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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戶時期以前的日本

日本群島在歐亞大陸外圍綿延近2000英里(1英里約合1.6千米),相對于大陸的位置不遠不近,相當優越:不算太遠,故可以吸收大陸上各項發展成果;不算太近,故可以避免在文化或軍事上為其掣肘。有人會將二者的關系與羅馬帝國時期哥特人和日耳曼人的關系,或稍后與英國和歐洲大陸的關系相比。無論如何,當一個社會與一個文明中心比鄰而居,要如何應付其強大的吸引力,日本是一個完美的例子。在最近幾個世紀,日本對歐亞大陸的沖擊不亞于后者對它的影響。但在歷史上的大部分時間里,日本位于邊緣位置,游離于已知的世界。歷史上僅有的一次外來侵略發生在13世紀,當時忽必烈遠征日本,幾乎將其征服。突如其來的“神風”摧毀了忽必烈的戰艦,日本因此逃過一劫,躲過歐亞大陸各地所遭受的命運,不用屈膝于蒙古人的統治之下。

在日本古代歷史上,中國是當時世界最先進的文明,在科技和政治上都領先于其他國家,日本在其文化圈外圍成長。日本從歐亞大陸吸收借鑒的東西(規模相當可觀),大多經由朝鮮這個比它更小的國家傳入。這種模式塑造了日本吸收和內化大陸體制的方法。當然,我們幾乎不可能條分縷析地探清這些體制的來源:哪些來自朝鮮,哪些來自中國,哪些又來自更遙遠的地方(例如,大乘佛教經由中國和朝鮮來到日本,而大乘佛教的源頭又可追溯到古希臘影響下的巴克特里亞,后者位于今天的阿富汗北部)。相關研究的另一個阻力是過去150年來留下的包袱,日本與朝鮮之間相互怨懟、輕蔑,甚至不加掩飾地仇恨,不但妨礙了雙方建立近代史史實的共識,亦使得兩國之間早期關系的研究難以推進。只要嘗試在日本文化及制度中尋找朝鮮元素,馬上會引起極大的爭議。在韓國,肯定韓國經濟的成功是由于日本殖民遺留下的影響,亦會導致強烈的爭議。

至于日本的地理環境,則得天獨厚,無可爭議。多虧了四季溫和的氣候以及肥沃的火山泥土,日本人采用前現代農耕技術(雖然是密集型耕種)就可以養活3000萬人口,綿長的海岸線更是讓他們輕而易舉地就可以獲取海洋食物資源。日本人找到了利用這些資源的方法,其他文化縱然費盡心思也無法趕上,無怪乎日本會成為海產食物最豐富的地方。海洋也提供了防線,可以阻止潛在的侵略者,同時為日本人創造了一條自由來往于島嶼間的通路。這個國家多山的地形固然限制了耕地的數量,但也提供了大片林區,源源不斷地供應原木。日本宏偉的木結構廟宇、神社以及宮殿形成木質建筑特色,與其海產食物相互輝映,沒有哪種文化能像日本這樣利用木材建造出如此宏偉的建筑。群山提供了豐沛、新鮮而干凈的水源,可用于灌溉和飲用,也可以提供能源。

這幾個因素充分解釋了日本獨特的歷史。日本的文字,大部分宗教、哲學與技術,以及很多制度(至少是其外在形式)都是從歐亞大陸(主要是中國)引進的。盡管與朝鮮、越南等國家一樣,日本也是大量借鑒中國文化,但它從未進入中國的政治軌道。因此,日本從未視自己為朝貢國或中華帝國體系的一部分,而中國人也很少這么看(下面會談及唯一的例外)。

日本人能敏銳地分辨出哪些借自國外,哪些又是土生土長的。這種“日本的”與“外來的”之間的差別也擴展至語言文字。公元6世紀,日本首次與大陸文明持續往來,因而不可避免地嘗試將日語書寫下來。由于沒有其他參照,漢字便被引入用以書寫,每個漢字至少有兩種讀音:一種是“訓讀”,即借用漢字的字義,讀的是日語音;另一種是“音讀”,其日語發音接近原來的漢字發音。日語“音讀”的發音無法準確對應原本的漢字讀音,因為漢字的發音系統更為復雜,而日語發音上受到南島語系的影響。舉例來說,漢字“人”的音讀為jin(漢語北方話發音)或nin(漢語南方話發音),訓讀則為hito(日語原來對“人”的稱呼)。由于引入的漢字數量有限,有時一個漢字會有兩個以上的日語讀音,最極端的例子為“生”字,它總共有九個讀音:shō,sei,ha(eru),i(kasu),na(ru),u(mu),nama,-fu,ki-。一般而言,一個漢字有四五個讀音。在英語中也有類似的現象,較高級的文字源自諾曼法語,如mansion(“豪宅”)和chair(“椅子”),而意義相同但較簡單的詞匯則來自盎格魯-撒克遜語,如house(“房屋”)和stool(“凳子”)。但對說英語的人而言,mansion和chair在幾個世紀以前就已經失去其與法語的聯系,但所有日本學生都清楚地知道,jin來自漢語,而hito是日語中原有的。

其他所有的借用也存在相同情況。從建筑到音樂、宗教、繪畫、統治制度和冶金術等所有大陸模式都被引入日本并被移植到本土模式中。有時,移植的結果是,原來的大陸模式得到了極大的完善。中國人即使不愿意承認“蠻夷”能比他們做得更好,也不得不承認日本人改進了造紙術和染色工藝。在現代煉鋼方法出現以前,鑄造武士刀的鋼是世界上最好的。

因此,從最早有記錄與大陸文明接觸時開始,日本便始終了解它與中國的差異——它有其獨立的歷史與傳統。前現代的日本農民或許除了自己的鄉村關系外,沒有太多的政治意識。日本的統治精英階層則會把其最重要的政治認同置于民族層面(例如,日本人)而非地區層面,他們也知道其他民族的存在——除了中國,還有朝鮮、印度和蒙古。因此,當19世紀中期西方列強迫使日本打開國門時,日本精英階層在使自己適應威斯特伐利亞體系(Westphalian System)的主權領土觀念方面沒有困難。這種觀念是“地球表面的土地應該劃分為離散的領土單位,每一塊領土都有其政府在區域內行使實質權力”,而且主要的領土單位是民族,即“視自身為一個文化歷史單位的人群”Alexander Murphy,“The Sovereign State System as Political-Territorial Ideal:Historical and Contemporary Considerations,”in Thomas J.Biersteker and Cynthia Weber,eds.,State Sovereignty as a Social Construct(Cambridge,1996).

