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葉應該說過,宸秋雖然年紀不大,但人確實是靠譜的。
他不僅成功拽上了胡宇玢,還妥當的制止了蠢蠢欲動的江沅和一旁起哄的周澤飛。
于是,在這秋高氣爽的十一黃金周,四位一齊登上了飛往南京的航班。
如果要給四位加一個形容詞,蘇葉也不希望是愚蠢,但事實就是,從家里出門的那一剎那,四個人就已然具象地感受到了中國人口數量的壯觀。
南京機場本就不大,在人頭攢動的黃金周第一天便更顯得局促。
兩個男生的行李共用那個此刻在胡宇玢背后的雙肩包。
而蘇葉和蘇云舒則為三天兩夜的假期收拾出了一個膝蓋高的行李箱,此時正在宸秋手下平穩的移動。
蘇葉不免慶幸不是和蘇云舒兩個人的出行,否則在這樣人擠人的環境下控制行李箱不撞到旁人,應該會讓蘇葉沉默的抓狂。
四人先是花了二十多分鐘打車,接著又用四十分鐘的路程到達住處,其中一半時間都維持著車流中的靜止狀態,好在蘇云舒狀態滿格,加上宸秋的配合,氣氛整體不賴。
短暫的安頓好行李,四個人馬不停蹄奔赴第一站。
南京大屠殺紀念館。
本來是打算把這個有些沉重的項目放在最后一天的,但后幾天全都約滿了,幾個人也是幸運,竟然在九月底約到了十一放假的入館名額。
街道一側在四人的閑聊之間便開始出現巨型的雕塑作品,描繪的內容很直接,五臟六腑用不著任何時間的反應就已經開始變重,幾人安靜下來沒一會兒,司機就提醒已經到達了目的地。
跟著隊伍往前走的過程就像是在逐漸走進那段歷史。
蘇葉很安靜的走在宸秋身邊,前面,胡宇玢時而附身確認蘇云舒在說什么,蘇云舒不自覺地就放低了音量。
從剛剛在車里望到的巨大女性雕塑面前經過,蘇葉小心的深吸一口氣,以不算慢的速度順著道路右側的淺壇往前,黑色的四壁里盛的應該是水。
蘇葉仔細看過每一尊不同的雕像,每多確認到一處細節牙根就咬的更緊些。
轉彎處是一方鋪著沙石的廣場,遠遠的邊界處是黑色的墓碑。
寫不下名字的祭奠三十多萬亡靈的碑。
沙石這邊,是排著隊想要追憶他們的陌生人。
蘇云舒和胡宇玢不知道什么時候落后的,被三兩組游客隔在后面。
宸秋換位置到蘇葉另一側,雙手懸在蘇葉額前擋太陽,挑了一個不痛不癢的問題:“熱嗎?”
蘇葉抓著宸秋一只手的手腕放下:“沒這么夸張啦。”
宸秋翻過手腕,牽住蘇葉的手把她往自己身邊帶,到兩只胳膊緊挨在一起的程度。
蘇葉意識到自己光顧著感受肅穆,忘記了這是一段還有別人的旅行。
“你以前的歷史課是不是也都是睡過去的?”
宸秋下意識想反駁,但又發現蘇葉說的是事實,無從反駁。
蘇葉自我調節了一下難度,又問:“你知道南京大屠殺是日本人侵華的時候干的吧?”
“沒好好學歷史也不至于沒常識啊,寶貝。”
一直沉浸式感受蘇葉低氣壓的宸秋此時完全說不出平時張口就來的懟言懟語,不用多努力語氣就柔得不行。
“那不一定,我前兩天刷微博的時候……”蘇葉用一個白眼短暫停頓,“反正你要是像那些數典忘祖的家伙一樣,我就打斷你的腿。”
也是沒想到,琢磨了半天該怎么舒緩她的情緒,她用幾秒鐘就自行排解了。
“這么狠嗎?”
“沒跟你開玩笑啊,別的都可以相互尊重求同存異,但這種原則性的東西沒得商量。”
“別的都?我要是三心二意呢?你也能求同存異?”
