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的，全是破綻啊。”

“只有從外面進入，你才能完整模擬出，以一個全新個體的身份出現在我面前......的情況......”

“為此，你必須，從天臺逃出去，必須搬開Knight的殘骸，進入那里......”

斷斷續續的聲音，奇怪的斷句，他知道自己又在哭了，為什么啊？

太脆弱了吧，這樣子當什么男孩子啊，就像個愛哭的青春期小女生罷了。

“你離開后，花了一天時間......從姐姐到AT......”

“我早就覺得有些不對了，我......”他哽住了。

一切起源于樂園中的告別，最后告別的畫面，最后的話語，究竟是怎么到了AT的腦中。

最后的拼圖，只在剛剛才初次出現。

“secret與cigaret，”亞瑟幾乎是連靈魂一起嘔了出來，為什么，會這么難過，不直是因為真相如此諷刺地可悲，更是因為，AT的存在代表了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姐姐她，是你的一部分嗎？還是說，你就是最后的她？”

“所以我說，全都是破綻啊。”

AT靜靜地看著面前的人哽咽，落淚。亞瑟站在臺上，像是一場浮夸的話劇表演，只是演員僅他一人。AT沒有安慰他，靜靜撫摸著腿上的貓。

“我說的是，你的解答，真的每一處都是破綻。”

“雖然這么說很殘酷，但我真的從未見過你的姐姐。”

亞瑟搖搖頭，不知道是在表達什么。

“非常遺憾，二月二十九日，是閏年才有的日子，今年，并不是能舉辦奧運會的年。”AT平靜地說。

“不，也不能這么說吧，是舉辦冬季奧運會的年份。”

AT撓了撓頭，亂蓬蓬的卷發，只有一根天線似的呆毛格外精神。

“所以你的‘時間盲點推理’并不正確哦。我還是希望你能夠明白，密室中的密室，作為唯一的生還者，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不，不可能，還有姐姐。”只有這件事，亞瑟堅定地否認。

“那么，就像費米悖論一樣，她在哪呢？時間盲點站不住腳，雪花沒有任何掩飾痕跡的時間，那么她在哪呢？”

“你難道想說她根本不存在嗎！”

突然的吼聲，打破了剛剛只是輕聲細語辯論的氛圍。窗外像是也感受到了這種變化，逐漸變成橘黃色的光影輕輕搖動，另一側，零星的花瓣再一次掉落。

AT仍舊非常平靜，他輕輕對上亞瑟的視線，褐色的瞳孔平淡如水，水面之下，甚至透露出一些憐憫。

“你難道沒有想過嗎？”AT的聲音也沉入水里，變得冰冷。

“怎么可能？你難道想說我的記憶錯了嗎？”亞瑟搖晃著頭。

“你難道沒有想過嗎？”AT追隨著亞瑟的視線，“并不是你的姐姐不存在，而是，你不存在。”

他在旁聽席坐著，仰視著前方的少女，少女身著白色的連衣裙，站在嫌疑人席上。

“現在，再回答一次剛剛的問題吧。你的名字是？”

“Arthur Holly......”

“錯了，那是Dr.Compton的名字，為了紀念20世紀某位著名物理學家而取的名字。你連自己的名字都失去了。”

丹德萊三問，分辨人類是否轉化為人形的判斷標準。

“喵？”AT腿上的貓低聲叫道。

AT輕輕把它推下膝蓋，它又叫了兩聲，自顧自地跑開了。其他座位上的貓也紛紛站起，隨著第一只貓的背影一起，從剛剛進來的地方擠出去。

四周逐漸恢復了空曠和冷清，只有墻上投影出的景色依舊如故。

“我？是誰？”少女錯愕地撫摸自己的臉。

AT站起身，從口袋里拿出一塊圓形的盒子，他打開蓋子，將它遞到少女的面前。

那是亞瑟從出生以來看到的第一面鏡子。

她有注意過自己的容貌嗎？從來沒有！在環境中，在面對分割他與她的冰面前，在被AT打碎的鏡子前，她都沒有在意過自己的倒影。因為那個形象被自己的意識完美地略去了。

因為自己，根本就不存在！

從來就沒有什么姐姐。或者說，姐姐這個意象，指的正是曾經的自己。

亞瑟，是一個由納米機器產生的，悲哀的意識體，是后繼者。

“Dr.Compton為你進行了納米機器的植入手術，手術后，納米機器過度繁殖開始吞噬人體原本的意識，作為替換，納米機器自己產生了另一個意識。”