天皇制度

日本的天皇制度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世襲君主制,在今天的政治體制中,大概只有教皇制度比它更早。但矛盾的是,日本天皇很少直接行使權力。或許,這也是這種制度能夠長時間維系下去的關鍵。日本起源的神話賦予皇室神圣的譜系,天皇制度最早可追溯至公元前660年,但真正的天皇最早出現于公元3世紀或4世紀。公元6世紀早期以前沒有文字記錄,但皇室似乎有其根源,它是形成當時日本政體的氏族中的最重要成員。

6世紀后期,佛教傳到日本并帶來了火葬風俗。在此之前,去世的天皇葬在狀如鑰匙孔的大墳墓中,四周圍以壕溝(這一章前的插圖便是一例)。管理這些墳墓的宮內廳很少允許考古學家對其發掘,并主張應該保護它們的儀式性和神圣性,使其免受褻瀆。但也有人擔憂,開掘皇陵后揭露的真相也許會威脅皇室的萬世一系。

天皇似乎源于某種薩滿信仰,而天皇制度很早便由其宗教角色界定。天皇實際上是神道教的大祭司。“神道”一詞的字面意思是“諸神之道”,這個詞出現在佛教從朝鮮傳入之后,用以區別本土信仰與“佛教之道”的不同。

起初佛教與神道教沒有太大的矛盾,但到了19世紀末,明治政府刻意倡導軍事化的國家神道教,理論上要清除所有的“外來”因素。在那之前,神道教實踐與佛教實踐還是和平共存的。小型神道教神社聚集在大的佛教寺廟邊緣,很像人們在中世紀歐洲教堂里看到的供奉圣徒的小教堂。事實上,神道教里的諸神常被視為佛教羅漢或菩薩的化身。出生時接受神道教的洗禮,去世時舉行佛教葬禮,中間舉辦基督教式的婚禮——即便對于今天的日本人來說,這些也是稀松平常的事。一個世代以前,日本人也許沒有舉辦過基督教婚禮,但他們對于神道教儀式與佛教儀式在目的上的沖突更是毫無察覺。

天皇制度體現了這種宗教折中主義。大的佛寺是在天皇的直接保護下運作,其住持通常有皇室血統,而天皇本人是神道教的最高領袖,主持神道教的最重要儀式,即在伊勢神宮舉行的祭祀天照大神的儀式,天照大神被奉為皇室的直接先祖。

16世紀,一位歐洲訪客嘗試為日本的政治架構找出理據,他說日本同時有一位教皇和一位皇帝。他稱天皇為日本的教皇,而錯把幕府將軍當作皇帝。稍后我們會更詳細地談到幕府。該訪客的描述的確更接近真實的日本統治體制,英語則不幸地將日本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稱為“His Majesty the Emperor”,以此對譯日語的“天皇陛下”。日本人稱君主為“天皇陛下”,意在暗示他不僅僅是一國之君。歐洲的“emperor”一詞有點張冠李戴,它源于“Imperator”,后者是對羅馬最高司令官的稱謂。“天皇陛下”指的則是一個民族的宗教領袖,他是日本民族的宗教根源,也是其政治合法性的基礎。“征夷大將軍”的含義更接近“Imperator”的原義。

但如今世界各地都普遍使用“emperor”稱呼日本君主,這一點似乎已經不可能改變。不過,我們最好還是記住,在日本的大部分歷史中,天皇的實際角色是擔當國家的精神領袖而非積極參與統治。因此,當權力轉移時,日本新的統治者不需要像中國、朝鮮以及越南名義上的統治者那樣,推翻天皇,建立新的朝代。相反,皇室成為統治權的象征,是政治合法性的關鍵。

藤原家族和平安京的建立

從公元8世紀末到12世紀末,真正的權力集中在藤原家族手中,這個貴族家庭通過后來為人熟知的所謂“婚姻政治”控制皇室。藤原氏的通常做法是確保一位女兒嫁給皇室繼承人。這些婚姻締結時,新郎和新娘通常都還是孩子。藤原氏明白,如果有人能奪走皇室繼承的控制權,就會對他們的權力構成潛在威脅。因此,他們一般會安排由男孩繼任皇位,他可以主持各種宗教儀式,但無法參與政治操作,而且成年后不久便要退位。在此期間,通常由藤原攝政掌握實權。

藤原氏是經過6世紀末開始的數十年氏族權力斗爭后脫穎而出的。與此同時,大陸文明第一次涌入日本,并在645年著名的大化革新中達到高潮。這場革新是由藤原氏的祖先發起的,當時他們為了控制國家機器而清除了另一氏族。(685年,他們正式將氏族名稱改為藤原。)大化革新相當于把中國復雜的官僚政治制度全盤輸入,氏族領袖試圖以皇室為核心,模仿他們所知道的最先進政體建立日本的制度架構,借此鞏固他們在這個新生的日本國的權力。

公元710年,日本將奈良定為第一個固定首都。在此之前,每一位天皇去世后都會指認新的首都。奈良是一個政治城市,與圣彼得堡或華盛頓類似,完全根據命令建造,用以彰顯日本國家的政治現實。第一個由經濟或貿易而非政治因素促成的日本城市是大阪。以當時中國唐朝首都長安(今西安)為藍本,奈良模仿這個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使用類似的長方形網格布局,皇宮在其頂端。奈良成為日本首個真正的城市,在其完工之后數十年間,人口增加至20萬人。一大批沿襲唐朝風格建造的寺廟反映出大陸的藝術和學問。奈良最宏偉的建筑是東大寺(其字面意思是“東方的偉大寺廟”)。它建于公元728年,是世界上最大的木造建筑,內置世界上最大的銅像。修建東大寺需要向各地廣泛征集物資,因而促進了奈良內外權力的鞏固。東大寺在功能上相當于日本佛教的“梵蒂岡”,位于全國佛教組織系統的頂端。

8世紀是日本佛教的黃金時代。即便今天的游客去奈良觀光,仍可從遺跡中感受到當時的盛景。原來的東大寺已不復存在——現在看到的建于18世紀,大概比原建筑小了30%,但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木造建筑。里面有一座巨大的佛像,是相當晚近鑄造的,藝術成就較低。奈良及其四周的很多其他寺廟則保留了昔日的樣貌。然而,佛教僧侶權勢滔天,不僅干擾了皇位繼承,而且因為接連不斷地建造寺廟而對國家的財政產生嚴重威脅。一名拉斯普京式佛教僧侶對孝謙天皇的影響力極大,以至于天皇曾試圖傳位于他,當藤原家族的一名高層官員試圖阻止時,孝謙天皇下令處死了那名官員。

日本的統治階級貴族被她嚇得不輕,因此立下規定,不再允許女性登上皇位。(在之后的幾個世紀中,有少數女皇當權,但她們只能擔任攝政角色,直到被任命的皇太子成年。)他們也剝奪了僧侶很大一部分政治權力。同時,為了確保奈良的大型寺廟永遠沒有機會掌控國家機器,首都從奈良遷出。

經過數次不成功的嘗試,統治氏族于794年定都平安京(“和平與安定之都”),那是一片水源充足、三面環山的河谷,后來改稱京都(“首都城市”)。同樣模仿唐朝首都長安的網格狀大道以及皇宮選址,京都遵循中國風水地理學的各種指定規格:一條河流穿過市內,流向東北部(被認為是不祥的方向)的比叡山。比叡山是京都最高山脈,將該市三面環繞。在那里建造的龐大寺院群,即延歷寺,取代了東大寺的角色而站在日本佛教的頂峰。這些寺院能發揮宗教功能,保護京都不受惡勢力的影響,但因為距離足夠遙遠,住持們無法直接介入政治。雖然有這些防范措施,比叡山的武僧還是時不時沖進京都,介入各種派系斗爭,直到大名織田信長于1571年一把火將延歷寺夷為平地,佛教僧侶的政治權力才被永久消除,再無復辟機會。

