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老頭
肖老頭一早拎著小板凳揣了一塊花生酥準備出門看戲,路過我奶奶家的時候探了一下腦袋。肖老頭進屋轉了一圈,看見西廂房的門掩著,推了一把,看見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小尼姑,“哎喲,要死哦要死哦?!?/p>
1
洪水退了,鎮上來了賑災慰問演出的戲班子,戲臺搭在油廠大院里,一天三場,唱的是《女駙馬》《天仙配》《夫妻觀燈》。頭一天,肖老頭就著天時地利,搶到一個好位置,一場不落地看完了,心滿意足地背著手哼著戲曲兒往回走。
到了家,屋子里一片漆黑,肖老頭在黑處摸了半天,沒摸著蠟燭。他摸了摸身上口袋,發現也沒帶火柴,沒得法子想了,他嘆口氣,扯亮了燈,瞄見了歪在桌子角落的蠟燭頭和火柴盒,他迅速地關上燈,朝著蠟燭的方向摸過去。
肖老頭舉著蠟燭去灶間找吃的,他家老婆子又在教會住了兩個禮拜了,這半個月他總在吃開水泡鍋巴,有時到了半夜胃里就有些翻江倒海的,可倒是省了不少菜錢,還是劃得來。肖老頭這么想著又從鐵皮罐子里掏出兩塊鍋巴放進碗里,用筷子挑了點兒豬油點在鍋巴上,撒些鹽,滴了幾滴醬油,沖上開水,用另一只碗蓋上,小心翼翼地端到堂屋,他年紀大了牙口不好,鍋巴要泡很久才能吃得動。等鍋巴泡好的工夫,他湊在蠟燭上點了根煙,按他的習慣是飯后一支煙,但這根煙是我奶奶看戲的時候遞給他的,他破例在飯前抽一根,反正這不算在他老婆子給他規定的一天五支煙里頭,老婆子回來要數香煙的話,他也是不害怕的,肖老頭抽完煙,起身準備去閂門的時候,看見門外有兩個黑影。
“哪個哎?要是要飯的、借宿的到隔壁那家去?!毙だ项^招呼道。
我奶奶摸黑出門收衣裳,衣裳剛抱在懷里,轉身就看到兩個黑影湊了過來。
“哎喲!黑死老子了!”我奶奶驚得嘴上的煙頭都掉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眱蓚€人影后退了幾步。
我奶奶彎腰撿起煙頭,快步走到門口扯亮了門前的燈,才看清門外站的是兩個小尼姑。兩個小尼姑看上去年紀都不大,個頭都沒長開的樣子,穿著素衣,斜背著包裹,手里捧著一個銅缽。
“進來吧?!蔽夷棠套岄_門。
“吾們聽港(講)……各(這)個……地價(界)……”
小尼姑講得吞吞吐吐,口音也是外地的。
“我曉得了,你們講得我也聽不懂,進來歇著吧?!蔽夷棠檀驍嗨齻兊脑?。
小尼姑雙手合十,鞠躬道謝,跟我奶奶進了屋,左右張望著。我奶奶從褲腰上掏出一掛鑰匙,摸了半天找出一把鑰匙開了西廂房的門。
“你倆住這里頭,茅廁在后頭,灶間在那邊。”我奶奶一邊說一邊給她們指出方位。
兩個小尼姑似懂非懂地看著我奶奶,我奶奶拉著她們在屋里頭走了一圈才讓她們明白。
第二天一早,肖老頭拎著小板凳,揣了一塊花生酥,準備出門看戲,路過我奶奶家的時候探了一下腦袋,發現堂屋里沒人。
“方老太,人咧?”
