就這樣,經(jīng)歷了一番驚心動魄的掙扎后,在岸邊綿軟的沙坡上,烏云索娃跟一只小羊羔不期而遇了。她的第一聲啼哭清澈而恬淡,宛若草原上一望如洗的碧空。因為是異類,又是不約而同地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這樣的奇遇便玄遠而又深邃。當這個堅強的女人將兩個小生命一起抱回家時,她的丈夫可受了一次不小的驚嚇。吉琴索娃倒顯得若無其事,簡直就像在湖岸上散步時不經(jīng)意地撿回兩顆光滑的鵝卵石一樣。不知是產羔時傷了元氣,還是別的什么原因,那只老母羊的奶水總有些接濟不上,而吉琴索娃的奶水卻像湖水一樣豐富。為了不讓小羊羔挨餓,吉琴索娃只好用黑豆喂養(yǎng)它。她將煮熟的黑豆先放進自己嘴里嚼碎,然后撮成麻雀蛋似的小團兒塞進小羊羔嘴里,有一次,吉琴索娃盤腿坐在土炕上,一邊給烏云索娃喂奶,一邊給小羊羔喂黑豆團兒。在她咀嚼黑豆的當兒,小羊羔發(fā)現(xiàn)從烏云索娃嘴角溢出一滴奶水,便低下頭來舔,烏云索娃立即松開奶頭,對小羊羔發(fā)出憨憨的一笑,兩只小拳頭躍躍欲試,像是要擁抱它。女兒的第一次微笑激發(fā)了吉琴索娃的靈感,她不假思索地將另一只奶頭塞進小羊羔嘴里,小羊羔就跟烏云索娃一塊吮吸起來。也許是第一次做母親的緣故,在這里,吉琴索娃竟然忽略了一個反常的細節(jié):正常的情況是,一個嬰兒看見別人分享自己的食物時,會本能地將他推開,至少不會歡迎他的。這便是占有欲的最原初的形態(tài),也是人類生命歷程中一個永恒的主題。從這個意義上說,烏云索娃的反應就具有了某種神秘的色彩。
在以后的一些日子里,這兩個小生命就像一對雙胞胎的姐弟一樣,常常被吉琴索娃一塊摟在懷里吃奶。吉琴索娃為自己創(chuàng)造性的思維很是得意,因為這既解決了她脹奶的煩惱,又解決了小羊羔的存活問題。這樣一舉兩得的事情怎能不讓她得意呢?她這一得意,小羊羔就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她給它取名叫白云索娃。
歲月荏苒,烏云索娃還沒有斷奶的時候,白云索娃已經(jīng)在它生活的圈子里鶴立雞群了。白云索娃屬于努魯羊跟新疆細毛羊雜交改良的血統(tǒng)。它雖然經(jīng)過凈身變成了一只羯羊,卻也敢跟那些不可一世的騷胡比武斗狠,而且從未拜過一次下風。這樣一來,就總有一些母羊依依不舍地糾纏著它,它常常為不能滿足它們的需要而顯得焦躁不安。因為膘肥體壯,它最后的結局很快也就到來了。那一天蒙克圖碰巧也在場,他正跟烏云索娃在羊欄里玩一種捉迷藏的游戲。白云索娃就被一根隱蔽的繩子拴在門前的馬樁上,繩子又細又軟和,是用它母親的皮擰成的。烏云索娃的父親就蹲在馬樁旁邊,在一塊淡青色的磨石上面聚精會神地磨刀。他不時地將刀子拿起來,用拇指感受一下刀口的鋒利的程度。這時候,在淡黃的日輪下面,雪白的刀刃反射出一閃一閃的寒光。白云索娃顯得十分平靜,一邊反芻,一邊側耳聆聽著那霍霍的磨刀聲,可眼神里卻隱匿著驅之不散的悲涼。
一只羊死在人類的刀下,本來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也就像一個人死于某種疾病一樣。自然界似乎沒有哪一種生物能拒絕死亡。可惜的是,白云索娃的結局來得太早,而且留下一個讓烏云索娃終生難忘的細節(jié)。吉琴索娃在用一只古董似的瓷盆接羊血時,雙手抖得那樣劇烈,以至于將一些紫紅色的血液灑在了地上。烏云索娃后來知道,母親一向是不怕殺羊的。她甚至自己也敢殺羊。那么她那次為什么會發(fā)抖呢?是對一種溫馴的畜生偶然間動了惻隱之念,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呢?也許,在一些感情豐富的女人眼里,奶水跟血液有著等同的分量,凡是用自己的奶水哺育過的生物,一律被視為親生骨肉。
