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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序

二十五年前,當我寫這本小小的《貝多芬傳》時,我不曾想要完成什么音樂學(xué)的著作。那是一九〇二年。我正經(jīng)歷著一個騷亂不寧的時期,充滿著兼有毀滅與更新作用的雷雨。我逃出了巴黎,來到我童年的伴侶、曾經(jīng)在人生的戰(zhàn)場上屢次撐持我的貝多芬那邊,尋覓十天的休息。我來到篷恩,他的故里。我重復(fù)找到了他的影子和他的老朋友們,就是說在我到科布楞茲訪問的韋該勒底孫子們身上,重又見到了當年的韋該勒夫婦。在曼恩茲,我又聽到他的交響樂大演奏會,是淮恩加納F.Weingartner系當代指揮貝多芬作品之權(quán)威。指揮的。然后我又和他單獨相對,傾吐著我的衷曲,在多霧的萊茵河畔,在那些潮濕而灰色的四月天,浸淫著他的苦難,他的勇氣,他的歡樂,他的悲哀,我跪著,由他用強有力的手攙扶起來,給我的新生兒約翰·克利斯朵夫行了洗禮,羅曼·羅蘭名著《約翰·克利斯朵夫》,最初數(shù)卷的事實和主人翁的性格,頗多取材于貝多芬的事跡與為人。且全書的戰(zhàn)斗精神與堅忍氣息,尤多受貝多芬的感應(yīng)。在他祝福之下,我重又踏上巴黎的歸路,得到了鼓勵,和人生重新締了約,一路向神明唱著病愈者底感謝曲。那感謝曲便是這本小冊子。先由《巴黎雜志》發(fā)表,后又被班琪法國近代大詩人,與作者同輩,早死。拿去披露本書全文曾在班琪主編的《半月刊》上發(fā)表。。我不曾想到本書會流傳到朋友們的小范圍以外。可是“各有各的命運……”

恕我敘述這些枝節(jié)。但今日會有人在這支頌歌里面尋求以嚴格的史學(xué)方法寫成的淵博的著作,對于他們,我不得不有所答復(fù)。我自有我做史家的時間。我在《亨特爾》和關(guān)于歌劇研究的幾部書內(nèi),已經(jīng)對音樂學(xué)盡了相當?shù)牧x務(wù)。但《貝多芬傳》絕非為了學(xué)術(shù)而寫的。它是受傷而窒息的心靈底一支歌,在蘇生與振作之后感謝救主的,我知道,這救主已經(jīng)被我改換面目。但一切從信仰和愛情出發(fā)的行為都是如此的。而我的《貝多芬傳》便是這樣的行為。

大家人手一編的拿了去,給這冊小書走上它不曾希望的好運。那時候,法國幾百萬的生靈,被壓迫的理想主義者底一代,焦灼地等待著一聲解放的訊號。這訊號,他們在貝多芬的音樂中聽到了,他們便去向他呼吁。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人,誰不記得那些四重奏音樂會,仿佛彌撒祭中唱《神之羔羊》按此系彌撒祭典禮中之一節(jié)。時的教堂,——誰不記得那些痛苦的臉,注視著祭獻禮,因它的啟示而受著光輝的燭照?生在今日的人們已和生在昨日的人們離得遠遠了。(但生在今日的人們是否能和生在明日的離得更近?)在本世紀初期的這一代里,多少行列已被殲滅:戰(zhàn)爭開了一個窟窿,他們和他們最優(yōu)秀的兒子都失了蹤影。我的小小的《貝多芬傳》保留著他們的形象。出自一個孤獨者底手筆,它不知不覺地竟和他們相似。而他們早已在其中認出自己。這小冊子,由一個無名的人寫的,從一家無名的店鋪里出來,幾天之內(nèi)在大眾手里傳播開去,它已不再屬于我了。

我把本書重讀了一遍,雖然殘缺,我也不擬有所更易。原注——作者預(yù)備另寫一部歷史性的和專門性的書,以研究貝多芬的藝術(shù)和他創(chuàng)造性的人格。——譯者按:此書早已于一九二八年正月在巴黎出版。因為它應(yīng)當保存原來的性質(zhì),和偉大的一代神圣的形象。在貝多芬百年祭按一九二七年適為貝多芬百年死忌。的時候,我紀念那一代,同時頌揚它偉大的同伴,正直與真誠的大師,教我們?nèi)绾紊绾嗡赖拇髱煛?/p>

羅曼·羅蘭

一九二七年三月

“我愿證明,凡是行為善良與高尚的人,定能因之而擔當患難。”

——貝多芬(一八一九年二月一日在維也納市政府語)

我們周圍的空氣多沉重。老大的歐羅巴在重濁與腐敗的氣氛中昏迷不醒。鄙俗的物質(zhì)主義鎮(zhèn)壓著思想,阻撓著政府與個人的行動。社會在乖巧卑下的自私自利中窒息以死。人類喘不過氣來。——打開窗子罷!讓自由的空氣重新進來!呼吸一下英雄們的氣息。

