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長安和李菰趕到蒲家的時候,蒲家的火已經燒得差不多了。
蒲家一貧如洗,家里總共沒幾件物什。破房子化為灰燼后,沒了可燃之物,火自然滅去了。
圍觀著現場的一些鄰居百姓一邊議論著這火怎么燒起來的,一邊問詢著里面的人可還安好,總之整個環境亂糟糟的。
衛長安聳了聳鼻子,從焦糊的空氣中嗅到了怪異的氣味。
衛長安擠進人群,看著燒的發灰發白的木頭柱子,眉頭皺緊。他走向屋子中,一股熱浪瞬間襲來。
“哎哎哎,年輕人,你干什么去?別看現在燒得差不多了,但現在的里面可不能進人啊!”一位老大爺攔住衛長安。
衛長安擺擺手,屏住氣息走了進去,這里的空氣和熱浪依舊可以燜熟一個活人。
老大爺還欲再勸,卻被李菰拉住了。這空隙,衛長安已經走了進去。
李菰問道:“這屋子里的人呢?可生還了?”
老大爺道:“不知道啊!后來好像是聽說被誰救出來送到土地廟了,現在還不知道是死是活。”
衛長安很快從里面出來,背后一片焦黑。
沒錯,剛才黑運又發作了,一根燒朽了的木頭砸在了他后背。
老大爺氣得罵罵咧咧:“我說了不讓你進去吧,非要進去!年輕人就是不聽勸!”
衛長安拉著李菰逃開,他表情沉重:“有火油的味道,還有部分干柴沒燒干凈,上面沾有火油。不是意外,是人為!”
李菰悚然一驚:“剛才聽說,人被送到土地廟了,我們趕緊去看看吧?”
衛長安點頭,與李菰快步走向土地廟。他有些想不明白,什么人會對蒲家下手?
遠遠看去,土地廟前擠著不少人。衛長安和李菰從中看到了不少熟悉的身影,他們穿著快手服,正是兩天前在陳員外家查案的那撥人。
“可惡!為什么這賊老天不收我這樣的廢物,卻把頭兒帶走了!”
“我愿意用我一條爛命換回頭兒的命!”
“都怪我!要不是我吃壞了肚子,又怎么能讓頭兒一個人來這里!”
這些快手一個個眼眶含淚,面色痛苦。
衛長安不由驚疑,難道是小馮頭出事了?
“讓一讓,讓一讓!”土地廟的門太小,這些人擠在這里,李菰和衛長安根本進不去。
其中一名快手認出了衛長安,上前抓住他的手:“公子!你一定要為頭兒報仇啊!頭兒在金陵城得罪過不少人,一定是他們害的頭兒!”
衛長安問道:“馮兄弟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這些快手趕忙把事情說了出來。
衛長安這才知道,原來蒲家被燒之時,小馮頭也在!
蒲家起火后不久,土地公便察覺到了異樣。他立刻用法力打了個地洞把人救出來后帶到了土地廟。
可惜,那火焰燃得太厲害了,土地公救人出來時,小馮頭已經沒氣了。
這些快手就是聽到了小馮頭出事才一窩蜂趕了過來。
難道放火之人想燒的其實不是蒲家,而是小馮頭?
衛長安趕忙走進廟門,一眼就看到了院中一個哭得昏天黑地的老者,老者身前則是一具被白布蓋住的尸體,隱隱散發著焦糊的氣味。
衛長安認出了老者,那日他與莫逍遙來到土地廟找土地公時,正是這老者說土地公在蒲家。
快手們告訴衛長安,這老者便是小馮頭的父親,馮保長。
衛長安緩緩走向老者,冷靜道:“老人家,我能看看馮兄弟嗎?”
老者哆嗦著嘴唇,沒有看向衛長安,只是自言自語道:“爹不該教你善良,爹不該教你善良……”
衛長安與李菰對視了一眼,他遲疑了片刻后,還是緩緩解開了白布。
白布之下的畫面,讓他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見小馮頭以一種怪異的姿勢蜷縮著,他的面目被燒成了黑炭,渾身上下沒有一處皮膚得以幸免。
最讓人驚駭欲絕的是,他懷中還有一個同樣被燒死的孩童,只不過這個孩童雖然也有部分肢體被燒傷,但他的面目尚可識別。
是蒲耳。
李菰看得渾身發冷。他看得出來,在火災之中,小馮頭一定是拼命用身體護住了蒲耳,但可惜的是,他并沒有救下這個孩子。
衛長安緩緩將白布蓋回,不忍再看。
他仍然記得小馮頭那羞澀的笑,蒲耳那膽怯卻期待活下去的眼神。
兩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轉瞬即逝。
甚至沒有人知道小馮頭愛上了一個沒交談過的姑娘,沒有人知道蒲耳服下藥后幻想著能夠漫步在青青的草地。
衛長安握緊了拳頭,問向快手們:“蒲草呢?”