蒙克圖倒沒有注意到那一個細節(jié),可烏云索娃面對湖水的時候,他記憶中的眼神總會像幽靈似的浮游在她蒼白的臉上。那種眼神跟年齡很不相稱,裹藏著許多讓人不寒而栗的成分。對于一個神經(jīng)質的人來說,那種眼神也許會勾起他對生命世界的無限同情和感傷。他甚至會覺得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錯誤,一個沒有生命的世界才是更為合理的世界。這樣的發(fā)現(xiàn)使蒙克圖感到惴惴不安,久而久之,他便不敢?guī)е胶吶チ恕S谑牵瑸踉扑魍拊诎蛷┠谞柡系淖詈笠淮温骄投ǜ癯梢坏腊竦娘L景。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傍晚,暮歸的羊群飲水離去,給這里留下一片祥和的靜謐。一陣微風掠過,蘆蕩里,似有無數(shù)的戀人竊竊私語。在離湖岸不遠處的一片羊胡子草叢里,數(shù)不清的牽牛花兒在暮色的掩護下雪白雪白地開放著,將一縷縷圣潔的微笑投向朦朧的湖面。可就在這時,烏云索娃的眼神里忽然又流露出無盡的哀傷。那種美麗的哀傷仿佛跟風吹蘆葉的聲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又仿佛在跟那些飽含秋色的牽牛花兒爭奇斗艷。
獵獵霞羽暮色秋
千尺清潭一望收
魚兒蕩輕舟
乘風迷離鸛影去
原野蒼老依舊
野莽莽
水幽幽
蘆葉依依飄作柳
蛙聲也幽幽
舉目長空寂寥處
冷月如鉤
獨釣湖中愁
蒙克圖隱隱感覺到,烏云索娃跟這蒼茫一片的自然景色似乎進行著一種殘酷的對峙。他覺得人與自然之間,古來就有著許多和諧的要素,人本來就是自然的一部分,那樣尖銳的內存沖突壓根兒就沒有存在的理由。蒙克圖終于招架不住了。他只好冒昧地問她:“湖水為什么讓人如此傷感?”烏云索娃顯得有些慌張,說:“我說不清楚,也許是風吹蘆葉的聲音讓我想起了嚓啦嚓啦的磨刀聲。”
“就算是真的磨刀聲,又有什么好怕的。”蒙克圖說,“誰家還不磨個刀。”
“可父親磨刀那陣兒,我有過一種幻覺。”烏云索娃說。
“什么幻覺?”蒙克圖問。
“我感覺父親磨刀不是沖著白云索娃的。”烏云索娃說,“他不想殺死那只跟我一塊兒出生的綿羊。”
“那么,他想殺死哪一只綿羊呢?”蒙克圖問。
“他想殺死的,也許壓根兒就不是什么綿羊。”烏云索娃說。
“那又會殺死什么東西呢?”蒙克圖又問。
“我感覺父親那次磨刀是沖著我的,”烏云索娃若有所思地說,“或者說他是想殺死跟白云索娃一塊兒出生的我。”
“這叫什么幻覺,這純粹是胡思亂想嘛。”蒙克圖說,“一個做父親的人,咋會平白無故殺死自個兒的親生女兒呢,純粹是胡思亂想。純粹。”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當時就那么想的。”烏云索娃說,“后來一聽見這湖邊兒上蘆葉的響動,還是由不得要那么想。我真的說不清楚。我甚至感覺脖子上癢癢的,就像挨了一刀似的。”
“你父親打過你嗎?”蒙克圖沉思片刻后又這樣問她。
“沒有,連罵都沒罵過。”烏云索娃不動聲色地說,“他對我挺好的,一直把我當成掌上明珠。”
“你的話,你不覺得前后矛盾嗎?”蒙克圖說。
