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身雪亮，因為蘇定國幾十年來每天都會把它取出來細細的擦拭。

這一把刀是關老丈留給他的，那一年，當他離開村子之后，掃蕩的日本兵屠殺了整個村子。

破刀被人血洗清了鐵銹，恢復了一絲鋒銳。

蘇定國安葬了關老丈，將關老丈壓在身下的這把刀帶走了。

夜里，陰風刺骨，他提著刀將戰俘營里的一百多號鬼子全部殺死。

血讓刀變得更加明亮、更加鋒利，當聞訊而來的政委和隊員趕到的時候，蘇定國看到了天空的月亮，猩紅的好似地上流淌的血。

今天晚上的月亮一樣猩紅。

就像幾十年前那樣。

蘇定國將刀橫放在膝頭，手掌按在刀身，刀身冰冷，他卻異常安定，哪怕耳邊已經傳來了撕心裂肺的的慘叫。

世人倒行逆施，百鬼夜行。

今晚注定不會太平靜。

寶刀通靈，刀身一道紅線若隱若現。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腿早已經瘸了，或許他已經提著刀站到了門口。

燈泡閃了一下，隨即熄滅。

黑影從大門貼著墻進來。

月光照不到它們的影子，它們本來就是影子，影子也會有影子嗎？

蘇定國聞到了血腥味。

他很熟悉這種味道，盡管他已經有幾十年沒有殺過人了，但是這種刻在他腦子里的氣味他記得比自己的名字還要牢固。

厲鬼殺人，該殺！

鬼影伸出了利爪，爪子的方向是蘇定國的后背。

長刀起，長刀落。

黑色的血濺到了墻壁上，好似被頑童潑上去的墨汁。

腐臭熏得蘇定國差點嘔吐了出來。

但是他并沒有吐出來，手腕一翻，他似乎聽到了一聲尖銳的呼嘯，耳膜也差點給刺破了。

刀法是他童年的時候跟著師傅學的。

而這把刀卻是關老丈的刀。

用這把刀殺人實在是辱沒了它的身份。

斷魄。

被此刀殺死的人，會靈魂缺失，永世不得超生。成為孤魂野鬼。

好在殺死的是那些日本鬼子，蘇定國并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還刀回鞘。

黑影迅速退去。

月亮又恢復了光澤，燈泡也重新亮起。

蘇定國盯著自己的斷腿呆呆出神。

是時候給這把刀找另一個歸宿了。

老朋友，是該說再見的時候了。

蘇定國看著刀，就像是看著心愛的情人。

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和年紀已經配不上它了，它沒有吃飽惡靈是不會滿足的。可惜啊，要是自己的腿沒有在十年前斬鬼的時候斷掉，今天又怎么會讓它餓肚子呢？

“老伙計啊，這幾年十年我沒有虧待你呀，你也沒有虧待我，我們兩個扯平了。”

蘇定國的思緒從東北到西南，從平原到山區，從冰天雪地到三伏酷暑。

戰爭太多，死去的人也不少，有好人，也有壞人。

壞人就變作了厲鬼行兇傷人。

他是在關老丈的房間里發現斷魄的秘密的。

千年斬鬼，斷魄除兇。

關老丈用了一生。

現在他也用了一生了。

“老人家，這么大年紀了就不要再動刀了。”

蘇定國看到了一個學生，十六七歲的樣子。

周寧。

縣城中學的學生。

也是蘇定國的鄰居。

周寧放學回家，照例要去看一看住在樓房最偏僻角落里的蘇老頭。

蘇老頭從來也不說話，多半是個啞巴。

周寧真正想看的其實并不是蘇定國，而是他壓在床板下面的那把刀。

周寧喜歡看電影，尤其喜歡看港片，最喜歡的是港片里面的黑幫片。

血氣方剛的孩子很容易受到電影里那些打打殺殺的場景影響。

他們學校的很多人都組建了幫派，偶爾這些“幫派”還會拿著西瓜刀打架。

西瓜刀，跟蘇老頭的刀比起來就像是個玩具。

“今天在玩兒刀啊，真不賴。”

周寧看到了那把刀，雪亮雪亮的，似乎能將那雪白的光透進自己的心里。

他一般只會在蘇定國房子里停留兩分鐘，今天看到了那把刀，他多停留了兩分鐘。

如果不是那一聲尖叫，他或許還會停留得更久。

“媽！”周寧聽出了聲音，用他最快的速度沖了出去。

蘇定國嘆息了一聲，轉動輪椅出了房門。

狹長的走廊，燈管熄了又亮，亮了又熄。

每一次變換，蘇定國都能看到貼在墻上的黑影。

它們是故意引他出來。

只有在空曠的地方，它們才能將自己靈活快速的特點發揮出來。

它們當然知道刀也很快，可是拿刀的人畢竟已經老了，而且還是一個瘸子。

一道黑影從后面沖上。

長刀橫削，凄厲的尖叫聲幾乎將燈管震碎。

周寧扶著母親走出門，他看到蘇定國轉動著車輪到了院子。

黑夜濃稠的好似硬化的蜜，化不開，攪不動。

可是他卻能看到猩紅的月光灑在蘇定國的身上，灑在那把刀上。

刀光反射著紅光，每一刀劈出，黑暗似乎就變淡了一分。

黑夜漸漸的變淡，黑影慢慢的出現。

無窮無盡，綿綿不絕。

“我聽你姥姥說，這里以前是戰俘營，當年關押過很多日本兵，有一天夜里，一個人闖進了大營，一把刀殺死了所有的日本兵。你看，那些鬼影是不是穿著軍裝？”

周寧仔細辨認著，經過了母親的提醒，他果然也覺得那些影子進退有序，似乎更像一支軍隊。

“呔，都來吧！”

蘇定國的爆喝讓周寧也嚇了一跳。

“大刀，往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

朝陽穿破云層，將溫柔的光芒灑到了大地上。

蘇定國坐在輪椅上，一動也不動，刀卻落到了地上。

周寧跑過去。

他看到了老人的目光滿是溫情的看著朝陽，似乎他并不懼怕刺目的陽光。

“你，很好，這把刀送給你了。”

（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