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書封神榜，地書山海經。

人書便是這生死簿。

管控性命，檢勾生靈。

稱量生平，厘定善惡。

沈寧腦中畫面浮現，仿佛置身其中。

陜甘州地處西北，地窮民困，又有天災不斷。

尸身漢子是當地民戶，做了三十年的莊稼漢，任勞任怨，閑暇功夫還要做木匠補貼家用。

官府征稅，一分不差；員外加息，毫厘不缺。

結果家里六口人，連溫飽都做不到，勉勉強強活下來。

兩年前朝廷要拓寬天竺國的藩屬國，要西北百姓“自愿”捐銀。

銀子湊沒湊夠不知道，漢子家是破了產，老爹老娘上吊，媳婦抱孩子投井。

這老實人要是被逼起來，那可是黑了心！

漢子一怒之下，帶著村里人上山落草，干起了綠林行當。

先是攔路搶劫，再是搶村燒寨是無惡不作。

別說，這一下是錢也有了，肚子也喂飽，還搶了三房夫人，收了七八個義子。

如此橫行十二載，朝廷才將其剿滅。

今天被沈寧砍了頭。

所以說，這天下事就是亂七八糟，糾纏不休。

若此人餓死在十二年前，那標準的良民孝子，可這人偏偏生了一副硬骨頭。

只可惜這幅硬骨頭后來長成了惡骨頭。

“世道不讓大爺活，那大爺自己活個痛快！”

生死簿給判了個【惡】字，著實不虛。

果然，沒有理論指導和先進階級帶領的農民運動終將失敗。

沈寧腦袋里莫名其妙冒出這句話。

又趕緊搖搖頭，驅除這個與畫風不符的想法，免得招來神獸。

……

沈寧從夢幻中醒來。

生死簿頁頁翻，人間事嗖嗖過。

這漢子一生被判了個惡，評丙下等人。

判有善惡之分，又有甲、乙、丙、丁四個細分。

一生良善，不行壞事，多有救危扶困之舉，死后至少也是個乙等評價。

但你要是能為禍天下，做天下第一等的大惡人，生死簿也給你判甲等人。

善也好，惡也罷，都是人間的禮儀法度。

進了冥府陰司，一股腦丟進忘川水，誰她媽管你是善是惡！

再者，時代不同，善惡的評價標準也不同。

擱到一百五十年前大明朝的時候，罵皇帝要砍腦袋，天下第一等惡人，視同造反。

這會兒大順朝你上大街把老李家罵禿嚕皮了，都沒人管閑事，保不齊還有叫好的打賞倆錢，讓你多罵兩句解恨。

沈寧左手一摸口袋，按到了一個拇指大小的瓷瓶。

這是生死簿賞賜的皮內清水。

此物服下一滴，五臟六腑、骨骼血肉會盡化為清水，只剩一張人皮包水，跟灌湯包似的。

堪稱一等一的邪物，造這玩意的真是缺了八輩德。

但要指望沈寧來個大公無私，倒了這瓶水，那還是省省吧。

雖然我是一個劊子手，老老實實不惹事，謹小慎微不招仇，可有的時候麻煩是會自己找上門的。

不然老爺子也不會死。

留著這瓶水，保不齊什么時候就能發揮作用。

只是不知道獎勵這種邪物是隨機所得，還是因為所殺之人是判【惡】。

若是后者，那殺了判【善】的人，該有哪種獎勵。

忽地一個推搡，將沈寧驚醒。

尸首被兵丁抬下去，雜役們清理石臺血跡，見到沈寧發愣，這才推了一把。

畢竟是第一次上臺砍頭，有些失誤也正常，眾人并未說什么。

臺下的觀眾散去，嘴里還評點著今兒的行刑怎么樣，哪個的刀快，哪個會化鬼，哪個血飚的最遠，哪個死的最有膽氣……

逢秋刑時候，開盤子下注賭什么的都有！

秋刑砍頭，由三十個劊子手輪換，一天處決一百個犯人。

沈寧新上手，今天只給了一個試刀，現在就算下班了。

簽了字，洗了刀。

身體會被集中起來進行統一超度。

但這和沈寧已經沒有關系，他離開刑場。

先照規矩去城隍廟上香，然后才回了家。

……

枕著雙手，躺在土炕上。

“生死簿……”

沈寧自嘲一笑，“本想躲開這劊子手，現在看來還得干下去?！?

生死簿要殺人后才能評定善惡。

在沈寧看來這大順朝搖搖欲墜，可實際上仍是穩若泰山，無非就是西北多了民亂，東南有了工變，海外幾個藩屬國造反，官老爺們貪的狠了點嘛。

但法度仍存，禮儀未崩。

再爛的體系，也比徹底的混亂要好。

在這種情況下，能做到殺人不犯法的，也就是劊子手了。

而且由于人死之后可能化鬼，能判處死刑的幾乎都犯過大罪過。

沈寧替朝廷操刀，官府幫他甄別一遍，殺起來也沒心里負擔。

或許是第一次殺人，精神太累，打定主意的沈寧在床上小憩片刻。

直到中午時分才醒來。

沈寧到了街口一家飯館。

干劊子手這行就沒有窮的。

一個銀元一兩銀子。

劊子手基本工資沒多少，一月一個銀元。

砍個腦袋，四個銀元賞錢。

這都不算錢，真正賺錢的死者家屬的賄賂！

除非絕戶，或者吝嗇進骨頭里的，不然挨這一刀前，都要給劊子手送錢。

同樣是斬首，可以讓你一瞬間就死掉，也可以慢慢的把你的腦袋鋸下來，痛苦萬分！

銀元壓手心。

壓不夠，這手出不了力氣！

所以劊子手這行遭人嫌棄，卻受生意人歡迎。

肯花錢，大手大腳不在乎！

“沈少爺，您有日子沒來，聽說今兒是您第一次咔嚓人，這壺三杯醉送您做賀禮?！?

孔掌柜的看到沈寧，趕緊迎入，取下一壺美酒送來。

老爺子生前常帶沈寧吃飯，雙方早就認識。

沈寧擺擺手，“明天要干活，不喝酒，跟往常一樣，四樣菜一碗面?！?

“好嘞，不喝酒，那賬給您打個對折?！?

不多時，飯菜上來，吃足飲罷。

沈寧和孔掌柜聊會兒天，去書坊買了一些介紹歷史的書，盡快搞清楚當前社會的狀況。

在家里看書到傍晚，殘月半升，夕陽已落。

忽聽得房門邦邦響。

一開門。

一個披麻戴孝婦人正在門口抹眼淚。

沈寧很熟悉這個場景，老爺子在世時候，每年秋刑，門口都要圍這么一群人。

現在輪到我了。

沈寧大開房門，“請進來說話?！?

婦人盈盈一禮，捧上三塊銀元。

“妾身就不進去了，只請少爺明天斬首我家相公時，別讓他疼。”

“你家相公是誰？”

“郭生。”

言罷手帕擦淚，扭頭就走。

看的沈寧撓頭不解。

這婦人沒頭沒腦的。

孤身跑來給斷頭錢，又急匆匆離開，著實奇怪。

但他也沒多想，晚上抱著鬼頭刀，早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