“這應該是不矛盾的。”烏云索娃說,“直覺告訴我,父親不會殺死我,可幻覺又告訴我,他會殺死我的,一定會的。”
這些稀奇古怪的話語令蒙克圖百思不得其解,他簡直是如墜五里云霧中。許多年以后,老尼姑在冥冥中現(xiàn)身時,才給他道破了這里的玄機。那時的蒙克圖已基本上走完了他命定的旅程。
不過,身體間的疏遠并沒有割斷蒙克圖和烏云索娃的感情紐帶,他們只是在用一種更改的方式面對人生。有時候,他和她極目天邊,幻想著腳下能有一座城市拔地而起,一種神奇而縹緲的繁榮便久久地駐足在他們的心靈深處。幻想常常是現(xiàn)實的前奏,幾年以后,那片綠色的牧場果然沒了蹤影,變成了新的旗政府所在地,變成了曾經(jīng)駐足在他們心靈深處的城市。然而,他們始料不及的是,崛起的城市帶給他們的無助和絕望,使他們深深陷入一種不可逆轉的困惑和迷茫里去。不過,巴彥淖爾湖并沒有消逝,許多年以后,它依舊坐落在自己原先的位置上,靜靜地容納著城市的喧囂與荒誕。
烏云索娃的電話給蒙克圖帶來了莫大的慰藉,但并沒有將他從絕望的深淵里解救出來。蒙克圖心里明白,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是救不了自己的。蒙克圖的屋子里此時真的是一貧如洗,除了一張飽經(jīng)滄桑的木床外,就只有被壓在床頭的那一本舊得發(fā)黃的《萬年歷》了。《萬年歷》里面夾著一摞欠條和一張黑白照片。照片是在戶外的一株沙棗樹下拍攝的,野風將兩位主人公的頭發(fā)吹得十分凌亂,但稚氣的臉上卻洋溢著一種神秘的幸福。那便是童年的蒙克圖和烏云索娃。蒙克圖久久凝視著這張珍藏已久的合影照,本來已經(jīng)模糊了的人影很快就在視覺中變得清晰而鮮亮起來,漸漸地,又將他帶回到跟著父親一起去看西洋鏡的那個遙遠的早晨。那時候,一個從遙遠的城市里來的陌生人猛然間踏破了草原上由來已久的平靜。他瘦高的個子,西裝革履,褲腿筆直得像是能打出一連串的炮彈。他將兩只眼睛藏在一對黑色的玻璃片后面,使他看上去如同來自另一個神秘的世界。在以后的好多年里,蒙克圖一直以為城里人的眼睛都是這樣藏起來的,要不然怎么會叫城里人呢。直到后來他見到許多的城里人,甚至連自己也變成一個城里人的時候,這才意識到自己當時的幼稚和可笑。事實上,一個人就是在不斷否定自我的過程中漸漸地長大,長壯,長老,最后長成古人。不懂得否定自我的人,至少也是一個庸人。
那個城里人當時是住在雷改革家里的。雷改革比蒙克圖大幾歲,是蒙克圖和烏云索娃最近的鄰居。應該說,這三戶人家正好處在一個等邊三角形的三個角上,一家離一家只有兩公里遠。在遼闊的草原上,兩公里是一個互為近鄰的概念。那天早晨,雷改革的府上門庭若市。烏云索娃也在母親的帶領下,騎著一匹青鬃馬去看西洋鏡了。西洋鏡的尺寸相當于一本《現(xiàn)代漢語詞典》大小。城里人將一張膠片插入了他的內部視野。雷改革的父親叫雷革命,跟草原上絕大多數(shù)的牧民一樣,活了大半輩子還沒有將自己的腳邁向草原以外的世界。對他們來說,草原以外的一切都是那樣陌生,那樣難以捉摸,簡直就跟天國里的事物一樣。這一方面歸咎于草原的封閉,另一方面也應該歸咎于草原的遼闊。雷革命認真地觀賞著這光怪陸離的龐然大物,粗獷的臉上露出童話般的微笑。城里人抽出那張膠片,又將另一張插進去,雷革命就看到了這座城市的夜景,雖然是靜態(tài)畫面,但縱橫交錯的霓虹燈的光線仍然璀璨奪目。雷革命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差一點從炕頭蹦了起來。