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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些安靜的日子

這世間,所謂的強大,通常是孤獨打造出來的金盔銀甲。

我是祖母帶大的孩子。

我的祖母姓李,大名叫作玉清。生在地主家,排行第十一,是最小的女兒,生母是收房的丫鬟,出身卑微,但模樣標致,玉清的長相酷似其母,只是神氣上多了一些父親的俊逸。雖然是庶出,卻深得父親的寵,因此,在家里的吃穿用度、各種待遇都不亞于那些嫡出的兄姐,尤其是在讀書這件事上。

那時候的女孩子,通常是沒有資格上學的,但是父親寵她,五歲時,就專門請了私塾先生來家里給她上課,一學就是八個春秋,到了十三四歲,蠅頭小楷寫得剛勁、挺拔,毫無女生的纖弱,比少爺們還要好。都說字如其人,她也不例外。玉清的毛筆字,小巧、纖細,卻透著骨感和氣勢。

一棟三進的大厝,容納了玉清的童年和少女時代。雕梁畫棟的木結構,連接著廳堂、天井、走廊和廂房,上屋住著男女主人,廂房是奶媽和孩子住,廳堂是會客處,天井里有水井和小株的茉莉花,厝外是一個沒有圍墻的“大院子”,實際上就是一塊空地,梔子花和夾竹桃密集相挨,構成了這塊空地的植物圍墻,院子的當中有一棵老榕樹,兩人合抱那么粗,樹蔭下常有竹榻、木凳和矮幾,混雜著奶媽孩子的話語聲,嵌在光陰的皺褶里,時而明亮,時而幽暗。

一切都那么舒緩,唯獨一件事,給她留下終身的傷痕,那就是纏足。辛亥革命之后,城市里的女學生和新式女子已經不興纏足,但在鄉下,大戶人家娶親,還是講究女方的腳是不是如三寸金蓮般小巧。六歲的時候,一條長長的白布裹住了雙足,哀哀哭泣了幾天之后,那雙稚嫩的腳就漸漸習慣了那緊繃的束縛。沒過兩年,五四運動爆發,西方文明思潮從城市蔓延到鄉村,在父親的主張下,母親放開了她的雙腳,然而,纏足的白綾松開時,那雙小巧的腳已經畸形,長成不倫不類的樣子,比三寸金蓮大,比正常人小。從那以后,她一輩子都買不到合適的鞋,只能穿定做的小鞋子。

十七歲嫁人,下了八抬大轎,轉身便是林家的大少奶奶。

玉清打小就在三妻四妾的大戶人家長大,十七歲的她,雖然年輕,卻深諳大家庭里的人情世故,因此,上奉公婆,下御奴仆的人際關系處理得非常得體,既不失新人的禮數、也不損大少奶奶的威儀。

十八歲,兒子落地,轉身就有奶媽接過去哺育,這個十八歲的母親,出了月子之后,依然活得風花雪月,她看書、習字、繡花,枕著月色晨曦,沉湎于幻想。有空的時候,偶爾去奶媽那里,看看奶聲奶氣綾羅滿身的兒子。

直到十五年后,第二個兒子誕生,她才真正開始育兒的母親生涯。

玉清這一生,撫養了兩個孩子,一個是他的小兒子,另一個,就是我。

周歲的時候,胖乎乎的我從奶媽懷里轉到了祖母玉清手里,那一年,祖母還不滿五十歲,模樣兒俏麗,長得又后生,一只手抱著我,另一只手拎著菜籃子,去菜場買菜。別人都搞不清她抱的是孫女還是小女兒。

祖母做飯的時候,曾祖母陪我玩。曾祖母叫作雅云,那年六十五歲,祖母和親戚們都管她叫“二姑娘”。小時候,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爸爸管曾祖母叫“依瑪”(福州話奶奶)而祖母卻不叫她“媽”?后來才知道,雅云是曾祖父二十大洋從天津買來的姨太太,不是正房,曾祖父死前沒有給她扶正,所以,她一輩子的名分都是“姑娘”而不是太太。因為排行老二,所以叫“二姑娘”。

