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二月有余，這日涼國公藍玉遣使衙下，以帛書納蠟丸中，置發髻間，送與趙琦。

書中寫道：“肅州衛指揮使趙大人臺鑒，有開國公等官，已在三山上商議，收拾弓兵圖舉大計！公世據隴右，威行諸羌，伏訖將軍身率蕃眾出于狄道，引兵開封，直下鳳陽；陜西都司，為爾舊部，招徠官吏，命為先驅。吾已令金吾前衛，使作內應，屆時放炮為號，大開城門以納義師。目下上位昏聵，寵用一班奸黨，誅戮百官，死亡涂地。明失其鹿，天下共逐，高材疾足，方能先得。事成之后，關西七衛，盡歸趙氏；列土分茅，子孫綿遠，國祚延長。請稱兵為盟，皇天后土，祖宗明靈，實皆鑒之！涼國公藍玉手泐，二十五年臘月。”

且說趙琦書房獨坐，至中夜，青燈熒然，色甚凄瘁，朔風正緊，吹得案頭帛書左右翻掌。一宿無話。到次日清晨，幾個丫鬟捧匜奉盤進來伺候洗臉，趙琦只答應著，也無心梳洗盥漱，索性都打發出門去了。

也是合當有事，這日回風交急，下的好大雪。趙琦推窗看時，但見:庭階三尺素，空中萬朵梨。飄蕊亂灑結玉池，銀河細剪做瓊花。俄而井上黑窟窿，頃刻黃雞身上白。當時嫦娥偷靈藥，廣寒沉醉嘆無淚！

那趙琦正自出神，驀聽得爆裂聲，心下一驚，思忖半晌，尋聲而行，至南院見青竹被雪壓斷。低首暗想:“說什么歲寒霜雪苦，含彩獨青青。不曾想竟這般短命。”

短命二字剛出嘴，便啐了一口，連忙說道:“百無禁忌。”就回書房去了。

迎面碰見了涅巴完顏金，于是喚他取一尺三寸蠟箋紙。寫詩在上，曰:丹心碧血映蒼穹，鐵骨錚錚貫始終。?北海牧羝持漢節，南陽盡瘁表臣忠。常山罵賊舌猶在，武穆精魂氣未窮。?萬古英風昭日月，汗青長照九州同。?

趙琦寫罷，擲筆于桌上。將帛書和詩封了奏匣，蠟印加蓋，交與涅巴完顏金。叮囑道:“事關重大，千萬不可露風，拿黃金五百斤，騎黑牦牛即刻赴京，一并都交給太監剛炳，他必會料理妥當。”

當時涅巴完顏金領了奏匣，出的趙府來，幾個牧奴牽黑牦牛而至，方欲騎上，被黑牦牛叫一聲，跳將起來，把涅巴完顏金跌了下來。再三強之，不許。又乘南番馬出發。此一別，引出許多禍事來，只見洮水逆流，日夜不止，大風折木，平地尺雪，群鴉繞墓三日，撞死于碑下，議者以為趙氏之冤。此是后話，按下不提。

常言道：瞎犏牛吃霉草，黑心爛肺毒腸腸兒。單表涅巴完顏金領了奏匣，離了衙下集，向西南方向而去，行了七八百里，于深僻處將奏匣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的，沒了蹤跡。四下尋了個好去處，只管隨意吃喝玩耍，窮奢極欲，揮金如土。表過不題。

是時，趙琦欲睡中覺，忽家丁來報，將涅巴完顏金跌下黑牦牛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趙琦聽說一徑往牧馬所去了，只幾個人隨從著。但見:番馬生四野，長嘶貫重巒。鐵鬃排空，刺穿屲下北斗；金轡破塵，踏碎大衙山月。真個是:天柱折時驚雷裂，地維絕處鬼神哀。

趙琦看見，滿心歡喜，對眾說道：“爾等養番馬千匹，以供軍役，辛苦之甚，各賞銀五兩，青稞酒六鍾，準假十日，回家團聚去罷！”牧奴聞言，兩邊跪謝。

卻說眾人散去，遂又閑逛了一回，自覺無趣，便往佩布廄而來。只見那黑牦牛伏于廄內，趙琦近前以手撫其背道：“你雖畜類，亦有靈性，追念先祖舊約，盟誓至今未絕。闔府一百余人，誰不知汝溫馴！縱使頑童所辱，不肯發威動怒，今日何故性情猛烈，將涅巴完顏金跌在地下？”