城里人又將鏡片對準其他人的眼睛,讓他們一一過目。一個個都發(fā)出情不自禁的驚嘆。蒙克圖的父親在激動之下還從自己的綿羊皮襖里摸出一只虱子,從插膠片的地方放進去,他們就從鏡片上看見一只動態(tài)的綿羊大小的虱子,虱子的每一條腿都有人的手指頭粗。那很可能是一只上了年歲的雄性虱子,因為下顎部位明顯地顫動著幾根挺拔的胡子。吉琴索娃打趣說,要是真有這么大的虱子,咱就用不著放羊啦,放一群虱子就能過活啦。眾人大笑。西洋鏡不但將遙遠的城市搬到了牧人的眼皮底下,還讓他們看到了汽車、火車、飛機和大山,甚至也讓他們看到了住在城市的人是如何生活,如何戀愛,以及如何做愛的。
水草豐茂的原野
掩飾不住文明的躁動
善良和淳樸被馴服著
走出生命的搖籃
走向沒有水草的城堡
這是一次靈魂的遷徙
是一種命運
向著另一種命運的遷徙
城里人出神入化的個人才藝也讓牧人們大開眼界。他將幾十根鋼針吃進肚里,再拿一根細線從嘴里伸進去,就能將鋼針穿在一起,一根不少地拉出來。他手里握一根普通的筷子,就能握出大量的水來。他拿一副普通的撲克,一轉眼就全變成了大王。他在空碗上蓋一塊布,就能變出一碗水,而且還能用咒語將水轉移到另一個碗里去。他說這叫小搬運,他正在研究一種大搬運呢。說等大搬運研究出來,就可以將巴彥淖爾湖搬到他居住的城市里去,讓他的朋友們也見識見識高聳在湖岸上的沙頭。他還在陽光下用一種跟西洋鏡一樣大小的機器攝取人的魂魄,夜深人靜時再將魂魄放出來,附在一張乳白色的硬紙片上,就成了可以永久保存的照片。蒙克圖和烏云索娃的那張合影照就是在這一天拍下的。城里人長得秀里秀氣,看樣子是從江南水鄉(xiāng)里走出來的,但從言語里聽得出,他已經(jīng)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北方通了。那些土得掉渣的北方方言在他嘴里運用自如,就連真正的北方人也望塵莫及。城里人說他最喜歡的數(shù)字就是四,說中國古代有四大發(fā)明,佛教界有四大皆空,新中國成立前有四大家族。說世上的萬事萬物,凡達到極致的,都可以用四來概括。
在場的一位年輕牧人說:“我最愛灑脫。你能不能說說四大灑脫?”
城里人便不假思索地說:“天空的鷂子海底的魚,十八的女子四個牙的驢。”
雷革命看著門外的一棵隨風搖曳的柳樹,觸景生情地說:“四大搖,你說說看。”
城里人微微一笑說:“陰陽的鈴子神官的頭,脬牛的卵子莊稼漢的耬。”
蒙克圖的父親說:“我穿衣裳老比人家贊費,我喜歡耐實一點兒的衣裳。你就說說四大耐實吧。”
“你想聽文明的還是想聽土的?”城里人問。
“我們草原上的人不曉得什么文明,”蒙克圖的父親說,“就來點兒土的吧。土了吧唧才有味兒哩。”
城里人便壓低嗓門說:“廚子的嘴,婊子的屄,傻子的腦袋腳戶的腿。”
女人們聽了這話,便不約而同地低下頭去。蒙克圖的父親卻興奮地說:“再的咱先不說,就單說廚子的嘴巴,確實是夠耐實的。有一回,我在食堂里頭看見一個廚子炒肉,炒著炒著,把炒瓢往上一揚,肉片兒就飛到了半空中。他伸出舌頭來,接了一片兒,就吃下去啦。你們猜猜,那片兒肉有多燙,在嘴里頭還冒著火苗哩。”
眾人聽罷,也跟著興奮起來。可其中一位年輕人卻有些不解地問:“傻子的腦袋為什么會耐實呢?總不會是鐵打的吧。”
“我打個比方你就明白啦。”城里人說,“要是有人平白無故罵你,你肯定會生氣,一生氣腦袋就發(fā)脹。要是你的腦袋天天發(fā)脹,肯定會脹出病來的。傻子就不一樣啦,你天天罵他,他的腦袋也不會發(fā)脹。你說他的腦袋不是最耐實的嗎?”
