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司馬遷與《史記》研究
- 高敏芳 詹歆睿主編
- 10102字
- 2021-12-31 13:31:00
司馬遷思想研究
論司馬遷精神
丁德科 馬雅琴 梁建邦
(渭南師范學院,陜西 渭南714099)
什么是司馬遷精神,或《史記》精神?研究使我們得出這樣的觀點,司馬遷精神的核心,一言以蔽之:禮義一統!貫穿司馬遷《史記》始終的是,反映禮義,贊頌禮義,樹立禮義,建設禮義一統的國家。這是司馬遷畢其一生探究、盡其一書追求的理想。為實現此理想,司馬遷及其《史記》表現出這樣的精神素養:鐵肩擔道義,妙筆著文章,理性并辯證,尚古更崇實。本文試圖考察研究司馬遷精神,以請教大方之家。
一、鐵肩擔道義的致世信仰
史家傳統的呼喚和時代精神的感召,使得司馬遷堅持修撰《史記》,以錚錚鐵肩擔當歷史與現實高度統一的偉大道義。這是司馬遷精神首先且重要點所在,反映了司馬遷《史記》強烈的歷史使命感和高度的社會責任感,體現了司馬遷作為史圣應有的崇高致世信仰。
司馬遷“鐵肩”何來?要擔當什么“道義”?答案是:繼承祖業,為國家百姓修史,這是史家傳統賦予他的神圣使命與切實責任!不僅要對先秦時期的史學做系統總結,更要通過《史記》的寫作,“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 (《漢書·司馬遷傳》)通過考究歷史的發展演進,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為西漢王朝的長治久安尋求策略。
可見,司馬遷撰寫《史記》,為的是承擔重大的道義:再現歷史進程,總結歷史成敗興盛的經驗教訓,弘揚中華民族的傳統精神,給出禮義一統的國家學說。這也是司馬遷作為史家生命價值的體現。
禮義一統,是司馬遷的崇高理想,是司馬遷精神的核心。禮義一統學說,是司馬遷對董仲舒思想觀點的繼承與發展。他摒棄了董仲舒的天命論、天人感應論的唯心傾向,以樸素唯物主義的哲學觀為指導,提出禮義一統的國家學說,同時提出了建立鞏固禮義一統國家的策略。
司馬遷認為,禮義就是文明,是社會進步和發展的表現,是人和社會追求的目標;禮義一統,就是國家統一穩定,民族融合團結,社會運行有序,政治、經濟、文化進步發展,國家持續走向富強文明。禮義是一統的核心,社會是禮義一統的社會,歷史是禮義一統的進步和發展進程。具體來說,就是要在西漢社會政治生活中,恢復建立起禮義得以施行和遵守的機制和秩序:國家有仁德的君王,以及遵守禮義、忠誠能干的大臣和將領,施之以仁義政治;禮義得到廣泛深入的施行和遵守,成為國家管理機制的運行規范,成為社會各階級、階層以至每個成員的自覺意識和品格修養,體現在集體和個體的行為中。如此這樣的禮義一統,方能取得經濟發展、文化進步、邊防無事和人民安居樂業的社會。這是司馬遷所期冀的社會。
司馬遷的禮義一統思想,從源流上講,遠承孔子,近接《公羊》,既是對董仲舒觀點的汲取與發展,又是對所處的西漢現實的認識和對漢以前中國歷史的考量和分析。在《史記》中,司馬遷記述了秦始皇、漢武帝的功業,譴責了諸王叛亂的行徑,反映了禮義一統思想。司馬遷的禮義一統思想,還包含著對少數民族一視同仁的思想,具體表現為民族一統思想,主要包括民族等列思想、中國境內各民族皆炎黃子孫等。首先,司馬遷以卓越的史識,勇于打破“種別域殊”的民族偏見,把民族區域納入統一的封建帝國版圖之內來敘述,視各民族皆天子臣民,在《史記》中首創民族史傳。其次,司馬遷把當時中國各民族,無論華夏之邦,還是蠻夷之地,都作為炎黃子孫。中華民族皆炎黃子孫,這一觀念就奠基于《史記》。
