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京城已人滿為患。

茶樓里上茶的小二似乎成了東道主，一搭毛巾，一壺熱茶，便津津樂道起來。

“各位客官，今兒可不是什么重要的節日，可你要問我京城為何如此熱鬧？嘿，且聽我慢慢道來?！?

“當今琴師遍天下，可唯有一人方稱得上這‘師’一字，其人，想必大家已早已聽聞，便是被天下人稱為‘琴神’的李大琴師李素?！?

“相傳太帝命素女撫五十弦瑟，因過于悲切，太帝便將五十弦瑟一破為二，為二十五弦瑟。這一破為二的瑟，后被素女收了下來，并經過精心的修繕與調試，將其制成兩張完全不同音調的二十五弦瑟，其中一張瑟，流傳千古，流傳到了現今，被天下琴師稱為‘瑟中品王’，被收藏于京城富商黃家黃府之中。”

“這張瑟，嘿嘿，可了不得，聽說已有不少琴師為了一睹瑟之風采，而拜訪過黃家。面對這張瑟，他們卻絞盡腦汁，也難奏一曲，不過也難怪，自古今來，又有多少人能有本事操奏它一曲？”

“嘿，不錯，琴神現在正是在京城，聽說琴神年輕之時便已拜訪過黃家，已將那瑟演奏過，可演奏到一半時，便忽覺心神不靈，一股悲傷涌至心頭，難以抑制，好在黃家之主的小女聰慧機智，命人抬來了一口大鐘，以木擊之，鐘聲掩過瑟曲，琴神口吐黑血，方才冷靜下來。琴神對黃家主人拱手道:‘未奏畢一曲，性命攸關，談何成神？’便約下了三十年之期。如今三十年已到，當年一事人人依舊歷歷在目，琴神如期而至，怎不令天下人為之振奮？也因由此，天下萬千琴師，萬千看熱鬧之人紛紛涌入京城，京城豈能不人滿為患？”

“客官，喝茶！”茶小二嬉笑著一邊吆喝，一邊替來店的客人倒上熱茶。

“夏日炎熱，人多添堵。”一名頭戴斗笠的白衣少年靠窗而坐，對那茶小二的話充耳不聞，飲了一碗熱茶，便起身走出了茶樓。

少年穿過人潮擁擠的街道，時時可見伶師們為切磋一曲，或彈琴，彈瑟，琵琶，笛子各色各樣，各有千秋，音多成雜，卻盡顯平平。一路便走到了城門處，守城的官兵排成兩排，大門已大關，于旁設了一道紅漆半開狀的小門，儼成了只許出不許進之勢。

少年出了城，沿著官道而行，行至十里有余，才踏上一條鄉土小路，繼而又行數十里，路兩旁莊稼已綠綠蔥蔥，山間林木綠得發油，幾株山花開得爛漫。少年來到一條溪流處，便沿溪流向下，見幾株垂柳旁，一座茅檐人家。

推開竹籬院落門，院子里種了些許有紅有紫的花兒，一株如蓋般的梨樹枝繁葉茂，綠葉間依稀可見垂著的幾顆小梨果子，梨樹長過茅檐，枝繁葉茂將整個院落及屋子遮蓋而成。一位發綰、身著藍衫的中年男子坐在梨樹下，一張古琴橫放在小案上，男子拂袖彈琴，一曲如白云悠悠，流水自在，琴聲婉轉悠揚，聽來令人心情舒暢。

一曲奏畢，那中年男子才緩緩睜開雙眼，望著佇立在其面前的少年道:“你回來了？”

少年早已將斗笠取下，掛在一旁，向那中年男子揖手成禮，道:“是，師傅。”

那中年男子問道:“方才這一曲如何？”

少年道:“師傅這一曲，出自《詩經·秦風·晨風》一詞，‘鴥彼晨風，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v述詩人常想念一位故人，但那位故人卻似已早已將其忘卻，心懷不樂之下，以作此篇。師傅琴雖悠揚自在，婉轉動聽，卻似向那故人相邀合曲，至曲畢，琴弦忽止，卻又似相邀而不得，心生低落。進，有一點卻想不通，還望師傅相解?！?

中年男子問道:“何故？”

少年道:“進五歲跟隨師傅，至今已有二十年，期間卻從未知師傅有過任何好友知己，進雖與師傅少有溝通，但師傅清高雅潔，與人少有往來，方才那一曲，卻顯真情流露，進實不明這琴曲末尾一節，是何人竟讓師傅心生不樂？”

中年男子道:“進，你且坐下。世間世人，皆有優樂，師傅故如此，只是師傅念的，卻不是何人，而是自己?！?

少年道:“進還是不明。”

中年男子笑道:“今天下，李素雖被世人稱作‘琴神’，名享天下，而相比師傅而言，卻又如滴雨落大海，不值一提了。”

少年道:“李素雖有天資，卻曾為師傅點撥，故而名揚天下，又怎能與師傅相比？師傅淡名薄利，又怎是天下人所能比擬？”

中年男子道:“這曲《晨風》，卻是為我自己而奏，正因知音難覓，師傅雖淡名薄利，心卻孤傲，無人知會，只盼這一曲能覓得知音，唉，不過妄想罷了。”

少年道:“師傅，弟子懂你?！?

中年男子道:“好徒兒，師傅自然知你心，可你與師傅始終不同，你要記住，有人在等著你，對了，長安李素如何？”

少年心道:“師傅常說有人在等我，我卻連那人姓什也不知?！鄙倌甑?“李素于明日午后演奏?！?

中年男子道:“你此刻便前往，此事對你事關重要，好徒兒，你一定要記住，明日演奏的那張瑟，名喚‘二十五弦哀瑟’?！?

少年起身，向師傅拱手告別。

中年男子望著少年而去，待少年消失在眼前，目光方移到桌上長琴，眉眼間顯得有些疲倦，一滴眼淚從眼角滴落，落到弦上，他雙手按在弦上，用力一撥，卻無音響。

中年男子抬頭望著天空，笑道:“主人，在下使命終于得以完成?！钡拖骂^，再次手按琴弦，使出畢生功力，撥上琴弦。

弦斷，音絕，人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