一席話說得眾人心服口服。有一位牧人好像是得了感冒,不停地用手背抹著鼻涕,可鼻涕黏糊糊的總是抹不利索。于是他半開玩笑地問:“你能說出四大黏糊嗎?”
城里人再一次壓低嗓門說:“一碗鼻子一碗膿,一碗糨子一碗糊。”
眾人嘩然。接下來城里人又回答了十幾個問題,四大黑,四大白,四大硬和四大軟盡在其中。只要是牧人們能想到的問題,城里人就立馬能找到準確的答案。于是,在牧人們的心目中,這位不速之客就變得越來越高深莫測了。
城里人亮出的最后一件寶貝是一只半透明的塑料盒子,盒子里盛滿了水,在一些神話故事里聽說過這種奇跡般的生物。于是,他們睜圓了眼睛,足足看了半個鐘頭還沒有看夠。城里人為了徹底滿足他們的好奇心,就干脆將烏龜提出來放在地上,任憑他們用手去撫摩。當一根手指頭小心翼翼地觸到烏魚的頭部時,它便迅速地將頭縮進殼內,這就讓他們聯(lián)想到草原上的刺猬。當然,刺猬在他們眼里是一種尋常之物,是沒有資格跟這樣的神物相提并論的。最后,城里人帶著牧人們來到巴彥淖爾湖畔,親手將烏龜放入水中,烏魚便從容地向湖心游去。沿途的魚兒都甩著尾巴躲開它,然后又回過頭,異常警覺地注視著這位天外來客。城里人說這是一只雄龜,下次再帶一只雌龜來,它們就可以在湖里繁衍生息了。城里人還滔滔不絕地講述了巴彥淖爾湖的起源。說很久以前這個地方?jīng)]有湖,只是一片巴彥淖爾沙漠。當人們發(fā)現(xiàn)沙漠下面埋藏著大量金子的時候,這里就爆發(fā)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居住在方圓五百里以內的十五個部落各自組建了自己的軍隊,來爭奪這片沙漠。經(jīng)過七七四十九天的廝殺,所有的男人都戰(zhàn)死在這里。二十幾萬寡婦從四面八方涌來認領丈夫的尸體。她們的眼淚和男人們的血液匯在一起,就匯成了眼前這座湖泊。因此,巴彥淖爾湖又名血淚湖,也叫寡婦湖。后來,經(jīng)過多年的風吹日曬,湖里的血色素不斷地蒸發(fā)或沉淀,湖水也就變得越來越清澈了。對城里人的講述,牧人們起初覺得難以置信。有關這湖的故事,他們的祖先也傳下來不少,可在那些浩如煙海的傳說中,唯獨找不到血淚湖或寡婦湖的影子。于是城里人便拿出一本連環(huán)畫在牧人們認真看畫的當兒,城里人便將底下的文字念給他們聽。活生生的畫面最終征服了那些憨厚的牧人,在他們看來,凡是書上說的,就應該是真的。不相信書本還能相信什么呢?牧人們?yōu)檫@段聞所未聞的故事激動著,不由得對這美麗的湖泊產生了新的神秘感和敬畏感,同時也對講故事的人更加頂禮膜拜。蒙克圖的父親感慨萬千地說:“咱們祖祖輩輩住在這湖邊上,都不知道湖的真正來歷,人家一個外鄉(xiāng)人,咋就知道得一清二楚。真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啊。”
城里人說:“現(xiàn)在那些金子就埋在湖的周圍,有一部分埋在湖下面。埋在湖下面的,我們沒法開采。我這次來,主要是為了勘探一下湖周圍的金子。”
一聽說金子,眾人的眼睛就像充了電似的,立馬發(fā)出異樣的光來。也許金子本身就是眼睛的化石,它不但能夠自己發(fā)光,也能夠讓躲藏在全世界各個角落里的眼睛都為之一亮。城里人巧妙地將子虛烏有的金子同眾人的眼睛對接起來以后,便從長長的黑皮包里取出一件帶長把的儀器,看上去很像過去日本兵使用的探雷器。他在湖周圍的草地上聚精會神地勘探的當兒,在場的人都寸步不離地跟在他后面。城里人在一個圓桌大小的土坎兒旁邊忽然停下腳步,指著一片綠茸茸的羊胡子草說:“這下面就有大量的金子。你們可以用鐵鍬挖一挖,當然,金子是挖不到的,因為它埋得很深,可說不定能挖出點兒金礦石來。”