司馬遷推崇禮義,有著深刻的思想文化根源。在他心目中, “《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春秋》辯是非,故長于治人……《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彼抉R遷領會到, 《春秋》明辨帝王與人事的準則和規律,區別是非好惡,揭示歷史教訓,使社會走上治理之路?!肮视袊卟豢梢圆恢洞呵铩?,……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史記·太史公自序》)很明顯,禮義是關系社會倫理道德、臣僚生死、君王去留以至政權存亡的關鍵。司馬遷在分析《春秋》旨義的同時,深刻闡明禮義的重要性。他將《禮書》列至《八書》的第一位,開篇即以“洋洋美德”對“禮”大加稱贊。 “禮者,人道之極也。”說明禮對“人道”至關重要。
最重要的是,司馬遷《史記》要揭示禮義一統是治國之本。在《酷吏列傳》開篇,司馬遷遵引孔子“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的古訓,提出“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的觀點,闡述禮義較之法制必須率先而深入施行的重要性,禮義政策是基本的經常性措施,在潛移默化中發揮教化作用,是治本之舉。而施行法制的法治,只是一定情況下才能運用的手段,是長遠之策,但是,屬輔助之策,只能治標。
司馬遷堅持倡導在全社會樹立禮義一統的核心價值觀念。按照司馬遷的觀點,“禮”為奠定人與人之間倫理關系和社會典章制度的重要基石,“仁”的觀念促使統治者推行寬和慈厚的政策措施,并敦睦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實現社會和諧和國家統一。首先而重要的是,要廣泛深入地實行以仁為本的禮義。司馬遷通過漢文帝和漢武帝的對比,既闡明了“仁”是達到禮義一統的內質要素,“仁”是國家興旺發達、百姓幸福的根本,并且力圖倡導構建理想的禮義一統的社會政治模式:國家有一個像漢文帝這樣仁德的君王,在國君周圍有一批忠誠的大臣,遵循和履行禮治,工商業生產自由發展,國家不窮兵黷武,民眾的勞役賦稅負擔合理,和睦和諧,幸福安康。
司馬遷禮義一統的社會政治思想,具有鮮明、濃厚的時代特色:順應中國歷史由分裂走向統一進而走向強盛的進程,強烈地表述了民族團結、國家統一、天下富裕、百姓幸福的愿望。具體地說,認為國家是整個階級的國家,而不是帝王個人的私物,集中一切階級中優秀人才的智慧為國家強盛盡力,反對帝王專斷;一定程度地同情官吏的艱難、民眾的疾苦,肯定社會成員為維護自己的生存利益采取的必要行動。這表現出,司馬遷既要求維護地主階級統治長治久安的愿望,又表述出他對官吏作為、民眾生活的體貼關愛,他希望治理者和生存者能夠很好地協調統一,以保持禮義一統國家社會的安定。這是大史學家觀察處理事物的眼光,反映了他的遠見卓識。
司馬遷梳理考察中華民族三千年的歷史進程與興衰成敗,提出了建立和鞏固禮義一統國家的策略,積極為西漢王朝探討治國良策,為后來者提供借鑒。事實上,他強調國家和民族的統一融合,提倡以德治國,主張簡政省刑,主張舉賢任能,贊成適應時勢進行變革,肯定正義戰爭等一系列建立和維護禮義一統社會的觀點,對皇權統治者關注皇親國戚以外的群體、民眾在歷史發展中的作用、治國理政起到了重大作用。
二、妙筆著文章的處事作為
崇高的信仰使得司馬遷以頑強的意志堅持立德、立言理想,他將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相聯系,繼續以如椽之筆寫作《史記》,用如神之筆寫出絕妙篇章,書諫當代,啟迪后世,表現自己禮義一統的國家學說。“妙筆著文章”是司馬遷實現禮義一統社會政治理想的重要途徑,體現了司馬遷作為文人的處事作為。
《史記》首創五體紀傳通史體例,記載上起黃帝下至漢武帝時期三千年左右的歷史,氣勢恢宏,博大精深。