“以原本的Dr.Compton為原形的意識。”

所以自己的腦中才會有那么多不屬于自己的知識和記憶？少女突然想到。比如說關于人形技術的知識，比如人類社會曾經的圖景，比如碎葉城中多年前的畫面。

“兩個意識在你的身體里共存了一段時間，直到那天晚上。”

“Dr.Compton觀察了你的身體變化，甚至嘗試了進行干涉，最后都以失敗告終。最后，走向虛無的他和Knight決定來到碎葉城赴死。”

“難道說，是我殺的他們嗎？”少女握著鏡子的手微微顫抖，她的聲音和惹人憐愛的外貌一樣，介于孩子與成熟女性之間。很難想象一路上是這樣的一個聲音在和AT插科打諢。

“我記得，我明明在屋內......是誰反鎖了我......”她說。

“lady，”AT再一次叫起了這個稱呼，“我是在天臺發現你的，并不是屋內。這就是我唯一撒的一個謊。”

在尸體旁發現亞瑟后，他幾乎立即認清了眼前的狀況，雖然還不知道名字，這孩子現在處在納米機器的新生意識極度不穩定的狀態。

身為人類的部分犯下了罪行，在納米機器侵蝕下日漸消失，留下名為亞瑟的意識獨自承受這一切。

“這樣啊，所以我會覺得那么冷，”少女的手無力地垂下，“所以地上只有父親他一個人的足跡。”

實際上，如果是一個正常人類，以她現在的衣著，一路上已經凍死了無數次了。

“他中刀后沒有立刻死去。”Dr.Compton的身體并沒有完全納米機器化，至少，大部分臟器還保持著自然的形態，難以抵御直接損傷。他最先被置換的部分是大腦，目的是機器化后更加強大的思考能力。

“他背著你，爬上了天臺。”

亞瑟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眼淚也好，吼叫也好，冷笑也好，在真正的真相面前，所有行為都沒有意義。它的殘酷甚至讓你忘記反抗。

“那么，為什么呢，他為什么要帶我上天臺呢？”她甚至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多么諷刺。

AT隔著柵欄，探身擦拭她臉上的淚痕。

“為了給你看一個東西。”

地面傳來了熟悉的震動，這一次又有什么呢？

“是什么？”

“你已經見過了。”

墻體猛然開裂，天花板被劇烈的震動撕碎。

AT揮揮手，一片細沙像是兩只撐開的手，護住他和少女的頭頂。塵埃漸漸平息，建筑物中間露出了巨大的裂縫，墻面上的虛擬投影和照明的燈管一起閃爍了數下，然后熄滅了。

漆黑一片的空間中，只有頭頂的縫隙里露出微弱的星光。

“是這樣啊，他想在臨死前，帶我看一次真正的銀河。”

銀河靜靜流淌著。

“這一段旅程，你是否感到后悔？”

“不，”眼淚再一次涌出少女的眼框，不過這一次，比以往都要平靜，“這一路上的所見，我毫不后悔。”

“你的目的地是哪？”

少女掛著兩行清淚，努力擠出一個微笑：“我可是人形啊，我的目的地，就是這里。”

法庭的前方，一只巨手破土而出。粉白色的胖乎乎的手，它的主人在隨后也立即鉆出了地面。褐色的雙瞳掛在一張一堵墻一樣大的臉上，和鼻子、嘴還有耳朵一起組成了完整的五官。

巨型嬰兒頂開了法庭的前半部土地，以坐在地上的姿勢直勾勾看著少女和AT。

碎葉城，它的名字就暗示了其與切葉蟻的內在聯系。這里是人形們制造新人類的地方，后來之所以會成為人形墳場，化作刻在程序中的群體記憶，則是兩樣東西的功勞。

一是由切葉蟻進化后得到的巨型個體——莉莉絲。

另一個就是，由露尼西亞傾注最后的心血，造出的最后希望，唯一的“Adam”。

“亞當。”