雷革命叫雷改革回家取來一把鐵鍬,自己便小心翼翼地挖起來。挖到大約一米深的時候,坑子里突然嘣的一聲,雷革命虎口給震得麻酥酥的,鍬把也從手中彈了出去。出土的是一塊比雞蛋大一點的金屬,斑斑的銹跡使人無法分辨它的本色。城里人說這就是金礦石,說再往深挖,沒準兒還有更大的呢。幾位年輕人見雷革命挖出一頭的汗水,想接過鐵鍬替他挖一挖,不料卻遭到斷然拒絕。雷革命將鐵鍬交給十三歲的雷改革,叫他接著挖下去。雷革命顯然認為,誰挖出來金子就是誰的,別人連一兩一錢也分不走的。雷改革接過父親手里的鐵鍬將坑子往大旋了一圈,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氣一鍬一鍬往下挖。又挖了大約一米深,就出土了一塊磚頭大小的金礦石。城里人說:“不用再挖啦,金子深得很,靠鐵鍬是挖不到的,得靠機器挖。”
城里人向前邁了兩步,回過頭來,提高嗓門又說:“我這就回去搬機器去,半個月后動工開采。開采這個金礦需要一百萬元,你們誰想入股,就抓緊時間。”
“入股是咋回事兒?”雷革命不解地問。
“入股就是湊錢。”城里人說,“比如現(xiàn)在入一萬塊錢的股,半年后金礦投了產,就能拿到五萬塊錢的分紅。”
“要是我們湊不夠一百萬咋辦?金礦還開不開?”蒙克圖的父親問。
“開。”城里人果斷地說,“我回去兩天就能把錢湊齊,城里頭有的是錢。我叫你們入股,是想照顧照顧你們,明白嗎?不管咋說,你們也是當?shù)厝寺铮鹱永響心銈兊姆輧骸!?/p>
牧人們一激動,就匆匆回家湊錢去了。他們將家里所有的錢和存折都翻騰出來還覺得不夠,就趕著成群的牛羊到遙遠的集市去賣。只兩天的時間,一百萬元的股金就湊足了。城里人收了錢,給他們一一開了發(fā)票,就回城里搬機器去了。
城里人說最多半個月機器就能搬來,可牧人們伸長脖子等了足足兩個月,卻連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也沒等來。湖里的那只烏龜也常常爬在北岸的沙坡上,吃力地昂起頭,揮淚眺望著遙遠的南方。那時候仙蹤不定的老尼姑正好在這帶云游。老尼姑掐指一算,說那城里人再也不會來了。那城里人原來是個騙子。那兩塊金礦石其實也不是什么金礦石,是兩塊普通的生鐵。在一年前的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老尼姑曾親眼看見有人在那片羊胡子草地上挖坑埋鐵塊呢。當牧人們提及城里人高超的才藝表演時,老尼姑不假思索地說,騙術,純粹是騙術,在演藝界叫魔術。她還說魔術的魔字是麻字加鬼字構成的,就是用鬼祟的手段麻醉人的神經(jīng)。為了徹底打消牧人們的疑慮,她還親手演示了小搬運的操作過程。她事先在準備好的道具上做了一番手腳,而后當眾揭穿了其中的奧秘。魔術一開始,她指著蒙在小方桌上的一塊黑布說,這是障眼布,能讓人產生種種錯覺。牧人們覺得蹊蹺,不就一塊兒普通的黑布嘛,能產生什么錯覺。她揭開障眼布,指著扣在桌面上的一摞白瓷碗問,里面有沒有水?回答自然是沒有,碗是扣在那兒的,而且一個摞著一個,咋會有水呢。老尼姑說問題的關鍵就在這兒,最底下的碗里面有水,嚴格地說,中間的那個碗也有水,只是不在里面。眾人面面相覷,默不作聲。老尼姑復又將障眼布蒙在上面,兩只手在暗中摸索著,將三個碗翻過來擺成品字形狀。她將最后翻起的碗端出來,揭掉上面的牛皮紙,里面果真有水。老尼姑說,真正耍魔術的人是不讓人看見牛皮紙的,端碗之前就在暗地里取掉了。牧人們還是驚嘆不已,說這里頭肯定有神靈相助,要不然,碗口朝下咋能存住水呢。老尼姑說哪兒來的神靈,其實誰都可以這么做的。她說著又將牛皮紙按在碗口上,讓碗倒懸后將下面的手輕輕移開,結果牛皮紙還是好端端地粘在上面,一滴水也沒灑掉。