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如白玉盤高高懸掛在天邊一隅,漫天星辰點綴著冷寂的夜。
偶有流星一閃而過,甩著銀色的尾巴墜落人間。
陣陣蟬鳴從林深不知處傳來,青蛙咕呱咕呱地鼓著下顎,跳進湖底,濺起點點水花。螢火蟲相互嬉戲,忽明忽滅的光亮如星星點燈,照亮黑夜。
夜間活動的鳥雀撲扇著翅膀在樹梢間打鬧追逐,有旅客唱起山中小調,一人旋起歌聲,二鳥搖出樂曲,三蛙鼓起搖滾,好不熱鬧。
遠遠望去,山腳下有一盞永不熄滅的明燈泛著白光,猶如海岸上的高大的燈塔,為人指明前路。那是白鶴鎮里唯一的學校,教出了一代又一代走出大山的孩子。
褐色的飛蛾貼著那盞燈的燈泡飛來飛去,不知停歇。它身上紋著不知名的奇怪紋路,有四只眼睛一樣的圓圈畫在翅膀四邊。在數以千計的小蟲中,這只飛蛾顯得尤為突出。
白熾燈就那樣默默吊在門上,擔任著照亮學校的角色,不過從今天開始,他的工作又多了一個。
燈下是一片盛開著鮮花的花圃,它們含苞待放,其中唯一的紫色耀眼奪目。
阿渝發現阿一很怕黑,只要待在黑暗里,就會有枯萎的跡象。所以她拜托那盞老燈,讓它給予阿一一個明亮的世界。
“你還好嗎?”空靈的女聲關切地詢問阿一。
只見一團團淺紫色光芒憑空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年輕女人的身影。她一襲白色紗裙,銀色的長發長及地面,尖耳朵,挺立的鼻尖如聳立的山脈。戴在頭上的七彩色花環讓她宛如一個自然界的女神。
女人閉著雙眼,唇瓣是艷麗的深紅色,她沒有腳,下面是空蕩蕩的裙擺。
“挺好的,每天曬曬太陽,澆澆水。”阿一抖抖葉子,絲毫沒有因為女人的出現而表現出驚訝。
畢竟這世間既然容得下一顆有思想的種子,又怎么會沒有一個沒腳的神仙呢?
“……”花神緩緩靠近阿一,仔細打量起來。
片刻后,她露出淺淺的溫婉笑容,贊賞道:“的確生得很好。”
“你是誰?”阿一問她。
“我是花神,”她悠悠道,即使只是在普通地說話,她的聲音也如唱歌般美好動聽,“也是唯一知道你變成種子的人。”
“變成種子?我以為我生來就是種子。”
“并不是這樣的,”花神慢慢睜開一只眼,里面是渾濁的白色,還有只斷頭的小蛇沉睡其中,“你看見了嗎?”
“一條死去的蛇。”阿一感覺自己跟不上花神的腦回路,只能順著她實話實說,“怎么了嗎?”
她重新閉上眼睛,說:“那是以前的你,但他還沒死,他在等他的魂魄歸來。”
“哦,”阿一應了聲,心情毫無波動,“所以我是從蛇變成了一顆種子,還是靈魂出竅。”
“如果你想恢復身體,隨時可以找我。”花神繞著那株薰衣草飄蕩,如湖上的泛起的漣漪,“花的生命終歸是短暫的,你若在花凋零時還未回去,就會魂飛魄散。”
“我離開自己的身體,寧愿變成一株薰衣草,必定有自己的緣由——我是怎么死的?”
“你是自殺。”花神隱忍著痛苦,“你在渴望死亡……”
“既然如此,何不就作為一朵花過完余生。”阿一無所謂道,“誰不喜歡沐浴陽光呢?”
“有人在等你。”她說。
“何人等我?”他又問。
“你相信命運嗎?”
“我命由我不由天。”阿一說。
“你一定會回去的。”花神認真的語氣不容置疑。
“你為什么幫我?”