因為大太太和“三姑娘”死得早,我父親記事的時候,只有“二姑娘”還在,所以她是父親唯一的祖母,叫“依瑪”也沒什么忌諱。

雖然祖母是兒媳婦,然而明媒正娶的大少奶奶在家里的地位比姨太太高很多,所以,祖母一輩子都叫曾祖母“二姑娘”。

我隨父親稱曾祖母為“大依瑪”(福州話“曾祖母”)。她出身寒微,性情隨意而開朗,是我最好的玩伴,而祖母,不僅負責撫育我,同時還負責管教我。她在我心里,有母親的親密感,同時也有母親的權威感。

解放后,家里的田地被沒收,沒有了佃租收入,祖母、曾祖母和叔叔的日常開銷靠我父親給的每月十元生活費和微薄的房租收入。為了補貼家用,祖母經常從服裝廠或者裁縫那里接些縫邊、釘紐扣的零活。她是大家閨秀出身,錦衣玉食的年代,閑著沒事做手繡玩,玩出了一手好針線。

每天吃過晚飯,收拾停當,祖母就把一大包的半成品衣服打開來,一件一件手工縫邊,釘上紐扣。我小時候跟祖母睡,她不上床,我睡不著,于是祖母就拉了一根竹竿,把燈泡支在床頭,借著15瓦白熾燈的微弱光線,穿針引線,縫邊、釘扣子;而我,抱著她的大腿,在溫暖的被窩里,聽著咝咝的針線聲,甜甜睡去……

床上的被子和枕套,都是祖母手工縫制的鑲拼繡品。從裁縫做衣服剩下來的邊角料里,挑出合適的面料,根據顏色和圖案把它們剪裁成一樣大小的三角形,攢到一定數量,拼接起來,縫成被面和枕套,這種手工拼成的圖案,看起來繁花似錦,精致的針腳里縫著溫馨的日常之美。

祖母的本事,就是能把一地雞毛的日子過出縷縷錦繡。

幸福是什么?各有各的答案

我小的時候,父母跟祖母、曾祖母住在一起,一樓的餐廳里,擺著兩張餐桌,東面的圓桌是我父母的,西面的方桌是我祖母和曾祖母的。

上小學之前,曾祖母陪我玩,給我講故事,帶我上公園,逛街。祖母則買菜燒飯,洗衣服、搽地板,打掃衛生,我記事起,家里的桌椅、幾櫥總是一塵不染。連地板和門板,也擦洗到發白,每天黃昏的時候,祖母把飯做上,湯燉上,然后坐在廚房里,揀菜剝豌豆……我爸媽下班回家吃現成的。

父親是大學畢業,工資比較高,母親是電工,算技術工種,工資也不低,兩人的月薪加在一起有一百多元,當時算高收入。因此,我父母親的生活水準,在當時稱奢華靡艷一點也不為過。母親的衣柜里堆滿了南洋進口的絲襪、大衣,各種高級皮鞋、真絲襯衫、繡花開司米,臥室里的蛋糕、奶糖、蜂蜜、水果幾乎從不間斷。至于餐廳里的那張小圓桌,偶爾會看不到蔬菜,但絕對不缺葷菜。清燉鴿子,牛肉,番鴨,羊腿……至于海鮮,幾乎天天有,生蠔、螃蟹、蟶子等各種海味幾乎不間斷,在那張老舊的小圓桌上,紅燒五花肉算是比較差的肉食了。

可我打記事起就不喜歡吃肉,尤其討厭肥膩,無論是什么肉,只要帶一丁點肥的我都會吐出來,鴨皮不吃,雞油不碰,至于肥瘦相間的五花肉,紅燒之后,醬油色上一層亮晶晶的油,我只要看一眼,心里就生出膩味來。

上小學的時候,午餐,父母都在單位吃,我放學回家,通常有一毛五分錢的午餐費,一個肉包,一碗扁肉(福州人叫小餛飩扁肉),肉包的餡是醬油蔥小肉丁,有肥有瘦,我一看那油汪汪的餡,胃里直犯惡心,一天,中飯又是肉包子,我正想把餡擠出來,悄悄丟進泔水桶,被住隔壁的同學仁新看到了:“你不吃肉餡?”我點點頭。“那給我吃行嗎?”他咽著口水,眼里流露出很饞的神色。我把整個肉包子都遞過去,仁新狼吞虎咽,幾口就把肉餡吃光了,嘴角冒著油花:“真好吃!”