司馬遷寫作《史記》的宗旨為“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究天人之際”,就是要探究天道和人事之間的關系。在這個問題上,司馬遷是先秦以來“天人相分”的樸素唯物主義思想的集大成者。他認為,人就是人,天就是天,二者沒有必然的聯系。 “通古今之變”,就是要探索歷史發展、國家治亂盛衰的變化及其規律。 “成一家之言”,就是要寫出一部自成體系的歷史著作,闡明自己禮義一統的國家學說。所以《史記》五體各自從不同的角度敘述歷史,又互相補充,組成完整、立體、宏闊、嚴密的有機整體,這種相互協調補充而形成的結構框架,溝通天人,貫通古今,反映了社會生活長卷總貌,顯示出司馬遷作為文學大家的卓越智慧和創新能力。
以人為主的史學敘事模式,是司馬遷妙筆著文章的又一表現。歷代的帝王將相、大小官僚,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說客、策士、刺客、游俠、隱士、商賈、卜者、俳優、女性等,對社會有貢獻的人物,都栩栩如生地涌現在司馬遷的筆端,古今人物、大小事件、社會萬象,構成一幅鮮活生動、色彩斑斕、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
人生百態,仁善友愛為上。《史記》用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歌頌光明,贊揚真善美,闡明禮義一統國家學說之內涵,極大地擴大了所記載的人物類型。司馬遷為人物立傳,重在人物的社會作用與貢獻。《五帝本紀》贊揚五帝寬厚愛民、舉賢懲兇、教化天下、協和萬邦的美德?!恫牧袀鳌窞椤妒酚洝菲呤袀髦?,開宗明義地高揚至善、至美、至剛的人性美,充滿陽剛之氣,崇高與悲壯俱在。《管晏列傳》以對照筆法頌揚晏子知人薦賢的美德,展示仁善友愛的宗旨。《循吏列傳》為春秋時期五位清官——孫叔敖、子產、公儀休、石奢、李離立類傳,熱情歌頌他們實行德治教化、造福于民的政績。為社會底層人物立類傳,更為難得的是為百姓匹夫且犯上的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等立《刺客列傳》,歌頌正義、俠氣、豪邁、不畏強暴、不惜犧牲的大無畏精神。司馬遷還記載眾多女性的事跡,其中,登場的女性人物多達四百以上,個性突出、性格鮮明的有呂后、漂母、趙太后、王陵的母親、卓文君、緹縈、聶嫈等。司馬遷為下層人物立傳,這是一種大膽的做法,充分體現出進步的思想觀點和非凡的史學思想。司馬遷在《史記》中,通過對黑暗現實的揭露,批判在社會進步和發展過程中背離禮義、損害仁德的丑惡行徑,體現自己對美好政治、崇高形象的向往與憧憬。
《史記》人物傳記具有極高的敘事藝術,這是司馬遷妙筆著文章的第三個成就。首先,通過特異性故事情節和場面的描寫,凸顯歷史人物的傳奇風采?!对酵豕篡`世家》中,勾踐臥薪嘗膽的情節,凸顯勾踐發憤圖強的精神風貌;《淮陰侯列傳》中,韓信胯下之辱、乞食漂母等情節,展示少年韓信能屈能伸、知恩必報、胸懷大志的大丈夫氣魄;《留侯世家》中,張良遇黃石公、借箸發難、商山四皓等情節,傳奇而多姿?!俄椨鸨炯o》中的鴻門宴,場面宏大,人物眾多,驚險曲折,劍拔弩張,引人入勝?!洞炭土袀鳌分星G軻刺秦王的畫面,險象環生,驚心動魄。《淮陰侯列傳》中蕭何月下追韓信的故事,妙趣橫生,極具戲劇性。其次,通過立體化寫人記事的方法,全方位再現歷史人物的精神風貌,特別表現仁善友愛為上的思想。《史記》敘寫眾多的歷史人物,呈現出立體化的特點。從塑造人物的方法看,采用多維透視的方法,使人物具有豐富性、復雜性;通過互見法,突出歷史人物的主要特征。秦末反秦起義中具有傳奇色彩的英雄人物項羽,氣質粗獷,性格豪邁不羈,具有勇武蓋世的英雄氣概和寧折不彎的骨氣,同時,又剛愎自用,殘暴兇狠,坑殺俘虜;對待自己的政敵和朋友,他仁慈和厚;面對美人虞姬,他是一個癡情男兒。正因為項羽性格的多面性、矛盾性,在他身上,體現著善與惡、美與丑、剛與柔的矛盾沖突。