但這是很多世紀以后的事了。當時,藤原氏在京都建立起一個文明中心,使其在美學和藝術上都堪稱當時世界最豐富多彩的。統治貴族會消化和改善之前數世紀學到的一切。由于沒有嚴峻的外部壓力,他們有足夠的閑暇時間致力于藝術。唯有遙遠的凡爾賽或莫臥兒朝廷才可與之比擬,具有同等精致的品位及深遠的影響。Ivan Morris,The World of the Shining Prince:Court Life in Ancient Japan(Alfred A.Knopf,1964),本書對于平安時代文化及其文學的討論主要源自莫里斯的這本書,它包含作者很多原創性的觀察。

平安時代的遺產

在被稱為“平安時代”的幾百年中,日本發展出了真正獨特的文明。在平安時代之前的數個世紀,日本當然已有民族意識。但奈良縱使極盡輝煌,在文化上仍明顯是唐朝的一個支流,而且直到奈良時代之前數十年,“日本”只比一群部落或氏族稍好一點。盡管如此,平安年間,日本的政治、藝術和社會軌跡遠遠擺脫了大陸模式,在融合、吸收了中國的文化和制度后,日本恢復了其獨立而特殊的文化。消化并重塑外國制度以使其完全日本化,這種模式在日本歷史上一再重復,直到今天仍是如此。

在平安時代,日本的經濟和政治基礎也許在建成后的數個世紀中已經遭到侵蝕,但其根基深入而厚實,因此可以生存下來。宮廷的禮儀和平安貴族的等級制度繼續作為政治合法性的最終根據,一直到20世紀為止。接受1949年憲法后,貴族制度最終被廢除,但加冕、婚禮、喪葬等皇室儀式保留至今,人們執行平安時代所定的規矩,穿上當時的宮廷服裝,配上平安時代的音樂(與科普特教會的音樂并稱世界上延續至今的、最古老的音樂表演形式)。

這種精致高雅的品位在日本人現在的生活中依然處處可見,它源于平安時代宮廷的精致美學。每當游客在日本酒店的房間里發現一小枝精心擺放的花朵,從日本百貨公司收到一盒包裝精美的禮物,字跡優美的產品說明里傳達著季節性的問候,或者打開一輛線條簡明、表面光潔的日本汽車的車門,她都能從1000年前那一小群癡迷于美和形式的平安貴族身上捕捉到微弱回聲。

這當然就是平安時代舉足輕重的最終原因:它珍貴的藝術遺產。平安時代的大部分建筑已不復存在。令人嘆為觀止的平等院,即刻在10元硬幣背后的寺廟,是這一時期唯一完整保存下來的建筑。平安時代,藤原家族幾代攝政,修建平等院以休閑享樂。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雕像和卷軸能夠展示平安宮廷的視覺盛況。

但文學是另一回事。它近乎完整地流傳下來,包括一大批詩歌和大量小說,以及由當時宮女撰寫的兩部偉大的世界文學名著——《枕草子》和《源氏物語》。的確,平安文學作為一個寫作派別在世界歷史上占有獨特地位,原因就在于那時的重要作品都由女性創作。

由女性書寫的文學

平安時代的所有重要文學作品皆由女性(或使用女性筆名的男性)創作,其原因可以追溯至大陸輸入文化和日本本土文化的對立問題,這也許是日本歷史和文化中最古老、最重要的核心議題。在平安京建立約300年前,日本首次接觸大陸文明,奮力用中國的書寫系統創造日本的文字,這簡直是世界上最艱難的行動。

公元5世紀,漢語已經是分析語,其意義由詞匯在句中的位置決定。(英語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分析語,盡管保留了一定的屈折變化,例如,動詞的第三人稱單數形式要加s。)用復雜而美麗的表意符號或漢字來書寫漢語是有道理的,每個漢字只代表一個詞。

日語則有許多屈折變化或“文法”:動詞詞尾會根據說話者、說話對象以及說話時間而變化,“助詞”大概類似于拉丁語名詞的格尾,連形容詞也有詞形變化。表意文字不善于處理詞形變化,這是早期地中海表意文字轉化為腓尼基字母,再轉化為希臘字母和羅馬字母的原因。類似的情形也發生在印度婆羅米文和梵文的發展過程中。

用漢字來表現日語的詞形變化是極為笨重的。或許,參照了佛教的巴利語經典用梵文字母書寫的先例,日語最終發展出兩種(而非一種)字母。從技術層面看,日語的“假名”——無論平假名還是片假名——是音節文字而非字母文字,因為每個假名代表一個音節而不是一個聲音。根據傳說,假名由弘法大師空海(774-835)發明,他曾擔任東大寺住持。據說,弘法大師類似基督教的圣帕特里克(St.Patrick),曾周游日本,在其身后留下了大量新的寺廟。據稱,他在大阪南邊的高野山建了一座大廟,有人相信他的靈魂至今仍住在那里。

假名由漢字衍生出來,但并沒有取代它們。在現代日語的書寫中,平假名用來表達詞形變化,而大多數詞根則用漢字書寫。與此同時,從英語、法語等西方語言輸入的詞匯則用片假名書寫。因此,現代日語的書寫體系是由表意文字和兩種音節文字組成的獨特混合體。

平安時代已經開始使用假名,但當時還沒有與漢字混雜。日語的書寫,或者使用極為笨拙的改良的“漢文”(字面意思是“漢語句子”),或者完全使用假名。前者用于正式文件和其他“重要的”書寫,后者則用于非正式的功能,包括富有想象力的溝通和親密的交流。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漢文成為“男性的書寫”,而假名則成為“女性的書寫”。由于漢文書寫基本上意味著是用一種實際上不會說的語言,因此大部分漢文文學就如同中世紀用僵化拉丁文書寫的作品一樣,較少流傳下來。假名則是人們實際說話和思考的書寫媒介,因此假名文學至今仍然對我們“說話”。假名文學的兩個最偉大范例其作者分別是清少納言和紫式部。

《枕草子》和《源氏物語》

就像所有偉大的文學作品那樣,這兩部巨著試圖超越時間和空間,道出人類生存狀態的一定普遍性。《枕草子》很多時候表現出驚人的現代性,描繪一些人性的弱點,而《源氏物語》則關注主要人物的內心生活與成長,后者可以說是世界上第一部真正的小說。

兩部著作描繪了一個以美學和“教養”為基本價值標準的社會,而且兩種價值交織在一起。有“品位”的人幾乎一定出身高貴,沒有品位的人則幾乎一定身世卑微。不懂得為自己的長袍搭配顏色、書法丑陋、詩歌缺乏想象力、選擇不合時宜的紙張等都是缺乏品位的表現,這些會被視為道德上的缺陷,也表示此人教養不足。