“那以后,肉包的餡你都幫我吃掉好嗎?別告訴我媽。”他點點頭,于他而言,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好的美差了。他家四個男孩,父親是搬運工,母親是拉板車的,薪水很低,經常交不起房租,母親早上上班前做一些菜,留在櫥柜里,中午四個男孩搶,仁新最小,常常搶不到菜,只能吃醬油拌飯。有時連白米飯都被三個哥哥吃光了,中午他只能餓著肚子。而他媽媽每天都在外面拉板車掙錢,根本不管他吃飯了沒有。

他整天想吃東西,也不知道是餓,還是饞。

而我恰恰相反,最討厭的事情就是吃飯。祖母一叫我吃飯,我就面露慍色。為了逼我吃飯,祖母通常會拿出一根織毛衣的竹針,放在餐桌上,用竹針敲一敲桌沿,威脅道:“吃不吃?不吃就打,你想吃飯,還是想吃‘麻筍干’(福州方言,吃麻筍干就是挨打的意思)?”

我一邊嘴里說著:“吃,吃,吃……”一邊趁著她不注意,哧溜一下,鉆到床底下去。祖母的大床很低,高度不過30厘米,大人爬不進去,只有我小小的身體能麻利地鉆進去,待在里面,祖母就拿我沒辦法了,只能蹲在床前,拿著毛衣針,一邊敲著地板,一邊跟我討價還價:“里面都是灰塵,你趕快爬出來,我不打你。”

“我不想吃肉,上面有肥的。”

“好,你出來吃魚。”

“你把魚皮剝掉,我不吃魚皮。”

“好,不吃魚皮,我把魚皮剝了。”

“你把魚頭魚肚子也去掉,我不想吃魚肚子和魚頭。”

“好,魚肚子和魚頭也拿掉。”談判“協議”達成之后,我就慢吞吞地從床下面爬出來,吃一點米飯,再吃點素菜和魚背上的白肉。祖母很講信用,只要我吃了,她就不會打我,實際上,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打過我一下,那織毛衣的竹針只是她的道具,她只是做做樣子,恐嚇威逼我吃飯而已。

入秋的時候,家里燉了雞湯,祖母剛剛把雞湯盛到碗里,我又鉆到床底下去了,“雞湯太油”。我開始提條件。

“我把油撇掉,你爬出來喝一點。”

“我不吃雞皮。”

“好,依瑪把雞皮剝掉。”等祖母把雞湯的油撇干凈,雞皮去掉,端到床前,我伸著腦袋看一眼,沒有油,也沒有雞皮,清清的湯里,浸著一條皮被扒光的大雞腿,才放心地爬出來吃飯。

仁新羨慕我,家里頓頓都有好吃的,還能穿著小鹿皮鞋、燈芯絨褲子,冬天有開司米絨帽,夏天有真絲背心、鏤空皮涼鞋;而我卻羨慕他,中午飯想不吃就可以不吃,一年四季赤著腳,不用穿鞋也不穿襪,趴在地下玩彈珠,把衣服褲子搞得再臟,回家都不會挨罵,反正她媽沒空管他,他是弄堂里最自由、挨罵受管束最少的孩子。

他向往的幸福是我的美食、華衣,而我向往的幸福是他的自由和自在。

幸福是什么?對于不同的人來說,各有各的答案。

高光時刻

十一歲那年,我跟隨父母搬離祖母的家。那個憂傷的日子,正好是我的最后一個兒童節,快樂的童年,就此終止。

我媽以為,成為少女之后的我,可以幫忙做家務,可以使喚著派上各種用場,所以,搬家的時候把我帶走了。沒想到,十一二歲的我,笨手笨腳,燒飯燒煳,切菜切歪,洗衣服洗不干凈……無論我做什么,都不稱她的心。連我掃地擦桌子,她都看不順眼。我媽一生氣,就罵我比棺材還笨。后來我索性接受了“笨棺材”這個雅號。