一張牛皮紙居然能在半空中承受一碗水的重量,對于不懂得大氣壓強的牧人們來說,這實在太神奇了,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尼姑讓吉琴索娃試了一回,結果也成功了。接下來,又有幾位牧人也取得了成功。魔術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搬運。那碗水被施加原位,并且再次蒙上障眼布。老尼姑順便將一個空碗取出來端在手上,又將另一塊障眼布蒙在上面。她假裝念了幾句咒語,空碗里便立馬溢出水來,看上去真是從另外的碗里搬運來的。盡管她用力將碗端平,水還是洋洋灑灑往下滴,很快就在不太平整的桌面上匯成一線細流,繼而又在桌子的邊緣形成一簾微型瀑布。老尼姑將水碗放回到桌子上,又念了幾句咒語,說水又搬運到原來的碗里去了。揭掉兩塊障眼布一看,她說的果然沒錯。眾人驚得目瞪口呆。老尼姑事后解釋說,其實水一直就在原來的碗里面,根本沒有搬運過。那么,空碗里怎么會溢出水來呢?原來有一團濕漉漉的棉花被膠布粘在碗底,手指頭偷偷一按膠布,棉花里的水就被擠了出來。在障眼布的作用下,觀眾覺得水是從碗口溢出來的。趁著牧人們腦瓜開竅的當兒,老尼姑順便將城里人玩過的另外幾個魔術也一一道破。牧人們在撥云見日的同時,也對老尼姑的知情不報大惑不解。有的甚至橫加抱怨,說她雖有一身本事,可做事也太絕了,眼睜睜地瞅著他們受騙上當。等生米煮成熟飯才大顯神通,這跟幸災樂禍有什么兩樣。而老尼姑卻無怨無悔地說,萬事自有定數(shù),那是天機,事先泄露者必遭天譴。善哉,善哉。
當時雷革命沒好氣地說:“連點兒正義感都沒有,還善什么哉。”
面對這樣的責難,老尼姑也自有她的說法:“正義的善是小善,大善是不講正義的。在佛祖眼里,一個正義的人跟一個不正義的人幾乎是一樣的可憐,這就好比在你們牧人眼里,一只調皮的小羊羔跟一只乖爽的小羊羔一樣可愛。”
不管怎么說,事情總歸是無法挽回的,這場精心策劃的騙局使草原人蒙受了巨大的損失和恥辱。有一位牧人竟然損失了八萬元。那八萬元錢當時拿在手上都覺得沉甸甸的,可一夜之間就不翼而飛了。被騙得最慘的人,要數(shù)雷革命了,雷革命家里本來就很窮,當時只有二十五元四角錢,將僅有的一百二十三只羊一股腦地趕去賣了,才湊足了兩萬。而這兩萬元錢同樣也在一夜之間不翼而飛了。眼下的雷革命,連一只傳宗接代的母羊也沒有了。不過,城里人還是給雷革命留下一件寶貝。那是一本又黑又厚的《厚黑學》,可以說它為雷氏家族后來的興旺發(fā)達奠定了重要的文化基礎。這也正好應驗了《長安道》里陸游所說:
士師分鹿真是夢
塞翁失馬猶為福
詩句頗有辯證的色彩,多少也包含著一些類似真理的東西。即便是很樸素的真理也是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的。如果在樸素和愚昧中間畫一個等號,人類將極有可能走進一個哲學的誤區(qū),甚至會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城里人當時翻開書,指著卷首的一段文字叫雷改革讀。這段文字出自柏楊之手,帶著濃重的臺灣腔:
蓋項羽先生不厚不黑,所以失敗,劉邦先生既厚且黑,故能成功……韓信先生能受胯下之辱,可說是臉皮很厚,無奈他的心腸不黑,偏偏系念著劉邦先生“解衣推食”之恩,下不得毒手。后來長樂宮內,身首異處,夷及三族,都是咎由自取。范增先生千方百計想教項羽殺死劉邦先生,可以說心腸很黑,無奈他臉皮不厚,一受離間,便大怒求去,結果把自己的老命和項羽先生的江山一起送掉,真是活該得很也。