同時,濫交是可以接受的,而且可以被期待。性忠誠(更不用說貞操了)十分罕有且被視為怪異。(至少到中世紀時,男女才有“出世”和“出家”的想法。)底層人民完全倚賴上層人物的仁慈(也就是說,除了為上層階級服務,他們沒有別的辦法“賺錢謀生”),尤其是女性。他們基本上沒有錢,而那些遭權貴厭棄的人不僅會備感孤獨,也會陷入貧困。《枕草子》是一部隨筆集,精彩而絢爛。在《源氏物語》中,紫式部則成功地進入角色的內心世界,描繪了當時的社會標準對他們的影響。伊萬·莫里斯的《光華公子的世界》(The World of the Shining Prince)一書詳細介紹了《源氏物語》,也整體介紹了平安宮廷的生活。莫里斯在這本書中指出,紫式部將嫉妒描繪成“人類最大的折磨”(引用莫里斯的原話),而這種嫉妒是她所處社會的必然結果。

正是這一點使得《源氏物語》能觸碰到當代讀者的心靈,盡管從表面上看,紫式部筆下的世界與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截然不同。埃德蒙·懷特曾探討平安文學作品如何使艾滋病出現早期的曼哈頓和好萊塢同性戀圈子的男性產生共鳴。這個狹小的男同圈子也依靠攀附關系,濫交屢見不鮮,品位主宰著一切(相貌取代教養成為重中之重)。當然,紫式部對于依賴產生的心理和情感效果描寫得深入而切實,尤其能讓許多女性找到共鳴。紫式部筆下許多角色的嫉妒之情不僅源于她們對愛情消失或自身吸引力下降的恐懼,也是因為她們意識到(無論是否明確表達出來),失去上層階級的眷愛意味著地位的下降。宗教主題在整部小說中彌漫,雖然只是隱喻而非明示。因果報應是不可避免的。紫式部與她同時代的人都相信,他們那個世界最好的日子已經過去。(關于這一點,他們是正確的。平安貴族所依賴的政治和社會基礎在當時就已經遭到削弱。紫式部去世后不到一個世紀,這些貴族便喪失了權力。)他們將衰落歸因于“末法時代”,即他們生活在一個佛教正法衰弱的時代。

平安秩序的崩潰和封建時代的到來

平安時代的衰落與所有政權組織崩潰的原因類似。稅基萎縮嚴重,以至于統治者無法執行政府的基本功能:維持秩序和經濟活動的基本框架。同時,他們不能處理核心的政治問題,即培育一個穩固的軍事體制,既能提供安全保障,又在掌控之中。

聚居在京都的貴族倚賴分布在全國的“莊園”為生,并向其征收大部分稻米。大米是日本經濟的基礎(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19世紀中葉),用來交換其他必需品。越來越多的“莊園”被朝廷賦予了名義上的免稅資格。

結果,中央政府無法再征收足夠的財政收入以維持正常運轉。它甚至失去了鑄造貨幣的能力,也就是無法將其征收的財政收入轉化為交易媒介。物物交換取代了貨幣制度。藤原氏發覺自己的財富與體制無法支付各家武士的薪俸,而后者一直以來是確保他們權力的基礎。秩序的崩潰表現在兩個方面:小規模的如強盜占領城鎮間要道,劫匪橫行首都街區;大規模的則有武士逐漸不聽號令,自作主張。藤原家族漸漸失去他們在皇位繼承上的發言權。天皇先是與武士結盟,然后開始介入政治。換句話說,武家攫取了藤原氏掌控朝廷的傳統特權,開始爭取自身的利益。

平安時代末期出現“法皇”制度,即天皇表面上退位,試圖以出家的方式操控政治。在某些情況下,這是可以實現的(最著名的例子是白河天皇,他于1087年退位,但在之后繼任的三任天皇統治時期,他冷藏藤原攝政者,自行指揮政事)。

到平安時代末期,武士已經形成一個明顯的階層,也就是后來所謂的“侍”。他們把國家引向更大規模的內戰,表面上是為了皇位繼承這些事,但實際上是為了權力和統治。源平合戰是平氏和源氏兩大武士家族集團之間史詩般的斗爭,是日本版的英國“玫瑰戰爭”,引領出一個新的政治和軍事秩序,同時為無數的戲劇、卷軸、史詩及其他藝術體裁提供了創作素材。

《平家物語》是記錄這場戰爭的代表作品,與《源氏物語》一起被視為日本文學的基石。《源氏物語》可能像一部11世紀的《追憶似水年華》,而《平家物語》更像《伊利亞特》或《羅蘭之歌》,是一部以戰爭中的英勇事跡為題的浩大史詩,充斥著英勇、友誼、背叛和悲劇。的確,從純粹戲劇性的力量與感染力來看,《平家物語》倒數第二章講述的1185年3月的壇浦之戰是無法超越的,它是全書的高潮,年幼的天皇與其外祖母帶著皇家神器天叢云劍一同墜海身亡。戰爭發生在本州島與九州島之間的關門海峽。開始時,平家占上風,但后來一名將軍反叛,向源家透露6歲的安德天皇與其外祖母所在的船只。這位外祖母是平清盛的寡妻,平清盛一手建立平家的權勢,也是第一個有力統治日本的武士。他的榮辱沉浮其實是《平家物語》一書的主線,隨著戰爭的結束,他為其家族付出的一切也灰飛煙滅。

重要的是,史詩以戰敗者為名。日本文化中一個最老舊的套路就是,高貴的失敗者明知沒有任何勝算,但仍努力奮戰,只靠忠誠和以其生命奉獻理想的單純熱情支撐。Ivan Morris,The Nobility of Failure:Tragic Heroes in the History of Japan(Holt,Rinehart and Winston,1975).對此,西方觀眾可以在電影《最后的武士》(The Last Samurai)中略有體會。故事大概源于19世紀末的一個著名事件,從中可以看到這個舊封建秩序的某種最后光輝。美國人雖然歌頌勝利者,但也并非完全沒有這種感情,李將軍(Robert E.Lee)的生涯就非常接近日本“高貴的失敗者”的設定。但正如莫里斯指出的,若想完全符合日本不朽英雄的典范,李將軍最好能在阿波馬托克斯殉職,而不是光榮地活到老死為止。