司馬遷寫人敘事,富有感染力,充滿強烈的感情色彩。他筆端有感情、字間涌激情,時而凄絕哀婉,時而奔放恣肆,讀《史記》令人蕩氣回腸、如癡如醉。劉鶚云: “ 《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 《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p>
韓兆琦先生指出:“整部《史記》是一首愛的頌歌,恨的詛曲,是司馬遷用整個生命譜寫的一篇飽含著全部血淚的悲憤詩?!?《史記》各篇傳記,抒發感情的形式豐富多彩,有的通篇借古抒情,有的夾敘夾議,有的引入精美的詩歌諺語,有的以“太史公曰”的形式。無論作者采用何種方式抒情,都滲透著對社會的關注,對禮義一統國家學說的思考構建與向往期冀。
《史記》最能鮮明、集中表達司馬遷激情的是議論?!妒酚洝纷h論通常有三種形式:篇前序論、篇末論贊(即“太史公曰”)、篇中夾敘夾議。據筆者統計, 《史記》全書有序論的篇目有23篇,論贊的篇目有106篇,夾敘夾議的篇目有7篇。這些議論和主體部分的敘事、抒情完美結合,使作者的激情得以揮灑,人生理想得以表達。序論,宣泄激情,旗幟鮮明地表明自己的政治主張;論贊,深化褒揚批評的主題。援引詩歌謠諺表達激情,是《史記》抒情的又一途徑。司馬遷大量引用詩歌、諺語、歌謠,既為《史記》增添了詩的韻味,也傳達出作者的愛憎激情,突出作者對社會人生的思考,對真善美的向往。言亡不言、不言而言,是司馬遷敘事抒情的又一“史筆之妙”。司馬遷善于把情感和觀點蘊含在關于人物和事件的敘述中。 《呂太后本紀》真實記載呂后對戚夫人的殘害:“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輝耳,飲瘖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笨此瓶陀^敘事,字里行間卻涌動著對呂后慘絕人寰、陰險毒辣行徑的強烈憤慨之情,從相反角度呼喚禮義、仁德。
三、理性并辯證的哲人思維特質
“理性并辯證”,概括的是司馬遷《史記》認識分析事物的思維特征與方法。一部《史記》,凝聚著司馬遷的曠世智慧,也反映了司馬遷的哲人思維。司馬遷開創以寫人物事件為中心的紀傳體史書體例,忠于史實,傳承古代思想文化的理性精神和“有對”之學的辯證思維方法,放眼歷史長河,冷靜、客觀地認識分析相關人物事件的來龍去脈,包括背景、原因、經過及其作用、經驗教訓,對后世的影響和啟示等一系列問題,不僅記載了歷史,更表現了有史以來的中華人文精神,體現了司馬遷作為史家哲人的思維特質。
紀傳體通史充分體現司馬遷《史記》的整體、系統思維特征。司馬遷《史記》對其記事規模、體裁、體例、結構、選材、篇章立意等方面進行了睿智把握?!妒酚洝芬郧暗氖窌?,體例或為國別體,或為編年體。內容或以記言為主,或以記事為主,為記言體,為記事體。這些體裁、體例在記載人物活動,或記載事件上都存在一定局限。司馬遷創立的《史記》紀傳體,則能使作者筆下的人物活動和事件記敘在時間上相互聯系、空間上大大擴展,作者可以從容不迫地寫人物在不同時空的一系列事件和細節;可以通過多個側面來寫人物,寫出人物性格的多面性,使人物由平面化轉向立體化;可以使不同時空的人物相對集中,使事件情節更加緊湊。這樣,使《史記》在通過人物事件來再現歷史方面有了更大的自由。