“反正我就是一個笨棺材,你還指望我啥?”我這么想著,和母親的關系進入破罐子破摔的狀態。

十四歲那年夏天,考上高中,我選擇住讀,終于離開了我媽,住讀期間,每個周末回家,回祖母家。

周六的黃昏,是祖母一周中的高光時刻。

因為這時候,我高挑單薄的身影會出現在弄堂口,背著書包,朝著家門走來,越來越近,直到邁進門檻。那時候,沒有電話,等一個人,就是默默地守候,看著天色變化,來估算她到家的時辰。

一進門,我還沒來得及洗手,祖母忙不迭從碗櫥里拿出我最愛吃的光餅,然后,不聲不響,端著一口大瓷缸出去,沒一會兒,一雙小腳邁著小碎步,歡快地回來了。揭開瓷缸的蓋子,熱氣騰騰的高湯里漂浮著一個一個皮薄肉紅的小餛飩(福州話叫扁肉),她坐在桌旁,慈愛地看著我一口一口把餛飩吃下去,眼里那種滿足,那種幸福感,讓人想到一句老話:“吃在兒腹,飽在娘心。”

第二年,我轉文科,換學校,索性搬回祖母家住。這下子,每天的黃昏,都是她的高光時刻。

祖母不看鐘表,她看天色,天氣不好的時候,她根據送牛奶的路過時間,以及收泔水工人的來時估算時辰。

小時候,沒有冰箱也沒有超市,城市里的小孩喝牛奶,靠奶工送。每天下午四點半,離放學時間很近的時候,奶工就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只要有人要買奶,奶工就從自行車架上取下熱水瓶,把里面裝的牛奶倒在一個標準的杯子里,一杯一角五分錢,買家交了錢,奶工把奶倒在對方的碗里或者杯子里,就騎著車往下一家去了。

我小時候身體弱,不管吃什么都不消化,整天青黃臉色,斷奶之后,祖母一直給我買牛奶喝,一直喝到八歲。

不喝牛奶的時候,喝花生湯。每天下午太陽剛偏西,祖母就用陶罐裝水燉花生湯,燉兩個小時,直到花生酥爛,入口即化,才滅了火,把陶罐溫在草編的保溫褓里,然后坐在門口,望著弄堂的盡頭,守著,直到我背著書包的身影出現。

只看本真,不問是非

城市鄰里,沒有雞犬之聲相聞,卻有羹湯飄香和話語暄聲。隔壁鄰居有一個依伯,叫水富。早年去了臺灣,留下年輕的妻和兩個未成年的兒子,后來兩岸通航,依伯帶著臺灣另娶的小太太和小兒子回來探親。

街坊鄰居特別好奇,想看看水富的大小兩個太太怎么相處,我也跟著他們,趴在他家廚房的窗戶上看熱鬧。

大太太年紀約莫四十多歲,直發,用兩只黑色的發夾別在耳后,穿著藍布對襟衣服,膚色白凈,不施脂粉,左手扶著鍋耳,右手握著鏟子,靈活地揮動手腕,炒著鍋里的菜;小太太三十多歲的模樣,燙過的短發,嫵媚地卷在腮旁,搽了淡淡的口紅,青色的連衣裙,款式很洋氣,圍著棉布圍裙,在洗菜、切菜,兩個女人一邊干活,一邊輕聲地說著話:“姐姐,你看我這姜絲切得夠不夠?”

“行了,炒完蟶子,下面的菜就不用姜絲了,你洗個手,給他們盛飯去吧。”大太太儼然長者的口氣,吩咐著小太太。

水富帶著兩個太太生的三個兒子,在方桌上玩撲克牌。兩個大一點的兒子,多年不見父親,有點拘謹,小兒子活潑,出牌反悔、耍賴、跟爸爸撒嬌,桌子上都是他的聲音。

“收桌子了,準備吃飯。”小太太把小兒子從牌桌上拉下來,握著他的小手在臉盆里搓洗,兩個大兒子主動幫著端菜,拿碗筷。

一家人都端上飯碗之后,大太太還在收拾灶臺,小太太顯然不好意思坐下就餐,走到灶臺前:“姐姐你也去吃飯吧,灶臺一會兒我來收拾。”