因此,“高貴的失敗者”的原型可能不限于日本,但它在日本人的想象中有特殊地位——有時會引向更黑暗的結局。在“二戰”后期,為了阻止無法避免的結局,眾多神風特攻隊的飛行員為不會有結果的目標赴死。《平家物語》并非結束于平家在壇浦的毀滅,而是進一步描述了贏得勝利的將軍源義經,他是源氏一族領袖源賴朝的弟弟,但結局十分悲慘。義經在無數的戲劇、小說及繪畫中出現,被描繪成一個瘦削,甚至有些柔弱的男孩,他在一場劍術比賽中打倒武士弁慶,并贏得了后者的擁戴和忠誠。弁慶也成為另一個經久不衰的日本文化原型,即強壯而頑強的武士的典范,木訥寡言,但盡心盡力,忠心耿耿。而義經則注定是“美少年”的典范,因純潔和正直而早逝。(值得注意的是,在歌舞伎的表演中,義經常常由“女形”,即演旦角的男性,或者至少是擅長飾演女性的男演員扮演。)Buruma,A Japanese Mirror,pp.132–135,討論了義經和弁慶的傳說,整本書非常出色地介紹了日本文化的典型套路。兩人的關系成為日本文化中最偉大的浪漫故事之一。在壇浦之戰中取得輝煌勝利后,義經的族長哥哥源賴朝對他表示不滿和嫉妒,要清除任何對其權力形成威脅的人。義經在日本到處為賴朝黨羽追捕,最后實際上被所有他曾經的盟友拋棄,當然除了弁慶。(在一個令人心碎的場景里,弁慶被迫鞭打義經以保護他假扮挑夫的身份,令賴朝的治安官相信這個挑夫不可能是義經。)兩人最后在北方一個遙遠的城堡中暴露身份并遭圍困,弁慶孤身抵抗大批軍兵,將其擋在門外,而義經則與妻子和女兒在館內自盡。沒有士兵敢接近弁慶,他就好像電影《魔戒》里的博羅米爾,最后身中數箭,踉蹌而死。源賴朝則代表另一類人物,即冷酷而工于心計的政治家,為了掌握權力,可以做任何事,不惜出賣任何人。他成為日本首個幕府將軍。

在這里,很難將神話與歷史分開。上述人物肯定都是存在的,但很多歸于義經和弁慶的傳奇故事明顯是想象出來的。義經或許是個能干的指揮官,但肯定不是劍術超群又有著天使般相貌的年輕人(在一些歌舞伎的表演中,義經第一次見到弁慶時,在空中揮舞羽扇便將其打敗)。不過,源賴朝與傳說中的形象相去不遠——由于屠殺了許多潛在的敵人,他的香火到其兒子便斷絕。不過,他確實了解如何奪取權力并掌控它。在日本歷史上,這是首次于奈良所在的大和平原(日本文明的傳統中心)以外的地方行使統治權。源賴朝將東部遙遠而荒涼的鐮倉市作為幕府根據地。鐮倉三面高山環繞,只有一個窄口通向大海,似乎易守難攻,而且處于控制日本最大的平原關東平原的絕佳位置。源賴朝開啟了日本的政治經濟中心從西部大和平原向東部關東平原轉移的過程,而東京便位于關東。同時,他開創了統治日本將近700年的制度——幕府。

幕府將軍

“征夷大將軍”頭銜中的“夷”指的是鄂霍次克海周邊居住的原住民部落,他們被稱為蝦夷人,或是后來的阿伊努人。在日本民族形成的早期,日本人與蝦夷人一起居住在島上,但前者逐步向北推進,最終將蝦夷人完全排擠出本州島,并與阿伊努人(關于誰是蝦夷人,誰是阿伊努人,人類學家至今仍爭論不休)通婚。少數阿伊努人繼續生活在今天北海道北部,直到19世紀末仍未完全融入日本。但在北海道以外,蝦夷人或阿伊努人的痕跡已經很少,只留下一些地名[地名中有“p”或“b”的促音,如Sapporo(札幌)或Beppu(別府),大概有其阿伊努或蝦夷淵源],以及一些外表特征(這些特征主要見于日本北部的一些居民身上,顯然是過去通婚的結果)。

但在奈良時代以及平安時代早期,蝦夷人仍是一個重大的軍事挑戰,由朝廷派出去征討他們的將軍被稱為“征夷大將軍”。源賴朝在實際掌控全國后,也以此頭銜自稱。他沒有取代天皇,而是在鐮倉建立了一個相當于第二朝廷的政府,這個朝廷的合法地位理論上仍源于天皇的委任。奈良的建立者修建了大批廟宇,造東大寺大佛以鞏固其權力,鐮倉的幕府也建了自己的寺廟和大佛,而且與其先行者一樣,加強了對全國的財政控制。源賴朝所建佛像是著名的室外大佛,在旅游明信片上都可以看到,至于他所建的寺廟,則被1498年的海嘯沖毀。

天皇朝廷和將軍幕府的關系也延伸至實質權力與名義權力的問題。正如奈良時代和平安時代的天皇只是名義上的統治者,源賴朝在1199年去世后,其實質權力并沒有傳給兒子,而是由其妻子北條政子及其家族繼承,北條氏建立起世襲的攝政地位。實際上,北條政子被稱為日本歷史上最有權勢的女性,直到1225年去世,她始終是日本的實際統治者,因此被稱為“尼將軍”(丈夫死后,她在形式上削發為尼)。由于源賴朝實施的一連串謀殺、刑殺和出賣,在他和兩個兒子去世后,源氏一脈消失,鐮倉幕府其后的繼承人都是由北條氏在藤原氏和皇室成員中挑選出的傀儡。

蒙古人入侵、鐮倉幕府失勢和足利幕府

1274年,幕府面臨日本有史以來最大的外來挑戰。蒙古族偉大戰士成吉思汗的孫子忽必烈成為中國元朝的第一位皇帝,并對日本發動侵略。在此之前,忽必烈已將朝鮮占為屬國,并掃除了南宋在中國的最后抵抗。第一次侵略日本失敗,部分是因為臺風掀翻了大部分戰船(今天很多學者相信若不是造船太過急躁,它們本可以抗御風暴——不少船只是河船,并不適合海上的情況)。但忽必烈沒有輕易放棄。1276年,他攻下了南宋首都,消滅了漢族人對蒙古人統治的最后抵抗。1281年,他將注意力再次轉向日本。這次他派了兩支艦隊:一支同上次一樣從朝鮮出發;另一支則從中國本土駛出。它們計劃在九州島北岸附近的壹岐島會師后進攻日本的主要島嶼。

與此同時,幕府也一直準備應對蒙古人的第二次侵略,在博多灣(現在的福岡市)附近筑起一道高高的城墻,全國武士也已動員。他們利用小船對侵略者進行連續攻擊,臺風再一次幫助他們掀翻了大部分敵船,成千上萬已登陸的忽必烈軍兵被困住。由于切斷了補給及增援,忽必烈的軍兵大部分在其后的戰爭中被殲滅,元朝軍隊傷亡達10萬人。

蒙古人侵略的失敗有很大的反響。從更寬廣的世界角度看,日本人打破了蒙古人無敵的神話。對日本而言,它也同樣意義重大:日本人作為日本人的觀念得到強化;兩次毀滅侵略艦隊的臺風被稱為“神風”,這一稱號在“二戰”末期被用于自殺式轟炸機。大部分日本人真的相信神祇會介入保護他們的國家。除此之外,神道教的神社認為這是對它們無數次供奉、祈福的回報。