沒人答應他,肖老頭進屋轉了一圈,看見西廂房的門掩著,肖老頭推了一把,看見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小尼姑。
“哎喲,要死哦,要死哦?!?/p>
肖老頭趕緊退出來,揉了揉眼睛拍著屁股跑了。
在油廠門口,肖老頭遇見了我奶奶。
“欸,方老太,我看你家來了兩個小尼姑哎?!?/p>
“嗯,昨晚就來了。”
“兩個小姑娘望著年紀不大,怎個跑這么遠?莫不是山水沖了尼姑庵,下來化緣了?我們這一片山上哪有尼姑庵,好像沒得尼姑庵吧,那她們是從哪來的?聽講現在有騙子冒充尼姑騙錢的哦,方老太你要小心點?!毙だ项^囑咐道。
肖老頭想起昨天夜里門外的兩個人影,應該就是這兩個小尼姑,人也算是他打發到我奶奶家的,可別讓我奶奶吃了什么大虧他受牽連。
2
肖老頭是附近出了名的熱心腸,喜歡在街上晃蕩,家家戶戶有事兒他都上趕著幫忙跑腿,自己家的裁縫活兒成堆了,別人一請他去給誰捎個話,他能立刻起身就走,這樣閑不住的性格竟然當了裁縫也是令人詫異。他不僅腿腳閑不住,嘴也是閑不住,愛打聽事兒,周圍十里八里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兒沒他不知道的。發洪水前他剛去城里的女兒家小住幾天,沒想到洪水沖了路,他在城里耽擱了一個多月才回來,這一回來就管上事兒了。
戲臺上正演女駙馬跟公主表明自己女兒身的一出戲,《女駙馬》里最重要的也是大家最喜歡的一場戲,肖老頭抿著嘴憋著一股勁,等不及臺上唱完這一出,便擠到我奶奶身邊,我奶奶叼著煙瞇著眼專心致志地看戲,裝作沒看見肖老頭,肖老頭也不起來,他戳了戳我奶奶的胳膊。
“我剛才幫你回去看了一眼,那兩個小尼姑沒出去化緣,在你屋里頭寫毛筆字呢,我看著那支毛筆是你的?!毙だ项^說。
我奶奶不作聲,依舊盯著戲臺子。
“這個戲昨朝就看過了,還看???你可要我回去幫你再看看她們到底在搞嘛?”肖老頭又戳了戳我奶奶,“講正兒八經,現在假尼姑多得很哦,你就不怕她們翻你東西???”
“我怕她們把我的破屋搬走啊我怕?就算是騙子我又沒得錢給她騙。我怕個啥?!?/p>
肖老頭看我奶奶嘴上這么說,卻已經站起來準備回家的時候,他激動地一拍巴掌:“嘿!方老太!我就曉得你天天哭窮是假的,你肯定偷偷存了寶貝,被我講怕了準備回去看看了吧?”
“看個屁!我回去蹲茅廁不中???”我奶奶白了肖老頭一眼說道。
我奶奶正要走的時候,戲臺上的鑼鼓聲忽然亂了,戲也沒唱了,只聽見“啊啊”亂叫聲,接著人群也鬧哄起來,我奶奶拎著小板凳不知發生了什么,一看肖老頭,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擠到戲臺頂靠前的地方去了。我奶奶搖搖頭擠出了人群,反正有肖老頭這種“包打聽”在,么事情都錯不過。
肖老頭身上大約也有“包打聽”的責任感,他踮著腳仰著脖,胳膊一刻不停地往兩邊劃拉,竟在人海里暢游無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路嘴也沒閑著,左右搭幾句話,沒多久他知道的已經比別人都多了。
我奶奶還沒走到油廠門口,只聽背后有人喊:“讓讓,都讓讓?!?/p>