“……不能,但也不至于冒險犯罪吧。”
你倒是理智。
本來順嘴扯個玩笑的宸秋被蘇葉這個真誠的回答扳正了態度,一時間不知道該慶幸自己安全了,還是該覺得自己不懂事,在家國情懷前論兒女私情。
“這種事誰都沒法兒保證嘛,只要你不出軌,咱就能好聚好散。”
總之,宸秋覺得有點上火:“不行,你得保證。”
“啊?”
“以前的人認定一個人就是一輩子,不管遇到什么都能一起抗過去。歷史不能忘,老一輩人好的品質不是也該繼承嗎?”
竟然很有道理。
算你反應快!
“行,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候可別嫌我死纏爛打。”
“求、之、不、得。”
才走進大廳幾步,剛剛和宸秋瞎鬧的情緒就瞬間又跌了下去。
走廊兩側全是伴著詳細文字的相關圖片,兩人隨著隊伍往墻邊走,還沒等走到,蘇葉就不想去了。
因為光是從稍遠處看到圖片,她就已經開鼻酸,但是宸秋牽著自己的手,還在自然的靠近墻璧。
蘇葉假裝自己鉆不進人群,暗中使勁讓兩人保持在人群外圍的位置。
隨便專注的看幾張圖片,情緒就一番又一番涌上來,蘇葉不自知的在加快腳步。
來之前好像還調侃裝了兩包面巾紙的蘇云舒來著。
突然,蘇葉感覺到跟在身后的宸秋靠了上來,接著有另一只手輕放在蘇葉左臂上。
當蘇葉的后背感受到宸秋的胸膛,淺又沉的耳語就伴隨陣陣氣流傳進耳里:“我走前面,保證不回頭。”
淺的是他安撫的語氣,沉的是嗓音。
立馬說到做到,宸秋超過了蘇葉走在前面,牽著的手沒有松,并把她往墻邊領,最終保持一個和人流平行的速度,緩緩地前進。
他竟然……
連這都知道。
全身的感官不止用在發散情緒上,還落在宸秋一直輕輕在蘇葉手上的摩挲。
才走出場館,自己如何穿過靜默和細嚼慢咽無力感的過程就開始恍惚,只依稀記得這段路,不短。
宸秋一直沒回頭,保持勻速牽著蘇葉走。
蘇葉則快速用清新的空氣裝填自己的肺部。
好容易可以心無旁騖的感受微風的時候,蘇葉的視線又捉到不遠處路邊,一位背坐著,低頭抹眼淚的老人。
老人一手拿著眼鏡舉在臉前,好像覺得自己只需要短暫擦一下已經流出來的眼淚,就能止住還沒落下的。
蘇葉趕緊別過臉去看綠色,沒注意到停下的宸秋,于是理所應當的撞了上去,宸秋也自然而然地圈住蘇葉的身體:“我太悲傷了,抱一下。“
宸秋知道,哄在這時候對蘇葉來說是幫倒忙,但他實在忍不住什么都不做,很快又補充了一句:“我沒看你啊。“
埋在肩頭的腦袋傳來了悶悶一聲笑。
因為擔心堵車,蘇云舒和胡宇玢一從紀念館出來就往場地去了,而比他們出來的晚得多的宸蘇二人就連他倆得臉都沒能見到。
兩人拉著的手歡快的前后擺,悠然走在不知名的街道上,人還是很多,但好在人行道很寬。
“你見過墓碑嗎?“
“沒有。”
“我也沒有,我連葬禮都沒參加過。“
宸秋雖然沒提問,但用疑問的目光看向蘇葉。
她媽媽去世的時候,不是她跟著下葬的嗎?