“我不急,你們先吃。”大太太頭也不抬,邊忙活邊說。

小太太這才解下圍裙,走到小兒子身邊,坐了下來,端起碗。她和男人之間的座位空著,那是給大太太留的。

本來想看熱鬧的鄰居們,發現水富伯的兩個太太在一起,相處得平平淡淡,沒有想象中的劍拔弩張和刀光劍影,覺得無趣,自然就散去了。

比隔壁水富家更有戲劇性的三角關系,是斜對面的鄰居美珠家。

美珠中等個子,臉盤、身材都長得跟她名字一樣,珠圓玉潤。她有兩個男人,大男人約莫五十歲的光景,是個瘦瘦的高個子,一臉絡腮胡子,面色憔悴而焦黃,小男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出頭,帥而且結實,是個碼頭搬運工。美珠先是跟大男人結婚,生了三個兒子,日子過得不溫不火。后來,不知道什么機緣,遇到了小男人。小男人家在鄉下,有結發妻子,據說離了婚,來福州做工,在碼頭上干點搬運東西等力氣活。他人長得高大、帥氣,五官棱角分明,身材勻稱,手臂上肌肉結實。

一場烈火干柴的姐弟戀之后,美珠把這個小伙子直接領回家,還跟他生了一個小兒子。

一家七口人,都住在一起。

大男人的三個兒子管小男人叫“舅舅”,小男人的兒子管大男人叫“伯伯”。四個孩子在一起彈珠子、賭香煙殼子、捉迷藏、搶東西吃,有時候好,有時候吵,和其他人家的兄弟姐妹也沒什么兩樣。

我問祖母:“美珠她丈夫怎么允許她找個小爺,而且還住一起?”

祖母說:“她的丈夫身體不好,頭幾年就干不了事了,美珠心腸軟,說是二十年夫妻,不忍心分手,所以沒有離婚,只是又找了男人,現在一家子都靠這個年輕的小男人掙錢養著。”

“那,一妻二夫,豈不是違反了婚姻法,居委會不管么?”我還是好奇。

“怎么管?誰要拆散他們,誰拿錢養他們一家老小。”美珠是個潑辣女人,居委會干部,誰要是勸她句什么,比如說“你們這樣影響不好”,她就笑嘻嘻:“依姐,你說的道理都對,趕明兒我領著三個孩子住你家去,你管我們飯,我就當個貞婦。這樣好不好呢?”對方一聽了,立馬撤退。

鄰里吵架的時候,美珠沒少被人罵作“破鞋”。遇到這種場合,她能毫無愧色地把對方懟回去:“哈,你貞潔啊,你是沒人要吧,看我家男人多,你心里頭又饞又酸……”美珠那張嘴,罵起人來不吐臟字,可句句挖心。

祖母在鄰里人緣特別好,她不僅有文化、有見識,而且從來不管閑事。無論多么復雜的關系到了她那里,都只剩下最簡單的本真。她從不輕易用道德的大棒來評判他人的情感和關系。

不僅對鄰居如此,對自己家的事也是如此。

父母搬走之后,祖母家常來的一個客人叫桂英。名義上,是祖母的“干女兒”,實際上,是我父親的初戀情人。在時代的政治潮流中,她身不由己,嫁給了南下干部,但心心念念不忘初戀。桂英每次來福州,都帶點禮物來祖母家,住一兩天,跟我處得很熟。她知道我喜歡醋酸卻不愛吃果酸,每次帶來的水果都是甜而不膩的,荔枝、龍眼、杧果、西瓜……

有一天,她帶了一串瑪瑙項鏈來,問我喜不喜歡,我搖搖頭。

“你喜歡什么?”她以為我會說紅寶石、藍寶石或者琥珀珍珠之類的。

“荔枝凍。”我想都沒想,就吐出這三個字。

她瞪大眼睛,詫異地盯著我的臉,看半天,然后垂下眼簾,像是自言自語:“我怎么覺得你就像是一塊荔枝凍。”