我奶奶回頭就看見幾個人抬著一個穿著戲服、臉上妝都花了的小伙子哼哧哼哧地小跑著,許多人都跟在后面小跑看熱鬧,在路過我奶奶身邊的時候,她看見小伙子搭在胸口的手已經腫得像包子了,她嘖嘖著嘴讓到了一邊。
我奶奶到家的時候,兩個小尼姑果然在用她的毛筆寫字,我奶奶湊過去看了一眼,發現兩個人正在抄經書。我奶奶坐在一邊點了根煙,又站起來瞟了兩個小尼姑一眼,又坐下。
“你倆第一回寫毛筆字啊?”我奶奶問。
兩個小尼姑這次一下就聽懂了,搖頭說不是。
我奶奶也聽懂了,她狠狠嘆了口氣:“捉毛筆不是你們那樣捉的?!?/p>
我奶奶走過去糾正了她們握筆的姿勢,順手拿起筆給她們示范寫字。
“你叫么名字?”我奶奶問小黑尼姑。
“頓超?!毙『谀峁秒p手合十答道。
我奶奶在紙上寫下“頓超”二字。
“我叫頓智。”不等我奶奶問,白白的小尼姑便迫不及待說道。
我奶奶又在紙上寫下“頓智”二字。
頓超和頓智興奮地把我奶奶給她們寫的名字拿過去,挨著肩悄笑著比著字。
這時,肖老頭走到了我奶奶家門口,雙手背在身后,抑揚頓挫地喊著:“方老太欸,我跟你講哦,可是出大事咯。”
“能有么大事?”我奶奶不以為然。肖老頭喜歡夸張的秉性屋前屋后的人都曉得。
肖老頭倒吸了一口氣嘖嘖了兩聲才說道:“那個唱戲的被蛇咬了,那蛇可不是一般的家蛇,也不是菜花蛇,是毒得要死的土巴呆子蛇喲!現在人送到醫院,醫院也沒得法子,正在到處找血清,不曉得能不能救得回來。”
肖老頭說得激動,嗓門也大起來,兩個小尼姑也好奇出了什么事情,趴在廂房門框上聽著閑話,也不知道能聽懂幾句。
“我估猜八成救不回來了,就算找到血清送到我們這兒,也要好幾個小時吧,那還有得救?就算救回來,那個人的胳膊也廢了,怕要截肢哦?!毙だ项^依舊自顧自地嘮叨著。
“那胳膊可綁了?”我奶奶問。
“綁肯定是綁了,那個羅家的小三子前幾年不是被蛇咬過嗎?他有經驗,曉得要綁,口子也給劃了,毒血擠了不少,但沒得藥你有么辦法,不只有等死?唉,作孽哦?!毙だ项^背著手搖頭嘆氣。
說來也怪,肖老頭和我奶奶講話也用的是方言,頓超和頓智兩個小尼姑卻聽懂了七七八八,頓智輕輕咳了一聲,我奶奶回頭望了一眼,頓超迎著我奶奶的眼光點了點頭,招呼我奶奶過去。
頓超掏出一本泛黃的手抄本,翻開一頁遞到我奶奶手里,我奶奶一看,上面寫著“蛇毒療法”,配了草藥的圖。肖老頭好奇,湊上來想看一眼,兩個小尼姑同時擋住了肖老頭,肖老頭不甘心地退了兩步,眼睛還朝那邊瞟著。
“寫的么東西怎還不讓看欸,方老太?”肖老頭問。
我奶奶皺著眉舔了一下手指準備翻頁,也被頓智擋住了。
“鴨跖草是么東西,肖老頭子你可曉得?”我奶奶問。
“講名字我哪曉得,書上講的東西跟我們講的話都不相同,可有圖畫出來?我看看保管能曉得?!毙だ项^說著又湊過來。
“就讓他看一眼?!蔽夷棠陶f著把本子遞到肖老頭眼前。
肖老頭還真一下就認出來了。
“這個東西雙塘那邊長了許多,這個能治蛇毒?那我趕緊叫人去摘了搞給那個唱戲的試試瞧?!毙だ项^說著就走開了。
3
那個唱戲的最終被救回來了。在鎮上人把鴨跖草送到醫院之前,血清就已經找到了,唱戲的轉危為安??刹恢醯?,鎮上卻傳起了我奶奶家的小尼姑是個神醫的閑話,這讓肖老頭隱隱有些不安,他在說服鎮上的人幫忙采鴨跖草的時候確實順嘴說了句“那兩個小尼姑可神得很喲!”,這是他原原本本的話,一個字都沒摻假,“神得很”跟“神醫”可差得老遠呢。