人生是艱苦的。在不甘于平庸凡俗的人,那是一場無日無之的斗爭,往往是悲慘的,沒有光華的,沒有幸福的,在孤獨與靜寂中展開的斗爭。貧窮,日常的煩慮,沉重與愚蠢的勞作,壓在他們身上,無益地消耗著他們的精力,沒有希望,沒有一道歡樂之光,大多數(shù)還彼此隔離著,連對患難中的弟兄們一援手的安慰都沒有,他們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們只能依靠自己;可是有時連最強的人都不免在苦難中蹉跌。他們求助,求一個朋友。

為了援助他們,我才在他們周圍集合一般英雄的友人,一般為了善而受苦的偉大的心靈。這些“名人傳”按作者另有《米開朗琪羅傳》《托爾斯泰傳》,皆與本書同列在“名人傳”這總標題內(nèi)。不是向野心家的驕傲申說的,而是獻給受難者的。并且實際上誰又不是受難者呢?讓我們把神圣的苦痛底油膏,獻給苦痛的人罷!我們在戰(zhàn)斗中不是孤軍。世界的黑暗,受著神光燭照。即是今日,在我們近旁,我們也看到閃耀著兩朵最純潔的火焰,正義與自由:畢加大佐和蒲爾民族。按一八九四至一九〇六年間,法國有一歷史性的大冤獄,即史家所謂“特萊弗斯事件”。特萊弗斯大尉被誣通敵罪,判處苦役。一八九五年陸軍部秘密警察長發(fā)覺前案系羅織誣陷而成,竭力主張平反,致觸怒軍人,連帶下獄。著名文豪左拉亦以主張正義而備受迫害,流亡英倫。迨一八九九年,特萊弗斯方獲軍事法庭更審,改判徒刑十年,復(fù)由大總統(tǒng)下令特赦。一九〇六年,特萊弗斯再由最高法院完全平反,撤消原判。畢加大佐為昭雪此冤獄之最初殉難者,故作者以之代表正義。——蒲爾民族為南非好望角一帶的荷蘭人,自維也納會議,荷蘭將好望角割讓于英國后,英人虐待蒲爾人甚烈,卒激成一八九九至一九〇二年間的蒲爾戰(zhàn)爭。結(jié)果英國讓步,南非聯(lián)盟宣告成立,為英國自治領(lǐng)地之一。作者以之代表自由的火焰。即使他們不曾把濃密的黑暗一掃而空,至少他們在一閃之下已給我們指點了大路。跟著他們走罷,跟著那些散在各個國家、各個時代、孤獨奮斗的人走罷。讓我們來摧毀時間的阻隔,使英雄的種族再生。

我稱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強力稱雄的人;而只是靠心靈而偉大的人。好似他們之中最偉大的一個,就是我們要敘述他的生涯的人所說的:“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認還有什么優(yōu)越底標記。”沒有偉大的品格,就沒有偉大的人,甚至也沒有偉大的藝術(shù)家,偉大的行動者;所有的只是些空虛的偶像,匹配下賤的群眾的:時間會把他們一齊摧毀。成敗又有什么相干?主要是成為偉大,而非顯得偉大。

這些傳記中人的生涯,幾乎都是一種長期的受難。或是悲慘的命運,把他們的靈魂在肉體與精神的苦難中磨折,在貧窮與疾病的鐵砧上鍛煉;或是,目擊同胞受著無名的羞辱與劫難,而生活為之戕害,內(nèi)心為之碎裂,他們永遠過著磨難的日子;他們固然由于毅力而成為偉大,可是也由于災(zāi)患而成為偉大。所以不幸的人啊!切勿過于怨嘆,人類中最優(yōu)秀的和你們同在。汲取他們的勇氣做我們的養(yǎng)料罷;倘使我們太弱,就把我們的頭枕在他們膝上休息一會罷。他們會安慰我們。在這些神圣的心靈中,有一股清明的力和強烈的慈愛,象激流一般飛涌出來。甚至毋須探詢他們的作品或傾聽他們的聲音,就在他們的眼里,他們的行述里,即可看到生命從沒象處于患難時的那末偉大,那末豐滿,那末幸福。

在此英勇的隊伍內(nèi),我把首席給予堅強與純潔的貝多芬。他在痛苦中間即曾祝望他的榜樣能支持別的受難者,“但愿不幸的人,看到一個與他同樣不幸的遭難者、不顧自然底阻礙,竭盡所能的成為一個不愧為人的人,而能藉以自慰。”經(jīng)過了多少年超人的斗爭與努力,克服了他的苦難,完成了他所謂“向可憐的人類吹噓勇氣”的大業(yè)之后,這位勝利的普羅曼德神話中的火神,人類文明最初的創(chuàng)造者。作者常用以譬喻貝多芬。,回答一個向他提及上帝的朋友時說道:“噢,人啊,你當自助!”

我們對他這句豪語應(yīng)當有所感悟。依著他的先例,我們應(yīng)當重新鼓起對生命對人類的信仰!

羅曼·羅蘭

一九〇三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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