重視史實和人物的歷史作用的修史理念,展現了司馬遷《史記》的理性思維特征。作為一部通史,司馬遷在《史記》中對上下三千年歷史的撰述,并不是平均用力或隨心所欲的,他有著明確重視史實和人物歷史作用的修史理念。就是說,以史實與人物的時代價值為寫作邏輯,有重點的敘述,探討做人(各類人)楷模與治國良策,昭示當代及后世。司馬遷《史記》理性關注歷史變革中的歷史事件和關鍵人物。特別關注的歷史時期有:黃帝統一中原、夏末商初、商末周初、秦末漢初等。《史記》對這些時期著墨集中,篇目較多,篇幅較長,記載人物最多。歷史變革中的關鍵人物,在《史記》中顯得鮮活而深刻。司馬遷從繁雜的歷史事件和眾多的歷史人物中,發現陳涉、項羽和劉邦這三個關鍵人物的特殊事跡和作用,以此來反映秦末和楚漢戰爭這一特殊時期的社會變遷的脈搏。漢朝建立后,一個重大事件就是劉邦清除異姓王的政治行為。對此,司馬遷則選擇了在劉邦清除異姓王中受害最深的典型人物韓信、彭越等進行反映。司馬遷選擇典型事件中的典型人物,通過活生生的人物事跡和遭遇,來形象地再現社會歷史,以及與之相關的經驗教訓。
司馬遷《史記》理性客觀地反映歷史真實,表現出我國古代所推崇的史官精神——秉筆直書、記事信而有征的良史傳統。司馬遷《史記》秉筆實錄,客觀反映,不以個人好惡曲解歷史。更為難得的是,理性客觀地以犀利之筆,揭露統治者的陰暗面,鞭撻統治者的種種丑惡,這在封建時代乃至人類歷史中,也是難能可貴的。在《史記》中,司馬遷不但敢于揭露歷史上許多暴君如桀、紂、周厲王、秦始皇等的暴政、暴行,而且敢于直接抨擊當朝的開國之君劉邦。對他善于用人、善納善謀、堅韌不拔的創業精神予以肯定與褒揚,同時,也無情揭露他的奸詐、自私、無賴作風。司馬遷秉筆直書,如實記載了上下三千年的歷史,特別是本朝歷史,從而使《史記》具有強烈的批判性,被后世稱為“實錄”“良史”。
辯證分析、綜合百家學說,構建新的思想體系,是司馬遷思維品質的又一大特征。司馬遷時代,一個主要而迫切的任務是:總結歷史經驗,尤其是總結秦亡漢興、楚敗漢勝的根本原因,進行思想文化方面的總結,是擺在漢初統治者、大臣和學者面前的一個嚴肅的政治問題。對古代思想文化和社會興衰的經驗教訓進行總結,是當時一種時代的需要和呼喚。但是,各人所推究和總結的結果,自然是不盡相同的。
司馬遷欽佩和傳承父親司馬談《論六家要旨》的觀點。其文稱司馬談所推崇的道家,是綜合吸收了各家之長的新思想,“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這里,體現了司馬遷力求綜合各家之長,形成自己獨到思想的觀點。
樸素的唯物辯證的思維模式,是司馬遷《史記》思維特質的第四個表現。司馬遷傳承古代思想文化的理性精神和“有對”之學的辯證思維方法,使《史記》閃耀著辯證思維的光芒。他評價歷史事件和人物,常常能夠從正反兩個方面去辯證把握思考分析。例如,漢滅秦后,漢初學者多站在漢朝的立場上,宣揚漢代皇權的天授和秦朝滅亡的必然性,而對秦之功勞則不能進行客觀評價。司馬遷在揭示“秦取天下多暴”“燒天下詩書”導致迅速滅亡的一面,又肯定秦在統一天下方面的成功與地位,《六國年表》指出:“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學者牽于所聞,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其終始,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以耳食無異?!?《史記》對于西漢當代社會記述,一方面,寫出了漢武帝時期國力之雄厚,另一方面,揭示其暗藏的危機。如漢武帝時期物質財富大量增加,刺激了奢侈風氣的漫延,國家的富實使得朝廷的欲望空前膨脹,連年向東甌、兩越、西南夷、匈奴開拓征戰,又使國力消耗,財庫空虛。在人物評價方面,一分為二,褒貶同在。又如,司馬遷肯定項羽的歷史貢獻,認為“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同時,又明確批評項羽“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史記·項羽本紀》)的嚴重缺點。司馬遷以遠見卓識給陳涉以一定的歷史地位,將其事跡列為世家,贊頌由他發難而推翻秦朝的壯舉和歷史地位。同時,又沒有忽略他心胸狹隘、不能容人等缺點。
