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零九十九公里。這是他得到的答復,在他三步一叩首跪拜上山,謁見方丈之后。
他問的是,“我離真正的自由有多遠”。
這是個意料之外的回答,原本他以為,方丈會在誦經和香燒完之后,裝模作樣給他一個模糊而官方的答復,就像是多少世,或者多少劫難。
他甚至曾惡趣味地揣度,這里的僧侶會不會說還差多少元,差幾級浮屠,差幾座功德碑。
可是無論他如何預設,都沒有想到,答案會如此具象,比時間更具象,簡直精細地像是高中尺規作圖畫的中垂線,或者外切圓。
可惜的是,這份意外并沒有維持太長的時間,他打開地圖以自己為圓心,兩千零九十九為半徑畫了個圈,圓弧正正好好劃過LS,他心底里暗自無奈地笑了。
GPS的結果與他所想的一樣,布達拉宮。看上去好懇切,最終也不過是官方回答。他頓感無趣,“朝圣是真正的自由”,也許這只是方丈本人的想法,完全代表不了佛的旨意。
所以他下了山,看遠山如黛也消散于過眼云煙,他很快就把這趟旅程拋諸腦后,回到了慣常的俗世。
直到有一天,他來到海上,在淺海放了一張與海平面齊平的高腳凳,坐著眺望日落。岸邊抱著沖浪板的人朝他招手呼喊,說他好像懸坐在海上,有種漂落流浪的藝術感。
海浪寬泛地推搡著,很輕柔,但很倔強,仿佛一直在提醒著什么,因為他沒有讀懂這份溫度和知覺,所以廣闊的海面沒有一刻停滯。海水和血液的觸感是多么相似,他閉上眼幾乎分不清涌動的是脈搏還是潮汐,隔著他單薄又粗糙的身體,兩種液體好像在交流,在渴望溶在一起。
他接收到某種難以言喻的感受,迫使他點開地圖又縮小。陽光讓屏幕上的色彩顯得黯淡,他瞇著眼睛才能勉強看清。
鬼使神差地找到那座山,看到那座寺,他忽然連起了已經被遺忘在屋子角落里的那根線。這里到那座寺的距離比他想象中要遠,整整兩千零九十九公里。
所以是這里嗎?他有些意外地笑了,又搖搖頭否認,那位方丈一生恐怕都沒有見過海,怎么會認為這就是自由。
腦海里有什么轟然倒塌了,仿佛被陽光劈中,他收縮了瞳孔。
會不會正是因為一生都沒有見過,才以為那就是自由。
頹然的尋找,沮喪地離開,追逐著未知和不可得,總覺得沒有找到理想的答案。可是神山也不過是又一座雪山,天宮也不過是又一座宮殿,幾萬公頃的森林也不過只是樹,就像這片海也不過只是水。本質總不像預想中那么神圣而完美,許多事物僅存在于想象中才最珍貴。
他搬來了好多高腳凳,一張一張鋪出一段短短的路,延伸到離岸更遠一些的地方,他踩在上面行走,像是踏在海面上,走到了水中央。
海風有一些焦鹽味的溫度,他總算注意到不遠處的小島。那礁石揭示著荒廢的碼頭,島上有著破舊的建筑和損毀的步道,他決定要游過去看看。
上了島,沿著原本的石板路走,野草侵入了石板間的縫隙,看上去還沒有遺棄很深的年頭。他跟著環島一周,上了長長的臺階,停在了一座寺廟門口。
很眼熟的制式,他原以為寺廟建的大同小異,直到從殿里轉出一個身影,笑著合上雙手朝他鞠了躬。
是那個方丈。
“你怎么會在這里?”他覺得眼花了,揉了揉眼睛。
“我來看看你的自由。”
“可你在這里建了一樣的寺,我在這里見了一樣的人。”他有種被欺騙般的惶恐和激動,好像見了鬼,又好像發了瘋。“我不明白。”
“兩千零九十九是個無形的圓,我的話框住了你的世界。”方丈指了指島后無邊無際的海面,那里閃爍著粼粼波光,“我想在這里告訴你,從這里走出去,哪怕多走一公里,那才是你所想的自由。”
“你修筑了這座寺,在這里等著我的來訪,只是為了告訴我這個?”他覺得莫名其妙,甚至有點生氣。
“是的。”方丈直言不諱,“那是我的自由。”
說完方丈不回頭地下了臺階,他沒有問方丈要去哪,他知道他要回去,回到兩千零九十九的中心,他已經見過海了,那便不再是他所追逐的自由。
而脖子上還掛著相機的他此刻獨坐在已經荒廢的寺門前,看著蕭然的花開敗了落下來,海水把整個島嶼困住,往哪里走似乎都可以,又似乎都不行。他沒有嘗試去按動快門,這一刻再好的濾鏡都不如他眼底的景致來得震撼,他從未發現自己這么喜歡一座島嶼,勝過了已去過和還未去過的好多。
離這三千世界,只差一公里而已。但他決定要停在這里往回走,走回屬于他的兩千零九十九,每走一步,都是他去過的路,味同嚼蠟又黯然失色。但他無須再不安著眺望,那些云譎波詭的風景,所未留住的故事,未做出的決定,未寄出的信,未收回的真心,都在回程的船上順手遺失在海浪里,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軌跡航行,無論離散,抑或重逢。
“是的,那就是我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