二狗答道:“那個女娃在屋內,土地公在救她。”
“她還活著?”
衛長安連忙走進屋子,屋里充滿著香火之力,給人異樣的祥和氣息。
土地公懷抱泥像端坐在蒲團上,蒲草就懸空平躺在他身前。
小女孩的胳膊和腿都燒得黢黑,半邊臉頰燙得紅腫,她的狀態并不好,只剩一口氣的樣子。
李菰跟著進來,雙眼瞪得老大:“土地公,你瘋了!”
他看得出來,土地公是在燃燒自己的神像、神格和香火來救蒲草。
蒲草或許能這樣救下來,但土地公恐怕……
泥塑的老人像在土地公懷中漸漸融化,香爐中的香正在飛速燃燒,獻銀箱的銀錢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
與此同時,土地公的氣息漸漸萎靡,他好似一瞬間又老了二十歲,半烏的頭發已然全白,面上的皺紋松弛耷拉著,他的臉好像那泥像一樣融化滴落。
土地公睜開疲憊的眼看向兩人,沙啞蒼老的聲音響起:“是我害了那個孩子。”
李菰還想說些什么,衛長安卻拽著他走了出去,不再打擾土地公。
衛長安道:“這是土地公的選擇,我們只有尊重。”
李菰頹唐地坐在臺階上,又抓頭發又撓耳朵,表情沉悶。
衛長安沉默不語,坐在他旁邊,垮著個臉郁郁寡歡。
快手二狗見他們這幅樣子,依著他們坐了過去。
“兩位,你們會為頭兒報仇的吧?”作為快手,他們對蒲家的火油氣味可不陌生,自然知道是有人惡意行兇。
衛長安和李菰靜靜看著他,聽著他的話。
二狗繼續說道:“頭兒是個很好的人,別看他平日里對我罵罵咧咧的,但我知道他很好很好。”
“他曾經告訴我們,人活著不一定要做什么大事,但一定要做好事。”
“做好事不是為了求好報,也不是為了讓自己心安,而是看到被幫的人有余力后可以繼續幫人,這種事情想來很好。”
“當時我還不服頭兒,說他沒讀過幾天書,歪理說得倒比誰都強。”
“頭兒揍了我一頓。”
“他說,沒有必須讀過書才能講道理的道理。他這些話都是從土地爺爺和爹那里聽來的,是很有道理的道理,土地公和馮保長都是大好人。”
“土地公和頭兒關系很好,據說有一次不知什么人帶頭要拆土地廟,是頭兒站出來把頭撞爛在墻上,才把那些人嚇走了。那時候,頭兒才七八歲。”
“你們是不是很好奇,為什么土地公會在俺們凡人面前顯形啊?”
“那是頭兒求來的。他說,如果土地公這種神仙能夠露面帶頭行善,那么這個世界中向善的人一定會越來越多。”
二狗說了一大堆話,他說他本來只是一個連母親死了都不埋的混混,后來是頭兒一拳又一拳把他打醒,幫他處理好了母親后事。
說到最后,他哭得眼睛紅腫,鼻子一把淚一把地抖著肩膀。
衛長安和李菰就靜靜聽著,直到二狗因為肚子疼灰溜溜跑開。
李菰沉默了許久,忽然對衛長安道:“你說,是不是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
衛長安道:“不知道。”
李菰道:“你說,仙界是不是有些神官,還沒凡人活得痛快?”
衛長安道:“不知道。”
李菰道:“你說……”
衛長安道:“不知道。”
李菰瞪眼:“我還沒問呢!”
衛長安看著二狗跑去的方向:“你說,他們為什么會肚子痛?”
李菰冷漠臉:“吃壞了肚子,衙門的伙食不干凈唄?還能有什么情況?”
衛長安不語,李菰剛想拍一下他的肩膀,卻被衛長安一巴掌抽得凌空轉了七百二十度。
李菰:“???”
他這才注意到,衛長安已經閉上眼睛,睡著了……
……
衛長安一覺醒來,是第二天巳時。
他靜靜坐在臺階上,院子里空無一人。
沒有十七在,沒人能把他抱回屋子里,他就靜靜地坐著睡了一整天。
屋內已沒了香火之力散發,他推開門,看到蒲草躺在香案上,周身被一股祥和的氣息包裹,她的呼吸平穩,顯然是活下來了。
衛長安沒看到土地公的泥塑像,他瘸著發麻的腿一步一步挪到香爐旁,點了三根香輕輕插在上面。
可惜,他使的力氣貌似大了些,香爐忽然一下子爆裂開來,化作齏粉。
是黑運嗎?還是其他的原因?
衛長安來到門口拿著掃帚,想要掃掉去香灰。
忽然李菰推門進來,他劇烈喘息著,望著衛長安直發怔,兩眼瞪得溜圓。
衛長安道:“可是發生什么事了?”
李菰吞了口唾沫:“陳員外家……除了一個女娃外,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