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洛城殿。
幾日的瓢潑大雨雖然帶走了洛陽的暑氣,但也讓李曄的心中充滿了不安,淮河的汛期轉眼到了,江淮百姓能否渡過難關,時時讓他難以入眠。
李曄看著窗外瓢潑的大雨,淅瀝的雨聲猶如音符般撥動著他心中的每一個神經。
“這雨,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停啊。難道真的是天災人禍嗎?”李曄憂心地感嘆道。
“是啊,皇上。”太監劉季述道。
“恩?你說什么?”李曄微微皺眉。
“啊,小的失言了。”劉季述趕忙跪下。
“對了,我怎么沒見過你。”李曄轉身問道。
“稟皇上,老奴是從別宮調來的,前任太監總管張居翰被陛下貶黜后,奴婢就頂替了他的位置。”
“是嘛。”李曄定睛注視著這個陌生的面孔。
“那你說,這場大雨是因為朕的仁德不夠,所以上天才警示朕?。”李曄問道。
劉季述顯然不如張居翰那樣圓滑,于是趕緊改口道:“不會的,風林火電本是自然之力,陛下多慮了。”
“但愿吧。哦,有沒有前任漕運總督孫偓的奏章?”皇帝問。
“回陛下,還沒有。”
“孫偓長期負責江淮漕運,雖然致仕歸鄉,但朕許以隨時上奏的權力。哎,淮河是朕最不放心的地方,按理說,這么大的雨,孫大人的奏章早就該到的。不行,朕得親自去一趟江淮。”
“陛下不可啊,現在的時節,舟船不通啊。”劉季述連忙說道。
“就是不通,朕走也要去看一看,皇考曾教導朕凡事要身體力行,現在正是時候。”李曄斬釘截鐵地說道。
“哎……陛,陛下。”劉季述欲伸手阻攔。
李曄推開劉季述,大步向門外走去。可剛到門口,正巧不巧撞上前來送信的小太監。
“皇,皇上,奴婢萬死,奴婢萬死……”小太監驚恐地伏地磕頭道。
“什么事啊,這么慌張。”劉季述嗔怪道。
“啟,啟稟皇上,前任漕運總督孫偓孫大人他,去世了。”小太監顫顫巍巍地說。
“什么?!!”這個消息如晴天霹靂一般,李曄有些沒站穩,“怎,怎么會呢?!”
“什么時候的事?”劉季述問。
“就在前幾日,大雨讓運河淤積,孫大人不顧眾人反對執意要去堤上視察,回來的時候發了高燒,昨天夜里,就去世了。”小太監道。
“這,這不可能啊!額……”,李曄突然感到一陣暈眩,雙手下意識地撐住了桌子才沒有跌倒。
劉季述趕忙上前去扶,卻被李曄一拳捶開。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點從門外飛進,重重地打在皇帝的臉上,半晌,李曄才長嘆一口氣:“天不佑我大唐,真乃多事之秋啊。”
……
大雨仍在下著。
洛陽城內的歸義坊里,聚滿了前來悼念的人群,雨水澆打在一朵朵黃油傘上,仿佛向人們訴說著老臣孫偓一生的功績。
李曄緩緩地穿過悉索的人群,在內侍的圍簇下徑直走到了正堂。
齊首望去,古樸的八仙桌的正上方靜靜立著一塊發黃的木匾——“安貧樂道,樂在其中”。
李曄走進孫偓孫大人生前的臥房,屋里的光線有些暗,墻腳還擺放著孫大人生前寫字的書桌。拂去桌面上的細細的塵土,邊角處依然臥著那本沒看完的《論語注疏》。
“傳旨,孫大人生前簡樸,高古清貧,今賜入太廟,永遠供奉。欽此。”
夜晚,皇后寢宮內。
“哎,老臣日漸凋零,朝堂內放眼望去,盡是梁人矣!”
李曄靠在皇后的懷里無奈地說道。
皇后看著他,像是撫慰著一頭受傷的雄獅,雖然身為獅群的首領,但耳鬢處銀白色的發絲告訴自己,皇帝已不再年輕,病痛和朝政一樣,漸漸掏空了他的身體。
然而,孫偓的葬禮剛剛結束,一件突發的事情,再次擾亂了朝堂的寧靜。
由于連日大雨,洛河水位上漲,時刻威脅著下游數十萬百姓的安全,不得已,李曄派遣徐彥若為欽差,處理救災事務。
徐彥若東宮西席的位置還沒坐熱便急赴勘災,但他還不知道,此去將會面臨怎樣的挑戰。
連日的大雨沖毀了洛河沿岸的多處堤壩,很多農田成為一片澤國。一路上,徐彥若看到了災民無數,讓他憂心如焚。
“大人,雨太大了,咱們找個驛站歇息一下吧。”隨從言道。
“不行,陛下給定的期限一天也不能耽誤,大家不要有畏難情緒,繼續趕路。”
泥濘的路面不知多少次陷住馬蹄,眾人的衣衫也不知被雨淋濕了幾回。
疲憊的大雨澆打著人們同樣疲憊的身軀,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有人喊道“快看,前面,前面有人家!”