為幕府出力的武士要求賜贈土地作為他們立下戰功的回報,但幕府為戰事已窮盡所有,再沒有土地賜給他們。不滿加劇,派系對立滋長,這些問題再一次將皇位繼承問題牽涉其中。這是日本歷史上唯一的兩個敵對朝廷并立的時代,開始時兩派輪流繼承皇位,后來由于安排不合意,造成互相爭奪正統,最后導致公開戰爭。那個時代最具雄心及才干的天皇是后醍醐天皇,他被認為是南朝的開創者,因為他與其繼承者離開京都,搬遷至南方若干英里以外的吉野山區。這一切都與鐮倉政權的衰落有關。后醍醐對北條家族的權力感到不滿,于是在1333年派其同盟新田義貞攻打鐮倉。鐮倉號稱堅不可摧之城,但為新田攻破。北條家族的族長與大約850個家內武士實行大規模自殺。日本歷史上首個幕府統治就此結束。

不過,新田沒有活到其后繼者掌權之時,這逐漸成了事情發展的一種規律。他被另一個野心勃勃的武士足利尊氏打敗。足利繼續反對后醍醐天皇,支持其對手北朝譜系,并建立起三個鼎立幕府中的第二個,即足利幕府或室町幕府(因為足利設幕府于京都的室町地區)。1392年,后醍醐天皇的后繼者宣布放棄對皇位的爭奪,日本才再度由京都單獨統治(如果真的可以稱為單獨統治的話)。因為在這些武士你爭我奪的過程中,在無數背叛、圍攻、戰爭、朝廷上的明爭暗斗,以及為了皇位和將軍繼承的無休止斗爭背后,日本正逐漸變成一個封建國家,真正的權力越來越掌握在地方武士家族手中,而不是集中于中央朝廷。

日本的“封建制度”

在這里,“封建”的含義遠遠超過其字面意思。20世紀,正確解釋那個時代的努力已化為日本及國際史學的思想戰場。民族主義史學家認為,后醍醐天皇“恢復”天皇真正權力的嘗試是一個先例,他們希望現代日本也可以效仿。的確,1911年,天皇一則敕令宣布南朝才是合乎法統的政府,而北朝的天皇當時被定性為偽政府。問題是昭和天皇(西方稱為“裕仁天皇”)的血統可追溯至北朝。因此,當其后有人自稱南朝的直屬后代并宣稱他比昭和更有資格出任天皇一職時,局面十分尷尬。與此同時,很多日本知識分子僵化地套用馬克思主義理論,表示必須先有封建時代,然后才能過渡到資本主義。兩個敵對的學派就20世紀初日本是否已經完成徹底的資本主義轉型發生爭論,其中一派認為封建殘余仍然十分強大,足以阻止潛在的社會革命,但它們都同意的確存在過一個封建時代。Germain A.Hoston,Marxism and the Crisis of Development in Prewar Japan(Princeton,1986).

以哈佛大學教授賴世和(肯尼迪總統和約翰遜總統在任時美國的駐日本大使)為首的反馬克思主義西方學者同意上述看法,但提供了一個新穎視角。受“冷戰”影響的知識分子強烈譴責馬克思主義,他們辯稱日本是歐洲以外唯一具有真正封建制度的地方。他們認為,封建制度不是人類發展的普遍階段,日本的封建制度也遠非一場最終的社會主義革命的預兆,而是它成為非西方國家中唯一一個發達工業強國的原因。這種分析隱含的意思是,日本歷史的發展前景不是馬克思主義的烏托邦,而是美國路線的自由資本主義。

日本的馬克思主義者和反對他們的美國知識分子都有道理,在平安體制崩潰后的數百年中,日本發展出一個政治架構,其某些主要方面的確很像歐洲的封建主義。在兩個體系中,大部分權力掌握在封地的武裝領主手中,而眾領主又在各自的領地內分封土地給其臣屬,臣屬則承諾為領主服務。土地通常由農民或農奴耕種,他們在法律上受縛于土地,理論上不能離開(雖然實際上很多人在流動)。領主本身向實權不同的皇室宣誓效忠,盡管這種效忠沒有基礎且流動不居——至少在1603年德川幕府建立之前是這樣的。一個正統合法的精神權力與世俗權力平行存在,而這個精神權力有時也會執行某種程度的世俗權力。

在歐洲,領主通常有公爵頭銜,他們效忠的對象可以是哈布斯堡王朝、卡佩王朝、金雀花王朝或其他王朝,可以變動,但精神權力始終在教會身上。在日本,領主被稱為“大名”,他們的封地或領地被稱為“藩”,他們宣誓效忠的“君主”名義上是幕府將軍,但精神或正統權力則由天皇掌握。

日本封建制度正式始于鐮倉幕府,幕府派遣名為“守護”的武士去協助或取代傳統上由朝廷委任的各封地長官。與舊有的封地長官不同,“守護”或后來的“守護大名”長期留守當地,并在舊封地建立起相當于小王國的“藩”。盡管這些“藩”到19世紀末已全部廢除,疆界重劃,名稱也改為“縣”,但原來“藩”的意識在日本仍然很強。(例如,人們不說“高知方言”,而說“土佐方言”,“土佐”是藩的名稱,被現代的高知縣取代。)大部分日本地區的首府,例如仙臺、廣島、鹿兒島、福岡等,開始時是各大名的藩邸所在。

在室町幕府時期,足利將軍的名義權力不斷收縮,最后幾乎沒有超出京都及其周邊范圍。尤其在1467-1477年的應仁戰爭之后,這場表面上起源于將軍繼承問題的紛爭,最后幾乎把整個京都毀滅,全國也陷入幾乎無休止的內戰泥潭。交戰方是各個野心勃勃的大名,他們欲擴張自己的藩地或征服其他大名。

雖然在鐮倉幕府和室町幕府這個所謂的日本“中古時期”,戰亂沖突極端恐怖,但文化異常繽紛燦爛。我們想到的大部分日本“高級文化”——鐮倉時期令人驚喜的現實主義雕塑,能劇,周文和雪舟等畫派的偉大水墨畫,日式庭院的原型,茶道,日本建筑最重要的一些成就——幾乎都可以追溯到這個時代。不同于之前的平安時代及后繼的江戶時代,這些成就基本上都是響應外來刺激,首先來自中國,其后來自西方。

封建制度下的文化與宗教

傳統上,史學家把平安時代的“公家”(貴族官員)文化,與從朝廷手中奪取政權、建立鐮倉幕府的“武士”文化或“侍”文化做清晰分界。但與所有應然的歷史過渡期一樣,當時的人不一定清楚過渡期這回事。在平安時代結束以前,各封地已經出現獨立的權力中心,而我們也談過,當權力轉移至幕府和大名手中時,皇位繼承和新權力中心在傳統的合法性架構中的地位等議題仍事關重大。

文化方面也是如此。京都的文化優勢仍然存續。事實上,直到1603年德川幕府建立以及現在稱為東京的江戶興起后,京都才真正受到挑戰。盡管如此,文化仍是持續變動的。武士尊崇最嚴格、最殘酷的軍事倫理,忠誠和榮譽是價值的最高標準,勇氣是無上的美德。然而,武士群體并不認為這種軍事倫理與平安美學之間存在矛盾。歷史上再沒有其他戰士比武士更沉醉于服飾和書法藝術了。