雷改革讀罷這段文字,顯得是那樣的迷茫和懵懂。城里人告訴他,這段話的意思也就是這本書的主要意思,說的是一個人要想成功就得臉厚心黑。要是這兩者當中只具備了一者,雖然可能成功,但處境常常是很危險的。雷改革睜圓了眼睛,說這不是教人學壞嗎。城里人說,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么好壞之分,只有成敗之分,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嘛,誰得了勢誰就是好人。緊接著,城里人又引導雷改革向更深的層次探索。他說當然啦,厚黑兼?zhèn)涞娜艘膊灰姷每偰軕?zhàn)勝只具備其中一者的人,這還要看他厚到什么程度,黑到什么程度。城里人將書翻到正文上,又指了一段文字叫雷改革讀:
三國英雄,首推曹操,他的特長,全在心黑……其次要算劉備,他的特長,全在于臉皮厚……此外還有一個孫權……他雖是黑不如曹,厚不如備,卻是二者兼?zhèn)洌膊荒懿凰闶莻€英雄。他們三個人,把各人的本事施展開來,你不能征服我,我不能征服你,那時候的天下,就不能不分而為三。
雷改革一時還吃不透這段文字的內涵,但他對這本書已經(jīng)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城里人臨走時還留下這樣幾句語重心長的話語:“小伙子,我看你的長相,有做父母官的命。天庭飽滿司空平,中正開闊印堂清,分明是吉人天相嘛,所以我才送你這本書的。你要好好研讀,這對你將來成就大業(yè)會有幫助的。”
這場騙局也使草原人長了不少見識。他們腦子里由來已久的那種模糊而抽象的城市概念,一下子變得清晰而具體了。對少年的蒙克圖和烏云索娃來說,城里人不僅帶走了他們心愛的綿羊,同時也勾走了他們稚嫩的靈魂。當然了,按照許多年后老尼姑在冥冥中現(xiàn)身時的說法,烏云索娃是沒有靈魂的。她就像人類通過基因克隆出來的生物一樣,冥冥中沒有她永久性的戶口。這種生物在塵世間一勞永逸,不需要經(jīng)受輪回之苦。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城里人在烏云索娃身上勾走的又是什么,就很難講清楚了。總之,城里人是勾走了一種東西的,而且從那以后,她和蒙克圖對城市的向往就變得越來越強烈了。
蒙克圖的不幸似乎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在這場騙局中損失了三萬元錢的父親,又活了一年半的時間便匆匆離開了人世。他并不是因為那三萬元錢而死的,而是死于一個草原人的無私與勇敢。就在草原人被騙的第二年冬季,頑皮的雷改革在巴彥淖爾湖上溜冰時,不小心掉進了一個冰窟窿。蒙克圖的父親碰巧打那兒路過,見湖面上好像有一對鴨子在游泳,心里覺得蹊蹺。這大冬天的,怎么會有鴨子游泳呢?他定睛一看,才知道是兩只小手在掙扎。他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就將雷改革從冰冷刺骨的湖水里拽了出來,并向前猛推一把。雷改革在推力的作用下沿著冰面滑動的當兒,蒙克圖的父親腳下卻咔嚓了一聲,便也陷了進去。他的兩只手也在冰面上像鴨子似的撲騰了一會兒,巴彥淖爾湖便又恢復了冬日里特有的寧靜。一個像草原一樣廣闊的父親,一個像山岳一樣偉岸的男人,就這一轉眼的工夫像空氣一樣蒸發(fā)了。他死得如此突兀,以至于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總覺得他還活著,像塵世間所有的人那樣自然而然地活著。
一個人死了以后,其實還在另一個層面上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