徐彥若通過大雨望向前面的山路,只見山巒之間仿佛凝練著幾點燈火,在大雨中搖曳,閃爍。
“進城之后,先去縣衙看看。”徐彥若指著遠處的燈火道。
“諾。”
卸下顛簸的馬鞍,多日來早已疲憊不堪的人馬得到了久違的歇息。徐彥若不顧身上的雨水未干,便讓縣丞引路,去查看各地的受災情況。
這時,忽聞縣衙外鼓聲大作。
“是誰在擊鼓?”徐彥若問。
“稟大人,是一個老翁。”衙役道。
徐彥若坐起身,言道:“走,升堂。”
“可,大人,可現在是半夜。”
“半夜又如何,百姓有事,什么時候都是大事,耽誤不得的。走,去大堂。”
衙堂上,幽暗的燈光下,幾名衙役歪歪扭扭地站著,昏昏欲睡。
“來著何人。”徐彥若問道。
“稟大人,小民是附近鄉民,為告武平侯侵占我全鄉二百六十畝良田一事。小民已經來了十幾天了,可一直沒有人處理,聽聞大人來視察,特來請青天大老爺主持公道啊。”
“放肆!”縣丞怒喝道。“你等刁民不安分守己,竟然敢誣陷武平侯爺,你們那幾畝薄田莫說武平侯,就連本官都看不上眼,還不退下!”
“哎,縣丞大人,讓他把話說完嘛。”徐彥若說道。
“是”,老人繼續講道:“如果不是逼得無路了,就是借我十個膽小民也不敢狀告武平侯爺啊。”
“那到底是什么事讓你們活不下去了?”徐彥若關切地問道。
“啟稟大人。”老人緩緩開口道:“今年春天,武平侯府派人到我們那里征地,說是要修建朱氏祠堂,并且愿意把河西土地半價折給我們。當時我們想,人家是官府的人,我們小民百姓惹不起,所以就答應了,畫了押,簽了字,我們世代的土地就成了人家武平侯的了。哎,可誰承想,這個月連下了幾場暴雨,河西的那片地本來就地勢低,又逢洛河決口,洪水一下子就把我們幾個村子淹了,死了好幾百人啊,可憐我那兒,也被洪水卷走了!哎……”
老人家嘆了一口氣,轉而憤怒地說道:“可恨那武平侯,明知河西那片地地勢低,受不住洪水,卻誆騙我們小民百姓,讓我們受了這么大的損失,真是禽獸不如!”
“一派胡言!”縣丞說道。“本官早就聽不下去了,你口若懸河說這么多,可有憑證?!”
“憑證?葒鸞村幾百口人命就是憑證,他武平侯仗著勢大,欺負我們,讓我們走投無路,今天,如果青天大老爺不給俺們做主,我就撞死在這里!”
此時,徐彥若已基本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望著堂下的老人,又側目看了看身邊的縣丞,言道:“老人家,天色已晚,本官還是先給你安排住處,此案,本官一定弄個水落石出。”
“大人,您可一定要為葒鸞村的幾百口人做主啊!”老人跪在地上抽泣道。
“老人家,你跟我來吧。”隨從言道,“我們大人說的話就一定能辦到。”
“哎,欽差大人,此等刁民的話怎能信啊?!”縣丞還沒說完,就被徐彥若打斷。“哎,縣丞大人,今天就到這兒吧,明日再談。”
雞鳴聲中,徐彥若迎來了他在災區的第一個早晨。
然而,一路上直到現在所發生的事卻讓他的心情難以平靜。治天下不易啊,徐彥若心想,管理一個縣就如此困難,更何況……他突然想到了皇上,不知陛下將如何面對這場大災啊。
“備馬,去葒鸞村。”
眼前的一幕,讓徐彥若無比震驚。
河東的葒鸞村故地因為地勢較高,幸免于難;河西,已是一片澤國。偶有幾艘小船來往于水面上露出的屋頂之間,景象十分悲慘。
徐彥若不忍再看下去了,但為官的責任讓他不得不深入這場悲劇之中,探究案子的真相。
在走訪了幾戶人家后,告狀老人的話基本被證實。然而,這卻更加難辦了……
深夜,徐彥若的房間依然露出燈光,他在趕寫一份遞給皇帝的密奏。一切的線索都告訴他,葒鸞村,洛陽府,乃至大唐朝廷內,存在著一個巨大的黑洞,武平侯朱珍,只是這里面的小角色。
但是,他堅信,皇帝一定會支持他,一舉鏟除寄生在朝廷內外的這批蛀蟲,還大唐百姓一個公道。
這本長達萬言的奏疏寫就時,天,已經微微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