但正如美學在武士身上留下影響,尚武的價值也開始滲透進日本美學。奢華、燦爛、炫耀且本質上女性化(誰敢挑明呢?)的平安藝術漸漸轉化為男性化(或者至少是尚武化)的克制、節儉,并關注利用藝術深入事物(墨、紙、土、石、水、木與單只長笛的單調聲音)的本質。巖石庭院以不對稱的方式擺設少量巨石和細砂;能劇演員戴上面具,動作手勢均依一定規范,“背景”只有一棵松樹;茶道在一間簡樸小屋里進行,茶水用破舊的陶碗盛著;幾滴墨水灑在白色的宣紙上,用以表達季節的流逝:這些都代表了室町時代的美學。

也許這種美學轉化最重要的催化劑是中國的輸入品:禪宗。足利幕府與中國新王朝明朝(1368-1644)建立關系,但矛盾的是,這種關系反映出日本整體秩序的崩潰。日本海盜對中國造成的問題越來越嚴重,他們在中國沿海引起的災難和觸發的恐懼就如同歐洲的維京劫掠。明朝要求幕府協助控制海盜,足利義滿將軍成為歷史上唯一一位向中國皇帝稱臣的日本統治者,正式將日本納入中國的朝貢體系。(在這個體系里,中華文化圈的外圍國家對中國朝廷表示忠誠,并向中國朝貢。)財富與貿易無疑是京都背后的動因,幕府無意把日本變成中國的衛星國。此次建交為日本導入了新儒學,在其后數百年中,它幫助日本塑造了其政治理論和統治倫理。然而,最重要的是,禪宗佛教于此時傳入。

由于佛教大約800年前就在日本生根,這個宗教無論從哪方面講都已經成為日本的信仰,雖然本土的神道教仍然存續,但其儀式和信仰在當時很明顯是從佛教衍變而來。與世界各地的宗教一樣,日本的佛教也在發展中偏離其初衷,已嚴重受制于教義、僧侶、等級制度及世俗權力。

或許是對上述情況做出的反應,兩種新潮流出現并開始贏得信徒。第一種是可以被稱為“以信仰為基礎”的教義,即13世紀從中國傳入的凈土宗,以及大約在同一時期由日本僧人創立的日蓮宗。這兩個宗派強調信徒的個人信仰,與新教的福音派極為相似,同樣擴展至不同階層的人民,尤其是開始聚居在京都及大阪等城市的商人及下層人民,因為與亞洲大陸貿易的發展,他們前往這些城市尋求日漸增多的經濟機會。今天,以創價學會以及其他所謂的“新宗教”為代表的日蓮宗處于衰頹中,但仍然擁有一定的信徒,類似于西方基督教基要派所吸引的人群:小商店店員以及其他中下層人士,他們與大公司或官僚層沒有隸屬關系。

禪宗是第二個潮流,它接續奈良及平安傳承的佛教而落地生根。它不只是信仰,更是強調個人修行,通過禪坐及自我思想控制驅除腦海中妨礙直觀把握現實本質的種種雜念,最后達成救贖或頓悟。禪宗對于嚴格紀律和思想訓練的強調對武士階級特別有吸引力,于是它成了武士們的宗教。

禪宗對日本高雅文化的影響并非夸大。它的價值觀——尤其是直指本心,以及以思想上的頓悟啟發內觀——已經滲入日本的美學,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歐洲人的到來

馬可·波羅曾提及一片遙遠的土地,據說那里遍地黃金,廟宇和宮殿都鋪滿金子。因此,14世紀,歐洲人便聽說過Chipangu(古漢語對日本的稱呼,現代英語也依此發音稱呼日本)這個地方。不過,直到一群葡萄牙人于1543年在九州島南部的種子島登陸,日本人從未意識到歐洲的存在。不知道這些人從哪里來,日本人最初將其視為野蠻人驅逐,并稱之為“南蠻人”。無論如何,這些人是從南方的某些地方來,他們缺乏整個東亞和東南亞文明的象征(讀寫中國文字的能力),他們身體有異味,信奉一個有些怪異的宗教,它的神曾在十字架上被折磨致死。

但看法很快發生變化,無論日本人如何看待西方人的洗澡習慣,他們不能不佩服其船只、航海技術,以及最重要的——他們的武器。在混亂的年代,新來的外國傳教士在肥沃的土地上開展工作,與第一次的情形截然不同。耶穌會教士比葡萄牙商人的到來要晚6年,他們都是經歷豐富而敏銳的人,擁有多年傳教經驗,能沉著應付本土的佛教僧人。其領袖圣方濟各·沙勿略是耶穌會創立者之一,是一位偉大的傳教士。他致力于傳播天主教信仰,從果阿邦到馬六甲再到澳門,最后抵達日本。耶穌會士的技巧、日本人對新鮮事物的好奇心和對新信仰特別有利的環境(似乎永無休止的戰爭所帶來的社會政治動亂),使得圣方濟各來到日本后的30多年時間,西九州島人口差不多有三分之一歸信了基督教。與此同時,遠在北方新建立的藩首府仙臺,其大名伊達政宗特派一名專使到羅馬。他手下的工匠模仿一只沖到仙臺海岸的西班牙沉船仿造了新船,并派它橫跨太平洋,到達墨西哥阿卡普爾科。伊達的特使支倉常長經陸路穿越墨西哥,再由韋拉克魯斯港口出發前往歐洲,覲見教皇保羅五世。教皇所贈的水晶燭臺到今天仍可見于一座寺院(位于仙臺附近的松島)的寶物收藏間。可以說,這是支倉從羅馬成功返回故鄉的明確證據。

對于一個從沒見過玻璃的國家而言,水晶燭臺的確足夠引起轟動,但故事并未到此為止。一場對西方事物的狂熱追捧席卷日本,隨之出現了全新的繪畫風格——南蠻繪。它描繪了外國人別具風情的馬褲和奇怪的帽子,不少日本人也開始模仿這種服飾風格。日本還引進了新菜式天婦羅(tempura),它可以說是源于葡萄牙,在此之前,日本人從來不吃油炸食物。事實上,天婦羅的名字本身可能就來自葡萄牙語的tempore。葡萄牙語的影響力延伸至日語本身:日語的“謝謝”也許源自葡萄牙語的obbligado,日語的“面包”則很明顯來自葡萄牙語的pan。

但最重要的輸入無疑是武器。西方人到來時,日本封建時代正無可挽回地墜落到綿綿不絕的戰爭中。1467年應仁戰爭爆發后,京都維持秩序的能力可以說接近完全崩潰,權力由羸弱的足利幕府轉移至最強的大名。接著是赤裸裸的長期爭權奪利的混戰,最后三位強大領主相繼征討,成功地在全國重新建立起中央政權,奠定了現代日本國家的基礎,而他們崛起的關鍵因素是對優勝武器的掌控。