“神醫小尼姑”這閑話在鎮上傳得神乎其神,我奶奶家的門檻都快要被人踩爛了。有病的想來求醫看個病,沒病的也來瞧個熱鬧看個新鮮。這閑話的勢頭看起來比去年的“紅衣避災禍”來得還要兇猛。
去年鎮上也是出了一件大事,一輛超載的中巴車在路上翻了車,一車幾十號人死的死傷的傷,唯獨一個紅衣男子毫發無損。不知道誰先起的頭,說紅衣男子能僥幸逃過這一禍事都靠身上這件紅衣裳,男人穿紅衣可以避災禍的閑話借著風就傳開了,可哪有幾個男人肯自己買衣裳,又肯買紅衣裳的?自然是家里的婦人家出手去買,一時間街上的紅衣裳都賣斷了貨,男人穿沒穿紅衣裳也成了判斷一個小家庭是否和睦的風向標了,婆婆盯著兒媳,兒媳盯著妯娌,個個明里暗里都較著勁,只有賣衣裳的人笑斷了腰。在街上的男人幾乎人手一件老婆買的紅衣裳之后,閑話又變了風向,說那個中巴車上的紅衣男子穿的是姑媽買的紅衣裳,只有姑媽買的紅衣裳才能避災禍。到了這時,街上有許多人已經不信這個邪了,但姑媽們不敢不信,咬牙給自己的侄兒們買上紅衣裳送過去,說是給侄兒避災禍,實際上也是給自己避災禍,萬一侄兒們真出了事情可就怪不到她們頭上了。
肖老頭知道這閑話傳起來就沒那么容易消停,但到這時候他心里反而踏實了些。一是因為傳閑話的人太多了,沒人會去管源頭在哪兒,就好像去年最后大家都猜姑媽買的紅衣裳才能避災禍的閑話肯定是賣衣裳的人傳的,但沒人會去管是哪個賣衣裳的人傳的一樣;二是因為那兩個小尼姑有本當寶一樣收著的醫書,說不定還真是小神醫呢。肖老頭把自己身上的負擔擇干凈之后,便輕輕松松加入傳閑話的隊伍,這可是他除了做裁縫之外最拿手的事。
兩個小尼姑上街化緣時也總被人拉住問東問西:你們師父可是神仙?你們可真能幾天不用喝水吃飯?這些問題小尼姑都聽得懂,但她們怎么否認也沒人信。一條街走下來,缽子里的角子毛票沒多少,兩個小尼姑的衣裳袖子卻被扯爛了。兩個小尼姑氣呼呼地回到我奶奶家,躲進廂房里各自縫衣裳,又各自埋怨著。我奶奶聽不懂她們說什么,但看得出來兩個人都很生氣。我奶奶勸她們在家歇兩天,閑話總有消停的時候,頓超一聽歇兩天立刻點了頭巴不得的樣子,頓智有些憂慮到時候捧著空缽缽沒臉見師父。傍晚的時候,來串門的肖老頭給兩個小尼姑出了個主意,讓她們在家抄些經文送人去結善緣,不用在街上風吹日曬地跑就能把缽子裝滿。
我奶奶對肖老頭的話根本不信,就憑兩個小尼姑那“雞爪”抓出來的字樣,能有人給錢才怪,就算有個把人給錢也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小尼姑的字肯定是一文不值,想把缽子裝滿是天方夜譚。肖老頭拉著我奶奶打賭,我奶奶嘴里那個“好”字還沒吐出來又咽回去了。肖老頭平時小氣得很,今朝這么上桿子地要打賭肯定有些把握,我奶奶只好假裝要幫小尼姑再找些紙墨,躲開了肖老頭。
第二天一早,兩個小尼姑就在廂房里抄經文,我奶奶在一邊看得直搖頭,直念叨著要是往年時候,她私塾老師看見這樣的字可能會把戒尺打斷?!澳銈冋媸勤s上了好時候。”我奶奶對兩個小尼姑說道。我奶奶把紙鋪平了壓好,提筆蘸墨,也在一邊隨小尼姑抄起經來。
肖老頭一早上也沒閑著,他坐在井邊捧著茶缸、嚼著茶干子的工夫,已經“接待”了好幾個人。
“我這就是接待處,想找兩個小尼姑,先到我這兒登個記?!毙だ项^晃著二郎腿笑嘻嘻地對走過來的羅三子說。
羅三子給肖老頭遞了根煙,朝屋里努了努嘴:“還真是神醫能瞧病???”