《史記》還有許多包含著辯證哲理的名言,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滿而不損則溢,盈而不持則傾”, “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藥苦口利于病”,“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等,都富有哲理,耐人尋味,引人深思。
四、尚古更崇實的人文風范
司馬遷《史記》嚴肅嚴謹地對待歷史、以歷史的經驗教訓警世醒世,喚醒人們的切實追求,表現了司馬遷作為學者的“尚古更崇實”的人文風范。
司馬遷以“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作為人生奮斗追求的目標,具有中國知識分子“憂國憂民”的傳統美德,具有中國知識分子社會使命擔當精神。在朝中任職,司馬遷“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壹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遭遇李陵之禍后,司馬遷“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漢書·司馬遷傳》)。但是,進取有為之心未滅更強,更加發憤著書,完成《史記》大作。司馬遷之所以能忍奇恥大辱,是因為立功、立德、立言的崇高理想追求。他崇尚古之非凡,更期冀今后卓越,究以往奧妙,旨在寄厚望于今世與未來。
首先,是崇尚古代明君。司馬遷認同“有德則易以王,無德則易以亡”(《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 “奉職循理,亦可以為治,何必威嚴哉”(《史記·循吏列傳》)的道理,主張作為君主應該賢明,推行仁德,以德治國,愛撫百姓,反對君主嚴法殘民。在古代君主里,司馬遷最推崇那些勵精圖治、德行天下、社會大治,給百姓以富足,為社會做出重大貢獻的帝王。在司馬遷筆下,五帝都是圣德明君,個個寬厚愛民,舉賢懲兇,教化天下,協和萬國。周文王“篤仁,敬老,慈少,禮下賢者”。被稱為“仁德”之君的漢孝文帝, “專務以德化民,是以海內殷富,興于禮義”。由于他們圣德淵懿,仁民愛物,成為歷代統治者的楷模,中國歷史上的明君。
其次,是向往和歌頌盛世。西漢文景之治,是司馬遷傾力頌揚的盛世?!堵蓵吩疲骸皻v至孝文即位……百姓無內外之繇,得息肩于田畝,天下殷富,粟至十馀錢,鳴雞吠狗,煙火萬里,可謂和樂者乎!” “會天下新去湯火,人民樂業,因其欲然,能不擾亂,故百姓遂安。自年六七十翁亦未嘗至市井,游敖嬉戲如小兒狀。”司馬遷盛贊漢文帝為“孔子所稱有德君子” 。文景之治的經濟繁榮一直延續到漢武帝初年。《平準書》云:“至今上即位數歲,漢興七十馀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馀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字牝者儐而不得聚會。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后絀恥辱焉?!弊掷镄虚g,洋溢著對盛世的贊美向往之情。
再次,司馬遷《報任安書》中說:“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边@些“倜儻非常之人”是司馬遷由衷欽佩的,其包括哲人、賢君、良臣、君子等各類在社會中有所作為的人。因此說,崇尚古代哲人、賢臣、君子,是司馬遷文人風范的又一特征。