“那段時間,蘇宏宇剛處理完一個大項目在家休假,發現我不好好上學,就收了我的手機讓我住校,還跟輔導員生活老師強調要看緊我,我媽就是那時候去世的。“
蘇葉停下了自然晃動的手,向宸秋這邊挪了兩步,挽過他的胳膊低著頭看路。
“她讓李叔叔,她的律師,處理了一切事宜,遺體捐完了,項鏈埋好了,還在遺囑上說,不用下葬,不用走任何形式。連個葬禮都沒留給我。“
如果說婚禮是出于新郎新娘的意愿用來和親朋好友共享喜悅。
葬禮,更多只是活著的人用來抒發哀思的。
蘇葉并沒有自以為是地認為一場盛大的葬禮才能讓肖茉白死得其所,但是,這樣自顧自“一身輕”離去的肖茉白,就好像逃出水桶在地面上享受自由的一滴水珠,不論是揮發還是被曬干,都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蘇葉尊重肖茉白的決定,但還是覺得有點委屈。有時候覺得既然沒有一個確定的地點,那就意味著隨時隨地都可以追憶;奈何總有些需要象征來承載回憶的時刻,每到這時,蘇葉空懸的記憶們就都紛紛叫囂著委屈。
說著,兩人遇到紅綠燈,停了下來。
蘇葉朝宸秋抬起頭:“你呢,沒跟著家里過過清明節啊?”
“我爺爺奶奶姥姥姥爺身體都特健康,我跟著爺爺奶奶回過一次老家,上幼兒園以前的事兒了,基本沒記憶。”
“你上輩子一定處處行善。”
宸秋挑起眉毛等蘇葉后半句大言不慚。
“才能方方面面都這么順!”
兩人跟著人群過馬路,差一點就要平步起飛,這紅綠燈的時間堪比:過馬路五分鐘,紅燈兩小時。
“按正常套路來說,這句話不是應該用來引出你嗎?”
有段時間,李殊湎突然熱衷于無腦小甜劇,以宸秋被迫看的一些情節來說,主人公類似臺詞多半是:你上輩子一定積了大德,才有我這樣的男/女朋友。
結果蘇葉倒是傳統用法,語氣竟然還有些羨慕,甚至嫉妒?
蘇葉稍微用了幾秒才理解宸秋的意思:“我也算一方面吧。”
宸秋剛準備開口,便有一段手機鈴聲從褲兜里傳出來。
“你的。”宸秋摸出手機遞給蘇葉。
是一串很奇怪的數字,蘇葉接起來。
蘇葉的表情控制的還不錯,可顯然那已經用掉了她所有的注意力,宸秋稍微留點神就能注意到蘇葉的手指在無意識地逐漸用力。
她很緊張。
終于講完了電話。
宸秋正在幾個問句中斟酌。
“宸秋,”蘇葉先開了口,但也只是一個開頭。
“嗯?”
宸秋引導著蘇葉放慢步調,但蘇葉沒有順從。
最終,蘇葉在認真走路的過程中,跟宸秋講了肖茉白留下的消息,以及自己和另一方的初步溝通。
宸秋很快處理完了接收到的信息:“所以剛剛那通電話是?”
“嗯,聽聲音應該是一個中年男性,他沒有做自我介紹,說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和我面談。”
孩子,我們可以當面聊嗎?他是這樣開口的。
“他在A國。”
“什么時候去?”
“他說等他有時間了會再聯系我。”
幾句話的時間過去,宸秋的情緒也登場了。
有點失落還有點惱。
但畢竟是他自己說的,想說的時候再告訴自己,所以只能暗暗的惱。
“和我一起去嗎?”
宸秋把視線重新聚焦在蘇葉臉上,看上去受寵若驚。
“我本來是想把所有事情都弄清楚以后再告訴你的。”
因為那樣就可以避重就輕,輕描淡寫。
但剛才始終走在蘇葉前面的那個溫柔的背影,努力用兩人唯一接觸著的大拇指輕蹭蘇葉虎口時的那份小心翼翼,應該已經刻在了蘇葉的每一前路上。
還有最后完美吸收所有余悲的擁抱,和第一個擁抱一起,刻在了蘇葉的每一條后路上。
“但有點舍不得了。”蘇葉用肩膀懟了懟宸秋的,“所以到時候可以陪我一起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