肖老頭接過煙夾在耳朵上,笑了一下:“嘿,她們給不給你們瞧病我不曉得,但想來瞧熱鬧瞧新鮮的,今天起也不能隨意瞧了。”
“為嘛?”羅三子愣了一下,“有她倆在,方老太家的屋門檻還高了?”
“你過來?!毙だ项^朝羅三子招招手。
羅三子湊近耳朵,肖老頭在他耳邊嘀咕了兩句。
“轉世靈童,哪個是?”羅三子問。
肖老頭白了羅三子一眼:“什么哪個是,菩薩身邊不都是兩個靈童嗎?”
羅三子有些疑惑:“還真有轉世靈童啊?”
肖老頭搖搖頭:“我也不曉得,就是聽人這么講過,這些都是閑話,信不信嘛在你個人。”
羅三子抓抓腦袋:“曉得的人多嗎?大家要都講是的,那我也信?!?/p>
肖老頭呷了口茶:“我坐在這兒,就是因為來求她們的人太多了,不管她們是不是真的靈童,她們肯定是真的尼姑撒,我幫她們一點兒忙,也算是幫菩薩一點兒忙,可是這個道理?”
羅三子點點頭。
“你今朝可有正事?你要有正事我就給你排個時間,你到點來就中,煙也不能白吃你的?!毙だ项^掐著煙頭說道。
羅三子擺擺手:“我沒得么事情,就是來望望?!?/p>
羅三子說完轉身要走,走了兩步回過神來:“肖老頭,你家婆娘不是信上帝的嗎?你在幫菩薩忙……”
肖老頭笑瞇瞇地拿著茶缸蓋刮茶沫兒,一邊刮一邊說:“神有神的安排,人有人的主意,都不妨礙的,不妨礙?!?/p>
4
肖老頭在井邊坐了一個上午,又坐了一個下午。到了晚飯間,人們在飯桌上討論的就是兩個小尼姑是轉世靈童的事了。
“轉世靈童是嗎,能有么用?”
除了家務活別的什么都懶得多操心的婦人,端著碗一邊給當家的夾菜一邊問道。
“這你都不曉得?轉世靈童不就是在人間的神仙嘛,也就是不用去廟里頭就能拜的菩薩,可稀奇可難得哦!”
喝著酒的當家男人心里其實也在疑惑著轉世靈童到底是什么,但婦人家問起了總不能講不曉得,男人總要些臉面,編也要編個說法哄一哄婦人家。
婦人聽著是當了真:“欸?你腰疼總不好,那我去幫你拜一拜看可有用?!?/p>
當家男人捻了一顆油炸花生放嘴里嚼了又嚼,看了看婦人的臉,還有她期盼的目光,決定什么都不多講了。婦人家都是為了他好,再說萬一轉世靈童真的是神仙呢?萬一呢?