唯一長成了人形的孩子，卻沒有朝著正常的方向發育。

人類最后的暴君，沉默暴君（silent tyrant）。

“他是來處刑的嗎？”少女問。

“是來清理人形的。”

“喂！”AT吃了一驚，少女輕輕推開了他。

巨嬰的手掌拍在很近的位置，幸好也沒有傷害到她。

“你走吧，我已經沒有繼續茍活的意義了。”她裝出平淡的樣子，說出訣別的話。

想必在她自己的想象中，“姐姐”那晚和自己道別時也是這樣子吧。

“你說過吧？如果曾有一個人形像人類一樣仰望過星空，她就已經是人類了。你已經做到了！”AT大喊道。

她搖了搖頭，AT這家伙，果然沒有睡著。

“我比誰都清楚，這是我的終點。”

她感覺到自己逐漸和樂園中的“姐姐”重合，這一次，終于可以由自己來道別了。

“人類的造物，都只是副產品嗎？”

“都是副產品。”AT不打算繼續挽留，他不是那么矯情的人。

“那么它們，都有意義嗎？比如冰下的城市。”

“有意義啊，這個星球上，除了人類，再也不會擁有那樣的建筑了。”

“那宗教與集體呢？”

“那只是他們凝聚的一種形式，”AT輕輕說，“但是，它們也是偉大的奇跡。”

“奇跡啊，”少女若有所思，“沒想到你會喜歡用這個詞。”

AT補充說：“就像銀河一樣偉大。”

“那么，愛與希望呢？只是粘合劑嗎？”

巨嬰向近處爬行，白嫩的手抓在墻體和地面上，卻沒有絲毫磨損，它的身體，也是純粹的納米機器。

“愛與希望，是人類的謊言。”

“你說過，要是所有人都相信了，謊言就不再是謊言。”少女又笑了，為自己找到了高高在上的AT的邏輯漏洞而竊喜。

“許許多多的人，都曾經相信過愛與希望。愛與希望，也漸漸成了一種能量，是和燒火不一樣的能量形式。他們從中獲得了很多。”AT向著這邊走近。

“所以......”他打開柵欄，走到少女身前。

少女閉上了眼，靜靜等待。

少年微微踮起腳尖，輕吻她的額頭，這個吻，來自于一個非人類的創造物，獻給，一位人類的創造物。

少年的身體離開后，她睜開眼，看到眼前的人身體沙化，重新組成。

就像照鏡子一樣，她的眼前出現了另一個自己。不，那是曾為人類的自己。

“所以，愛與希望將會永存。”

眼前的自己輕輕說著，化作沙散去。

少女的背后，巨嬰已經快要伸出手碾碎她的身體。她竭力尋找著，終于看到了，在裂開的房屋頂部，少年站在那里。

“人類萬歲！”少年伸出雙手歡呼，眼中幽藍色的光環亮起。

“人類萬歲！”少女也附和著喊了一聲。

少年與她相似而笑。最后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從微微上揚的嘴角掉下。

淚珠在虛無中墜落，劃過巨大怪物的尸骸，劃過無字的墓碑，劃過冰下的城市，劃過密林中毛茸茸的貓貓頭，劃過被雪覆蓋了一半的二層小樓，掉在了男人弓著背的尸體上。

“最后問你一個問題，”少女說，“AT和AI，到底有什么區別。你和人形，到底有什么不同。”

“誰知道呢？”少年微微轉身，風中涌起一陣沙在他的手中凝聚，變成一頂帽子。

少女身后，巨嬰的手掌包圍住她纖細的身體。

“也許是因為，我比他們多一頂帽子吧。”

亞當的手掌握緊，少年也將帽子扣在頭上。AI，隨即變成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