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的山風徐徐自頭頂降落，吹得那條草色發帶從肩膀處滑下。

身披白褂的少年絲毫不去理會那凌亂的棕褐色長發，任由它散在黑色水泥地中，揚起地上的微小塵埃。

他頹然坐在門口，彎曲著一只腳，把手搭在上面，凝視了那一層層向上的階梯好久好久。光線黯淡，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是晦是明。

地下室從來沒這么安靜過，以往總是會有人坐在木桌旁工作，用炭筆在紙上寫寫畫畫，現在只有他一個，于是連呼吸的聲音都消逝了。那具皺巴巴的尸體還躺在血泊中，了無生息。

搖搖晃晃的白熾燈下聚集了許多密密麻麻的小蟲，胡亂飛舞著，橫沖直撞。哪里有光，它們就到哪里去。

蝮蛇的食指有規律地點著膝蓋，心思飛向遠方，但其實他并不知道遠方有多遠。他很迷茫，無所適從，那些沒有思想的小蟲尚且有光可追，他卻無路可走，無家可歸。

說到底，他曾經有家嗎？

他從未踏足地下室之外的世界，腦中所有的知識都是從毒老身上聽到或者在書上讀到的。

“走吧。”有個聲音在說。

蝮蛇往同族的身邊走去，他要帶它們離開這個困住了它們一生的罪惡之地。

這個樓梯數來數去也就只有十幾個臺階，他卻覺得一下子過了十幾年。

他抱著他的念想，緩步向上，漸漸明朗的光線耀眼奪目，刺得他瞇起眼睛，伸手去擋。

恰逢黎明，第一束陽光投在蛇谷的懸崖峭壁上，逐漸流轉，只分了一縷落在少年的眉心。他就這樣保持著原本的姿勢愣愣站著，灼灼的光燒在臉上，卻不覺疼痛，也不覺熾熱。

新鮮的空氣中攜帶著些許水汽，就那樣一團團沖進他的五臟六腑，滋潤著他的身體。

入目皆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有金色佛蓮于其中悄然綻放。

土壤濕潤，新芽破土而出，抖抖身子伸展開獨屬于自己的姿態。

幽藍色閃蝶的翅膀一張一合，懶洋洋地停靠在朝陽的花中，被花蕊簇擁著，仿佛在抽空小憩，又像是在享受久違的清甜蜜液。

通向地下室的洞口黑黝黝的，深不見底，被他拋棄在身后，逐漸霧化。

那個丑陋的地方已然徹底被眾人塵封在記憶深處。

少年頭也不回，邁著大步向前走，隨即開始在林中奔跑。如瀑的長發有了生命，如海岸邊上的白色浪花，飄舞著，隨心所欲地到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他呼吸著，感受著，注意不去碰到任何正在努力生長的生靈。

這就是活著嗎？

得到自由的少年已不知曉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遠。待他目之所及處倏然出現了一片隨風搖曳的紫色花海，才踉蹌著停下腳步。他的白褂從肩上滑落，垂掛在手腕處，因為礙事，他索性將它褪下。

沙沙的聲響逗弄著他的心，像被羽毛拂過一樣，癢得不得了。

眼前是光明的薰衣草世界，花香肆溢，身后則是幽深莫測的灰暗蛇谷，陰冷潮濕。

他腳下所踩著的土地，正是將光與暗清清楚楚分隔開的中立區域。

只要再踏出一步，他就能獲得真正的解放。

可是真正到了這個時候，他又開始害怕起來。

那漫天的花瓣看起來是這么的遙不可及，充滿陽光的世界，真的適合他嗎？

他自睜眼起就生活在地下室里，沐浴著最深的黑暗，觸碰著最紅的鮮血。這樣的自己，是否曾經被神賜予過腳踏土地的資格？

同族們都安詳地閉上了眼睛，放松了身體。它們感謝著少年，也放下了對世界的怨恨，選擇在這片不屬于任何一方的土壤下長眠。

這下，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天地忽然小了，蝮蛇的笑容轉瞬即逝，那把手術刀有意無意間從白褂的口袋中露出一點點來。

“你生來屬于黑暗。”另一個來自深淵的聲音說。

失落霎時湮沒了他的整個心間，原本左右搖擺不定的心情也在這一刻停止。

他壓住眼底的瀲滟光華，無聲向薰衣草訴說告別。

若能避開猛烈的歡喜，自然也不會有悲痛的來襲。

蝮蛇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回到蛇谷之中，樹影斑駁，打在他輕顫的黑亮長睫上。

“至少活過一次。”他不甘心道，只是用力握住拳頭。

能夠幻化成完全人形的蝮蛇妖并不多見，不是天賦異稟，就是修煉多年，而蝮蛇就屬于前者。

其實蝮蛇妖不一定要化形，只保持蛇身也能夠安安穩穩地生活在蛇谷里。它們是萬蛇之王，往往身懷劇毒，甚至連洪水猛獸都要對它們退避三舍。

化形必有反噬——如果走火入魔，修行不夠仍執意化人身，很容易因為承受不了壓力而死亡。

不久前那具登上報道的人頭蛇身尸骨便是如此產生的。

誰能想到，蝮蛇一族竟會因一具尸骨而招來災禍，瀕臨滅絕。

占據蛇谷的蝮蛇妖如臨大敵，有的四處逃散，有的奮起反抗。但毒老的打蛇棍總會精準地打碎它們的心臟，并且毫無畏懼蝮蛇們的毒液。

失去了用毒優勢的蝮蛇妖再無反抗的力量，無一幸免，都被惡人裝進狹窄的透明藥罐中。

它們有思想，有尊嚴，都選擇在那渾黃的液體沒過頭顱的前一刻終結自己的生命。

蝮蛇的父親用盡最后的氣力，獻祭了自己的靈魂，化作一縷金光守護著他心愛的兒子。時間越久，愛就越濃烈，變成一汪明凈的清泉，滋養著那束光芒，直到它開出一朵來自佛祖池下的金蓮。

“我也該結束了。”蝮蛇從白褂中拾起那把銀刀，反復摩挲著，自言自語道，“真想死在那個美好的世界啊……”

被溫柔的花簇擁著入眠的感覺，到底是如何的呢？

這注定是個不可能實現的愿望。

他所觸碰到的，皆是死物。

所行之處，橫尸萬里。

如果不是因為反噬，蝮蛇妖并不容易死亡。即使被剖膛開肚，他也能很快恢復過來。

“如果我割下自己的頭顱，這世間能否給予我片刻的安寧？”蝮蛇的眼神里全是迷亂，他已然開始產生幻聽，惡魔的低語從未離去。

他最后一眼深情地注視天空。

只聽見咕咚一聲，有什么跌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