第二天一大清早,許多人抱著“萬一呢”的想法到了我奶奶家門口,肖老頭照舊坐在井邊“接待”。這一回肖老頭身邊還擺著一張凳子,凳子上放的是頭一天兩個小尼姑和我奶奶一起抄的經文,在小尼姑化緣的銅缽下壓著。
“面呢,今朝肯定見不到的,小師父有事出門了,你們看,門都是上鎖的?!毙だ项^指了指我奶奶家的大門。
“但緣還是能結的,這兒有兩位小師父手抄的經文,請回去放家里也是好東西哦。”
肖老頭說著扣著手指敲了敲銅缽,“當當”兩聲,把人們的眼光哄到了手抄經文上。
一開始,人們站得緊緊的,你看我我看你,不時嘀咕兩句,沒有人上前,也沒有人退后。這時羅三子撥開人群站了出來,走到肖老頭跟前伸了手,肖老頭把一張經文遞到羅三子手上。
“多少錢?”羅三子問。
肖老頭笑瞇瞇地指著銅缽:“隨緣,隨緣?!?/p>
“隨便給?”羅三子又問。
肖老頭點點頭:“小師父吩咐過了,隨緣隨意?!?/p>
羅三子掏了掏口袋,在5塊、10塊、50塊、100塊的人民幣中間猶疑著。
肖老頭:“莫要有負擔撒,你覺得值多少就給多少嘛。”
羅三子抽出兩張10塊的放進去,自嘲地笑笑說:“在我家里20塊錢的主我還是能做的。”
肖老頭故意提高了音量說道:“都是心意,不在多少?!?/p>
有了羅三子打的樣,加上肖老頭的這句話,人群開始松動了,又有人上前跟肖老頭伸手拿手抄經文,他們在走出人群時心里打算的是丟些零錢角子拿了手抄經文就走,也不算白跑一趟。但人們走到肖老頭跟前,成為大家目光中心再掏錢的時候,又改了主意,往銅缽里放的都沒少于20的。給得比羅三子少的話容易被人笑話:在家里連20塊錢的主都做不了吧。
沒一會兒的工夫,小尼姑的手抄經文已經都跟人結了緣,門口的人群也都散了,肖老頭掏出鑰匙打開了我奶奶家的大門,我奶奶探出頭看了一眼:“都走了?”
肖老頭點頭,樂呵呵地把裝得滿滿的銅缽端進屋,頓超和頓智兩個人有些看呆了。
我奶奶也有些驚訝:“就她們那些寫得跟鬼畫符一樣的字賣了這么多錢?”
肖老頭拍著自己的胸脯:“也不看看是哪個出馬?”
我奶奶敬給肖老頭一支煙:“我看啊,能讓小尼姑給你分紅了?!?/p>
肖老頭往地上呸了一口:“方老太你講的么鬼話?我這是義務幫忙,哪能要分紅,哪能跟菩薩搶錢?”
兩個小尼姑一邊整理著鈔票一邊笑著頌佛號:“阿彌陀佛。”
“欸?怎的我辛辛苦苦抄一天的經文一張沒賣出去?”我奶奶搬屋外的板凳時發現自己抄的經文一張沒少地還在凳子上。
“她們的筆頭子一點兒勁都沒的,橫不平豎不直的字都能賣錢,怎的我的賣不了?肖老頭子,你到底使的么法子?”我奶奶有些生氣。
“欸!我跟你講了,這不是字的事情,你字寫得好,但沒人認也沒得用哦。”
我奶奶哼了一聲,把她抄的經文揉成團,等燒飯的時候點火用吧,只能這樣了。
有了肖老頭的幫忙,兩個小尼姑很快完成了她們師父給的任務回去了。臨走之前,兩個小尼姑送了一個菩薩像給肖老頭表示感謝,肖老頭笑嘻嘻地把菩薩像請到了自己家的堂屋,擺在條臺的正中間,上面就是他婆娘的基督教的掛歷。
肖老頭正在雜貨店里讓老板給找個香爐,他婆娘背著包風塵仆仆地找了過來。
“欸,你不是要在教會住三個月嗎?”肖老頭問。
“我不回來我看你是要造我的反了!我聽講你在幫什么小尼姑化緣,家里還擺上菩薩像了?菩薩像是我們家能擺的嗎?!”肖老太狠狠瞪著肖老頭,眼珠子瞪得老大。
肖老頭嘿嘿笑道:“你在家呢,我就不擺,你不在家我就擺一下嘛?!?/p>
這時雜貨店老板在貨架深處翻出一個香爐遞給肖老頭:“可還要嗎?”
肖老頭看了一眼肖老太。
“不要了不要了,麻煩你了!”肖老頭跟雜貨店老板說。
“我看你是要找死?!毙だ咸焓掷だ项^往外走。
“你要不走我就把菩薩甩出去,你要走我就把菩薩請回來,你莫要再走了嘛?!毙だ项^任肖老太拉著走。
肖老太回頭又瞪肖老頭,眼珠卻沒之前瞪得大了。
“晚上給我燒兩個好菜吃嘛,我以后再也不想吃泡鍋巴了?!毙だ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