“荔枝凍”是壽山石里的極品。

世人都愛把女孩比作花,牡丹富貴、玫瑰鮮艷、茉莉清香,而她,卻把我比作石頭,千年不衰萬年不變的石頭。仿佛早就知道我不喜歡春天綻放,夏天枯萎,秋天成泥的鮮花艷草。

從小到大,母親一直貶低我的容貌,說我長得丑,討人嫌。祖母雖然沒有刻意貶低,但她發自內心覺得我長相堪憂,這比刻意貶低還要糟糕。父親雖然知道我的好,但從來不夸贊。

唯有桂英,說出“荔枝凍”這三個字,剎那間我覺得世上最懂我價值的人是她。

一天,我倆坐在桌前剝栗子,猛然聽到我媽的聲音。只見我媽從前門進來,她倏地一下站起來,從后門溜出去了。我媽走進廚房的時候問我剛才跟誰在說話,我眼都不抬,回了她一句:“同學。”我是一個不撒謊的孩子,這時候,為了保護桂英,居然對我媽撒謊。我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向著桂英。

在祖母眼里,家庭、婚姻的和諧,與是否“一夫一妻”沒有什么必然關系。一紙婚書,只能證明婚姻的合法,并不保障家庭的幸福。人和人的親密關系,在深處,面對的都是人性,在情感問題上,不是所有的人性都合法,也不是所有合法的關系都美好。

“只看本真,不問是非”是祖母對人際關系的根本態度,簡單而且深刻。

生的情分不如養的情分

有一天下午,我放學之后在樓上寫作業,驀然聽見樓下有爭吵的聲音,開始以為是鄰居吵架,沒理會,后來聲音越來越響,我聽出是我媽的聲音,她在跟祖母吵架……

咕咚咕咚一陣響,我快步奔到樓下,看見我媽站在餐桌前,揚起手臂,正想打我祖母的耳光。我一個箭步沖過去,左手拽住她的手腕,右手還拿著寫作業的鋼筆……身子擋在瘦小羸弱的祖母前面,目光冒著火花,一字一句地對我媽說:“今天你要是敢動我依瑪(福州話奶奶的意思)一根手指頭,別怪我對你不客氣。”那一年,我十五歲,身高一米六五,站著,跟我媽一般高。

一瞬間,婆媳吵架變成了母女對抗。

我媽盯著我幾秒鐘,兇狠的神情慢慢變成了悲哀,手也軟了下來:“依秋,你不分青紅皂白,只聽她挑撥我們母女關系……”

“依瑪從來沒有挑撥過誰,況且,你我之間,有什么關系值得挑撥?”我依然一字一頓,清清楚楚。

我媽她不明白:在孩子的心目中,沒有青紅皂白,只有親疏遠近。誰陪伴、撫育她成長,她心里至高無上的神龕上就坐著誰,這是血緣、金錢和其他東西所無法改變的。一個人生命的成長過程,如同喀斯特地貌的形成,每一道溝痕、每一個景觀都是時間的作品,生的情分絕對不如養的情分,你在孩子身上投入多少時間和精力,你在她的情感世界就有什么樣的地位。

“好啊,我算白養了你這個女兒。”我媽一邊氣呼呼地說著,一邊退出去,到了門口,騎上自行車,往弄堂里一拐彎,走了。

我轉過身,抱住祖母那小小的肩膀,安慰小聲抽泣的她:“別怕,有我在,誰也不敢欺負你。”

將來嫁給誰去?

房間里的燈不亮了,祖母想叫隔壁的叔叔過來幫忙,沒等他喊人,我已經一腳踏上木凳子,站得高高的,伸出兩條長手臂,把燈泡換了,看看還是不亮,發現是電線爛了,接口出了問題。就跟祖母說:“你看住開關,別讓人動。”然后我拿來膠布和老虎鉗,三下五除二把電線重新接上,祖母提心吊膽地仰視著我那長胳膊長腿,干著男孩干的電工活兒,臉不變色心不跳,長嘆了口氣:“你長得這么高大,個性還這么野,將來嫁給誰去?”