日本的再統一

結束日本封建時代分裂局面的三位大名是每個日本小學生都知道的。首先是織田信長(1534-1582),他出生于今天的名古屋附近,是一個小領主的兒子。在父親去世后,他馬上掌控領地,并運用陳舊的日本傳統手法誅殺政敵,包括他的弟弟在內。信長的野蠻及殘忍,縱使在那個殘酷的年代仍然十分觸目。然而,他卓越的軍事才能是無可辯駁的。當決意走上征服的道路時,他很快便將鄰近各縣納入統治之下,并把注意力投向京都。信長不會在傳統戰陣的花巧規則上浪費時間,按照之前的慣例,在開戰之前,身著盛裝的武士會向敵人介紹自己。信長明白,那個時代的火槍需要大量時間上膛,為了發揮最大的戰斗力,它們一定要輪流開火,而不是同時發射,因此他將士兵排成隊列。由于信長善于使用火器,經過20年的南征北討,他終于在1575年關鍵的長筱之戰中消滅了他最難攻克的敵人武田軍。長筱之戰可以媲美英法百年戰爭的阿金庫爾之戰,顯示出新科技在傳統戰爭中的扭轉性力量。1980年,黑澤明在《影子武士》中再現了長筱之戰的情景,那是電影史上最著名的戰爭場景之一。

信長對西方的迷戀并不限于火器,他與耶穌會士友好往來,后者卻誤把信長當作日本的天皇(耶穌會士給信長畫了一幅畫,那是日本人第一次出現在西方的藝術作品中)。有眾多記錄表明,他們對信長的軍事才能和政治領導技巧有很高的評價,甚至有謠言說信長是秘密的基督徒,雖然這不太可能。謠言也許源于他對傳統佛教體制的厭惡。正如上面提及的,他最后打破了整個佛教的權力體系,把比叡山上遠眺京都的延歷寺佛殿群夷為平地。正如他一貫的作風,信長不放過任何僧人,將其追捕并殺戮殆盡。

信長的歷史重要性主要在于他摧毀了許多傳統權力結構的殘余。他占領京都,削弱了幕府將軍的所有剩余權力,也消除了皇室掌握的大部分殘余政治影響力,包括其對大寺廟間土地糾紛的裁決權。到1582年,他已經將大約三分之一的日本納入自己的直接統治之下,他下一步的意圖似乎便是為自己取得將軍頭銜,并按照傳統的做法介入天皇的繼承。但家臣之一明智光秀背叛了他,信長被困在京都的一座寺廟內,最后按照武士的傳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明智光秀要求天皇委任其為將軍,但他的將軍夢只存續了13天,信長的下屬便展開報復,其中主導者是豐臣秀吉,即三位偉大的統一者中的第二位。秀吉出身卑微,他是信長麾下一名步兵的兒子,但他在戰略上的天賦和個人的努力很快使其成為信長最親密的參謀之一(后來,他為自己創造了一個高貴的出身,改姓朝廷的姓氏“豐臣”)。秀吉的軍事謀略與信長不相上下,但作為政治家他更勝一籌。他明白要籠絡人心,懷柔總比高壓更有效果。秀吉沒有訴諸信長的暴力與威嚇,而是籠絡對手,因此他成功地完成了信長征服全日本的事業。在這個過程中,他為現代日本國家奠定了制度上的關鍵基礎。他嚴格區分武士與農民,但也具體安排他們的職責和生計。他以絕對忠誠為基礎給予大名特權,同時丈量全國的耕地,建立統一的稅制(可以把所有收入轉化為以大米為等價物)。他幾乎擁有了控制全國的絕對權力,到當時為止,沒有人能與之相比。

但他似乎決意要成為阿克頓勛爵“絕對的權力絕對使人腐敗”的現實代言人,秀吉開始變得狂妄自大。猜疑和偏執取代了他早年的寬容。在他的兒子出生后,早年被選為繼承人的侄兒成為眼中釘,他公開處死了這個可憐男人全家31口人,連小孩也不放過。他先是稱自己為攝政關白,后來是“太閣”(對退休攝政者的傳統稱謂),而沒有使用“幕府將軍”的名號。他兩次侵略朝鮮,并公開宣稱其目的是隨后進入中國,推翻明朝,坐上皇帝的寶座。他寫信到馬尼拉等地,宣布其征服全世界的意圖,并向西班牙總督提議:如果想避免轄下各縣的毀滅,最好馬上趕到京都,在秀吉腳下俯首稱臣。

秀吉的海外冒險同時由兩種動機驅使:平淡無奇的和狂妄浪漫的。當全日本都在其掌控之中時,他需要尋找新的地方供其不安的士兵搶掠。但這一連串的侵略將血腥和野蠻推到新的高度,讓朝鮮人和中國人為之驚駭,使得此后數百年間日本人在兩國的形象一落千丈。秀吉侵略朝鮮,對后者的影響遠遠超過對日本自身。朝鮮的李氏王朝因此衰敗,同時朝鮮始終未能從秀吉留下的傷亡及殘破中復原。明朝對朝鮮施以援助,但因此產生的資源上的緊張也許最終導致明朝數十年后為滿族人所滅。與此同時,在國內,秀吉強迫天皇忍受其拙劣的能劇舞蹈表演,他還把樸素的茶道儀式變成華而不實的展示表演。茶道大師千利休曾經是秀吉的文化導師和好友,最后二人反目,秀吉強迫他切腹自殺。

秀吉最精明的副將德川家康設法遠離朝鮮困局,同時忙于鞏固其對日本東部各封地的控制,那些封地是豐臣秀吉因為他在一場關鍵戰役中的貢獻而賞賜給他的。那些封地包括關東平原,它是日本最大的平原,適合種大米,為其政治權力提供了根本的經濟基礎。家康選擇在平原南部江戶的一個小漁村修建城堡。在秀吉死后不可避免的斗爭中,他成為常勝將軍。1600年,在重要的關原合戰中,他消滅了大部分對手。他先自稱將軍,接著由其兒子繼承。1615年,他攻下當時日本(可能也是世界)最大的城堡大阪(歷史記錄顯示,耶穌會士對日本的城堡建筑表現出無限的贊賞,承認它超越了當時歐洲的城堡),清除了對其統治的最后威脅。家康在秀吉臨死前曾宣誓效忠其子秀賴,秀賴一度表現得如同他父親那樣干練,但后來便一直避于大阪城堡內。秀賴曾操控朝廷頒發名銜,但很快被家康制止。家康如同頒布命令一樣表示:朝廷應專注于儀式和典章,無須發布武士及大名的名銜和升降,那是幕府的工作。殺掉秀賴和燒毀大阪城堡當然屬于背叛(家康的軍隊使用類似于特洛伊木馬的詭計:表面上同意停火,助其維修城外壕溝,實際卻將壕溝全部填平),但這是此類背叛中的最后一次。圍攻大阪城堡是500年來無休止戰爭的終止符。其后數十年,家康把江戶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并建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政權:德川幕府。該政權為日本帶來了兩個半世紀的和平,同時在日本周圍設立了厚厚的帷幕:一方面讓它與世界其他地方隔絕;另一方面也提供了保護,以孕育現代日本國家。

圖2 喜多川歌麿《茶室樓上房間的戀人》。(大英博物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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