黑牦牛聞言，低首哀鳴，忽見血淚俱下，有如泉涌，繼而以嘴扯住袖子，使勁兒拉趙琦離開這里。見牠這番舉動，不覺又笑又氣，便忙忙的走了。

話分兩頭。卻說涅巴完顏金晝夜殷勤，肉陣橫陳，兼月方罷。又在銷金窩把身子將養了幾日，欲想另喚一名著意風光，不料伸手野狐皮口袋內，只取出二三十文，忽然猛醒，錢不滿貫，急得心火炎炎，焚起幽關，彎腰跺腳，思量多時，不知怎么才好，索性和衣直挺挺躺在炕上憋出一身冷汗來！到下午時候，轉念一想：“離府既久，囊橐已空，該回去了，趙琦若問及諸事，何辭以對？還須編造停當，應付周全。”

那涅巴完顏金騎上南番馬，徑回本路，行了十數日才到趙府。趙琦見了大喜，便問道：“奏匣之事，可辦得妥當？”涅巴完顏金獰笑說:“已將奏匣和黃金五百斤，一并都交給了太監剛炳，又在咱們京中房舍，整整的等了半月，得到消息，連夜啟程而還。”

這時一陣叫聲傳來，涅巴完顏金忽想起那日被黑牦牛跌在地下的情景，于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遂又說道:“上位覽奏嘆息曰:‘待事平之日，宜賜爵土以褒勛勞。’太監剛炳在我臨走時，偷偷兒向我說，黑牦牛尾處的鳥窩，陛下視之不悅，趁早掏了去！落個平安。”

趙琦聞言，沉思良久，乃喚牧奴，吩咐前往佩布廄掏掉鳥窩。只見那窩應聲落地，遇土而入，黑牦牛兩目垂淚，哀號稽首，俄然天變，春雷震震。從此后再不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了。此事表過不題。

列位看官，你道這涅巴完顏金如此行事，是何緣由？原來他祖上和完顏承麟同宗一族。趙氏之先阿哥潘于貞祐年間，以軍功至熙河節度使，后以其眾歸附蒙古汗國，窩闊臺汗三路伐金，阿哥潘隨皇子闊端遣兵東征，先圍汴京，后困蔡州，城破之日，金哀宗自縊，末帝死于亂軍，大金社稷就此傾覆。蓋因有覆宗滅國之仇，累世相傳不絕，所以完顏金毀容自誓，隱藏趙府二十余載，充作涅巴，伺時而動，雪此滔天之恨。

那趙琦見涅巴完顏金退出門外，牽白狗就行到屲下泉上，立住腳，抬頭看時，兩邊對聯寫道：源遠流長，水自千年涌碧落；人杰地靈，泉始今朝鎖青龍。

再走再看，卻似神仙住處一般，真個是乾坤氤氳，萬物化醇！但見那:苔玉鋪地，柳瓔參天。苔玉鋪地，翠染云階雀留痕；柳瓔參天，絲垂青冥鷹踏枝。泉水涓涓潤萬物，山風習習造千瓊。屲屲滿春榆，布谷桑喧勸早耕，芝牛從草出，阿佳擔水對花兒。怪石嵯峨，危峰亂疊。怪石上野鹿棲宿，危峰前竄豬同眠。山頭每觀西北狼，崖底時聞野雉鳴。林中生百般瑞草，樹上落千樣珍禽。奇花與螮蝀爭彩，異卉和霞綺斗妝。正是臨洮府里坤靈功，狄道城中龍脈根。

此刻正自出神，忽聞吧嘟寺下有人語喧鬧，趨步向前觀看，只見一老者，牽犏牛穿林而過，頓足起舞，抗音高歌，偶然幾句傳入耳內，聽得明白，道是:養哈嘛一對兒牛呀嘛嘿，長的個麗花哥呀啊，架上著耕地去，把我的鏵打破，陽世三間上窮人多，阿一個就像我。

欲待喊住老者問話，見其身影已漸沒林間。突然背后聲響，回頭看時，一口可汗刀直飛過來，雖躲閃不及，連忙也將身一側，正中左髆，割破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