“將來嫁給誰去?”簡直就是我整個少女時代的哲學命題。也許正因為被“長得丑,嫁不出去”這種情緒所左右,我十九歲就開始愁嫁。直到二十一歲那年,有一個高高大大的北方小伙子問:“你愿意嫁給我嗎?”

“當然愿意。”我毫不遲疑,差不多五秒之內就接受了Offer,生怕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從小到大,我一直認為,婚姻是契約,也是枷鎖。一個男人愿意娶一個女人為妻,差不多是自愿帶上枷鎖,外加鐐銬,并把鑰匙交給了對方。

在我眼里,愿意為一段感情付出一生的自由,這是男人對女人最大的尊重和信任。

愛,有時候如煙如霧,說散就散。婚姻,可是實打實的銅鐐鐵銬,不是想掙脫就能隨意掙脫得了。

領著我的山東男友回家的時候,祖母憂心忡忡:“你什么人不好找,找個山東人,都說山東男人打媳婦的。”

“依瑪你安心,他只是個子大,膽子可小呢,真要干起仗來,我不打他就不錯了。”我一邊說著,一邊把荔枝剝開,塞進她嘴里。

祖母撲哧,連荔枝帶核一起笑噴出來,“有你這么野的俊娘子么!”不過,她百分之一百相信,這膽大包天的孫女即便打不贏天下,打贏婆家是沒有問題的。

祖母一直想不通的是,山東是個儒家文化盛行的地界,在家庭生活中大男子主義天經地義,怎么會娶我這么個無拘無束、肆無忌憚的女子做媳婦兒?

生活中那些不合常理的感情,通常都是一個有病,一個有藥。當事人彼此之間的互相需要旁人看不懂而已。

祖母打了一個韭菜葉片形狀的金戒指,當作結婚禮物送給我。從小不喜歡首飾的我,看著那枚沒用的金戒指,感到很郁悶,心想還不如送臺洗衣機實用呢。可是祖母堅定地認為,女孩出嫁,一定得穿金戴銀才吉祥。

那枚戒指很快就被我弄丟了,但是祖母對“穿金戴銀”的執念我一直記得。我想,等她入土那一天,我一定得讓她穿金戴銀,富貴華麗地走。

有一種愛,如同甜蜜的黑暗

祖母走的時候八十四歲,她是油枯燈盡,無疾而終。

叔叔請了八個和尚,做了三天道場。十來桌豆腐飯擺滿整個弄堂,挽聯鋪天蓋地,送行的街坊鄰里有一百多人,她一生只有一個角色——家庭主婦,因此,告別儀式上沒有悼詞,只有追思,還有和尚虔誠的誦經聲。

去火葬場的車隊,浩浩蕩蕩十幾輛,全部裝滿了人,個個黑紗繞臂。祖母雖然沒有穿金戴銀,但的確走得富貴華麗。

她這一走,我內心的娘家就沒了,通往故鄉的路也就此荒蕪。

這么多年來,每一次夢回童年,都是祖母的老屋,都是在和她說話。她是我童年的歸宿,也是內心的家園。

父親的愛,如同一束光,帶著殷殷的期待,在那樣的光芒里,我只能是一個所向披靡的戰士,永遠堅強,永遠獨立。

比起這種讓人不敢懈怠、不敢喘氣的光芒,我更喜歡黑暗。模糊、溫暖、安全感滿滿的黑暗,土壤一般厚實、包容一切。祖母的愛如同這種黑暗,在里面,我可以變身成一只軟弱的蚯蚓,以自己喜歡的姿勢安睡或者打盹,可以隨意釋放自己靈魂中所有的暗黑,不必擔心受到指責,可以容忍自己的疲憊和慵懶,冬眠一樣等待生命的春天。也可以像種子一樣,吸足了養分,慢慢張開胸膛,發出新芽,冒出地面來,變成枝葉、變成花朵、變成參天的大樹……沒有了這種黑暗的土壤,我就只能變得強大。

這世間,所謂的強大,通常是孤獨打造出來的金盔銀甲。

沒有人生來強大,那些看起來無比強大的人,多半都是因為沒有退路。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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