在古代哲人里,司馬遷首推孔子。在《史記》一百三十篇里,他為孔子立有《孔子世家》,在論贊中給孔子以“至圣”的最高評價。另有《仲尼弟子列傳》專門記載孔子的言行和思想,還在其他篇章里經常寫到孔子,經常引用孔子的話語評價人物和事件。而在賢臣里,司馬遷最為贊賞的是那些盡人臣之職,盡力扶助君主,積極有為,為社會做出貢獻的人。比如,春秋時名相晏子,鄭國大夫子產,皆受到司馬遷的贊揚?!短饭孕颉吩疲骸瓣套觾€矣,夷吾則奢;齊桓以霸,景公以治。” 《循吏列傳》記載鄭國大夫子產“為相一年,豎子不戲狎,斑白不提挈,童子不犁畔。二年,市不豫賈。三年,門不夜關,道不拾遺。四年,田器不歸。五年,士無尺籍,喪期不令而治。”漢初輔佐劉邦的蕭何、曹參、張良、陳平等,均受到司馬遷的贊賞?!短饭孕颉吩疲骸俺藝覝铌?,相守三年;蕭何填撫山西,推計踵兵,給糧食不絕,使百姓愛漢,不樂為楚。作《蕭相國世家》第二十三?!?“與信定魏,破趙拔齊,遂弱楚人。續何相國,不變不革,黎庶攸寧。嘉參不伐功矜能,作《曹相國世家》第二十四?!?“運籌帷幄之中,制勝于無形,子房計謀其事,無知名,無勇功,圖難于易,為大于細。作《留侯世家》第二十五?!薄傲婕扔茫T侯賓從于漢;呂氏之事,平為本謀,終安宗廟,定社稷。作《陳丞相世家》第二十六?!倍鴮τ谀切┎槐M人臣職責,阿諛奉承陷君主于不仁不義、身敗名裂甚至國破家亡境地的臣子,司馬遷則予以尖銳批評。
最后,司馬遷的崇實精神是其人文風范的第四個特征。司馬遷并不是一味地向往欣賞古代,獨自活在自己的理想王國里,而是具有強烈的崇實精神,尚古是為崇實服務的,崇實才是終極目標和關鍵所在。
司馬遷記載古今歷史,其中一個目的就是借古鑒今,“述往事,思來者”, “俟后世圣人君子”,以為現實社會服務。在《秦始皇本紀》 《陳涉世家》中,司馬遷強調秦亡的關鍵是失之于政,告誡統治者以暴治天下亡,以德治天下興,要求西漢統治階級要施行德政,廢除嚴刑峻法。同時,司馬遷還常常對現實社會發表意見,如《平準書》重點在于對漢武帝時期對外擴張、對內興作政策使得國家虛耗的現實提出批評?!斗舛U書》更對漢武帝尋找神仙、夢想長生不老的荒誕行為進行嘲諷,指出神仙之道不可信。其關注社會現實、針砭社會現實的精神可欽可敬。
從現實出發的精神。司馬遷分析問題常常能把握事情發生的大背景,注意從現實出發。古代盛世的出現,離不開當時的時代背景,人們對盛世的理解,不同時代有不同時代的標準。如“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赜么藶閯眨旖劳棵穸?,則幾無行矣?!比绱说男衙裆鐣呀洸荒軡M足后代百姓對社會生活的要求。司馬遷又云:“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保ā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罚┻@種世俗的形成,有一個漸進的長期過程,人們不能用一朝的觀念去評論指責它。這種把事件和人物放到一定歷史條件下去分析評論的方法是具有科學意義的,是具有唯物辯證思想的,有利于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做出客觀的正確評價。
司馬遷精神內涵豐富,博大精深,具有重要而深刻的時代價值,歷久彌新,對后世有著巨大的教育、引導和激勵作用。我們應該大力傳承司馬遷精神,弘揚中華人文精神,堅持樹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做出積極切實、富有創造、卓有成效的貢獻!
( 《新華文摘》2016年第6期,原載于《渭南師范學院學報》 2016年第1期,原文約26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