“我和蝮蛇一族的王曾是摯友,你作為他最后的子民,我無法對你的死亡視而不見。”
花神留下這一句話,淺紫色的光團就一下子炸開來,消失在阿一的視野中。
溫度一聲不吭地降下,耳邊呼呼吹來冰涼的海風。雷聲滾滾,暴怒的海面掀起巨浪,企圖吞噬所有迷惘的生靈。深夜出海的小船逃竄著,孤零零的煤油燈亮著唯一的暖光。
云中君駕云而來,吸著咸味的海水,吐出狂風。
慌亂的漁人高呼著,卷起的海浪叫囂著,深淵中的兇獸狂吼著。
嘩啦啦——
一根根細長的銀線劃過燈下的光芒,阿一感覺到花瓣上滴滴答答落了許多豆大的雨珠。其他的花朵都不約而同地垂下了頭,只有他還倔強地撐著。
雨勢沖散了迷路的小蟲,飛蛾停在燈泡上,它和底下的薰衣草一般,被困在這孤立無援的雨夜中央。
月亮藏在烏色的厚厚云層中,收回了灑落人間的銀色薄紗。
周圍只剩下密集不斷的雨聲,青蛙和螢火都悄然隱匿身影,小動物與們抖抖身上的絨毛,結伴躲到樹洞里去。
薰衣草在風中搖晃著,像個被玩弄的布偶,任人宰割。
只要再大點力,颶風就會折斷他的腰。
白鶴鎮一年四季總是風和日麗,即使是在夜晚,也是溫和而清涼的。這是他們第一次經歷如此狂躁的天氣,一時間都亂了陣腳。
坐在溫暖舒適的家中的人都擔憂地掀起窗簾,望進那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天氣預報并沒有提醒他們今晚會刮風下雨,這反常的一幕讓人提心吊膽,總覺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伺機而動,準備一口吞下小鎮。
電閃雷鳴。
彎曲著詭異弧度的紫色閃電劃破天際,驀地照得整座大山亮如白晝。
阿一眼底的溫度也冷下來:“天要亡我。”
那雷電是要尋我,那巨浪是要吞我,那冷雨是要熄滅我。
他禁不住這樣想。
“阿一!阿一!”女孩急促的喘息聲從沒入森林的黑色中傳來,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
直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漸漸浮現,他劇烈動搖的心才得到一息的安寧。
她披著印著向日葵的黃色雨衣,踩著沾滿泥水的雨鞋,肩上還扛著一把透明的雨傘,恍惚間,他以為自己的救世主降臨了。
也許……
他不是孤身一人。
有人是在等她的。
有人是愿意將他放在心尖尖上呵護的。
他心甘情愿去幻想。
一滴咸咸的晶瑩白珠從花蕊中滑出,滴落到阿渝眼底的清澈湖泊里,蕩漾著,疊起一圈圈褶皺。
他生在黑暗,死在黑暗,而她生在光明,活在光明。
她和他明明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卻偏要緊緊抓住他的手,將他從吃人的沼澤中抽離。
“你沒事,真的太好了!”阿渝笑靨如花,溫柔地將雨傘撐在他頭上,為他遮擋住冰冷的雨水,“我來了哦,別擔心。”
在那燈光下的一角,仿佛能看見女孩傘下的薰衣草幻化成了年輕男子的模樣。他蜷縮著失去溫度的身體,黑眸中閃著金光,浮著氤氳的水汽。良久,他又抬起頭去看那個為他冒雨而來的人類,想要將她的笑容受盡眼底。
“……”那株薰衣草看起來毫無反應,卻在人無法觀測到的地方承受著感動和悲痛。
女孩子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震得傘上的雨滴四處飛濺。她渾身濕透了,薄薄的衣裙沾了雨,貼在她的肌膚上,無情地掠奪她的熱量。
“你快走吧。”阿一頹廢又認真地凝望她,“這里很危險。”
“我不會走的。”她明明聽不到他說話,卻吐出這一句,眼睛片刻不離他,“我只想陪著你。”
“我不過是一株普通的薰衣草,無人期待,無人欣賞。”阿一說,“連活著,都感覺那是痛苦的。”
“我會守護你,阿一,我喜歡你。”女孩輕輕撫摸著他的紫色花瓣,“非常、非常。”
“……”
雨勢驟然減弱,他不知道這一刻是天地變大了,還是他縮小了。
她的手很溫暖,那一點點柔軟是他從來不敢奢求的東西。
內心深處在抗拒又在不停地渴求。
“真狡猾,”他哭笑不得,心里比糖還甜,“你是小狐貍嗎?”
“如果我是一只小蝴蝶就好啦,這樣就能撲到你懷里了。”阿渝說,“為什么你不能說話呢,真想在某個午后,與你一同牽手漫步于海灘上,談天說地。”
“我能說話,只是你聽不見而已。”薰衣草抖抖葉子,他只能用這種方式來回應她。
“阿一好奇怪啊,還是我比較奇怪呢?我對著你自言自語,而你也好像能聽懂我的話一般。”那顆墜入人間的流星,就那樣被鑲嵌進她的眼睛里,成為了她的一部分。
云層消散,女孩被月色與花色擁著,她的臉上臟兮兮的,儼然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絕美睡蓮。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哪有男子不淪陷在這一雙迷人的眉眼中。
活過一次,就難免會想再活一次。
薰衣草散發著有別于花香的信息素,含笑綻放。
“你是住在里面的花仙子嗎?”她歪著頭,又如一只奶聲奶氣的軟糯小貓,可愛極了,“阿一?阿一?”
女孩很喜歡喚他的名字,仿佛在念著什么祝福的祈禱詞。
睡在暗處的白蛹破繭成蝶,飛向深處。
世界忽然寂靜了,全然陷進了溫柔鄉中,安然入睡。
“我不是花仙子,我是國王。”阿一寵溺地回應她,“只做你一人的國王。”
“天亮了,阿一。”渝閉上眼睛,那輪明月也被她裝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