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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少將滋干之母(1)

故事源于那個赫赫有名的好色之徒平中。

《源氏物語》的《末摘花》卷結尾處這樣寫道:“(若紫)有點慌了神,靠在他身邊,用陸奧紙蘸些硯水壺里的水給他擦鼻子。源氏公子捉弄道:‘別像平中那樣,給我抹上別的顏色。’”這是說源氏公子故意在自己的鼻頭抹上紅顏色,裝出怎么也擦不掉的樣子。當時才十一歲的若紫心里著急,連忙用紙蘸著水要給他擦掉,源氏公子開玩笑地說:“別讓我像平中那樣,也給我抹上黑色。不管怎么說,紅色還是可以忍受的。”據《源氏物語》的舊注釋書《河海抄》[1]記載:從前有一個名叫平中的人,到某女子家里,裝作傷心哭泣的樣子。但因為淚水出不來,便用手指在女子家的水盂里蘸點水抹在眼睛下面,還偷偷把水盂藏在懷里。女子事先察覺后,將墨水裝入水盂里,平中不知情,結果用墨水抹眼。女子讓平中照鏡子,并吟詠和歌道:“對我故顯哀憐態,臉上卻露墨黑色。”源氏的話正是出于這個典故。《河海抄》說此典故引用于《今昔物語》[2],《大和物語》[3]亦有記載。但現存的兩書均無此記述。不過,從源氏拿這個故事開玩笑來看,這個好色之徒平中臉上抹墨的難堪糗事在紫式部時代就已經廣為流傳了。

《古今集》[4]以及其他敕撰集[5]中收有平中的不少和歌,其家譜也大體清楚,又有諸多物語記載,歷史上無疑實有其人。但死于延長[6]元年或六年,尚難確定,至于生年,未見記載。《今昔物語》說:“有人名兵衛佐平定文者,字平中。乃皇室之孫,身份高貴。其人好色,與他人之妻女、宮中侍女,不在少數。”該書又在別處寫道:“其人身份高貴,英俊美貌,氣質俊朗,言談優雅,世上無人與之媲美。故而他人之妻女、宮中侍女更自不待言,皆任其擺布。”以上記述的人,本名平定文(或稱平貞文),乃恒武天皇之孫茂世王的孫子,右近中將從四位上平好風的兒子。據云平好風有三子,平中為次子,三人居中,故字“仲”,也多寫為“平仲”。(《弄花抄》[7]認為,“平中”的“中”應發濁音。)人們稱之為“平中”,正如將在原業平稱為“在五中將”[8]一樣。

如此說來,業平和平中有諸多相似之處,二人均是皇族出身,生于平安朝初期,都是好色的美男子,擅長和歌,前者是三十六歌仙[9]之一,后者是后六六選[10]之一;前者寫在《伊勢物語》里,后者也有《平中物語》《平中日記》[11]等。只是平中生活的時代比業平稍晚,從以上抹墨水、被本院侍從耍弄的故事來看,與業平不同,他多少給人一種乖丑滑稽的感覺。《平中日記》里吟詠戀愛的和歌不全是熱烈纏綿的戀歌,也有不少表現自己被對方甩掉,或者被對方體面拒絕的內容,最終自己實在“無話可說”,“獨自煩惱”;還有自己做事疏忽大意的過失,例如第七段就記載與中宮侍女武藏的關系,他本以為立即就會事遂人愿了,卻不料第二天因公出差,離開京都四五天,最可氣的是竟然忘記通知對方,導致她灰心嘆氣,以為自己是個負心人,最后削發為尼。

在平中的眾多女人中,最讓他神魂顛倒、朝思暮想,而為此吃盡苦頭,最終殉情而死的,就是那個侍從君——世人稱為“本院侍從”。

此女供職于左大臣藤原時平官邸,擔任女房[12]。但是平中當時稱時平為本院左大臣,所以稱呼此女為本院侍從。當時平中只是一個兵衛佐的小官,雖然血統門第高貴,但官微位低,而且還有幾分怠惰,日記中流露出“苦于供職宮中,唯喜逍遙”的心理。總之,他討厭當官,只喜歡自由自在的悠然生活。皇上對他的這種生活態度也很厭惡,曾一度罷免其官職,以示懲戒。不過,也有另一種說法:因為他與一個比他官職高的男子爭風吃醋,那個女子喜歡平中,于是情場失意的官員對平中懷恨在心,便無事生非地向皇上進讒言。《古今集》第十八卷《雜歌(下)》收有他的一首和歌“憂患塵世非閉門,緣何此身難出門?”前言表明是“詠于罷黜之時”,也正是他產生出家遁世念頭時候的心情。他和皇太后身邊的一個女房是老相好,便給她送去一首和歌“杜鵑松林臨大限,此生最后放聲啼”,讓她向皇太后說情,同時其父好風也向皇上哀求,所以不久他官復原職。

平中疏懶政務,似乎也懶得進宮供職,卻經常去本院左大臣府第問安。所謂“本院”,其實就是位于中御門北面的堀川東一丁的時平宅邸的名稱。時平是已故關白大政大臣昭宣公基經的嫡出長子,又是當朝醍醐天皇的皇后穩子的哥哥,位高權重,炙手可熱。時平于昌泰二年二十九歲時就被任命為左大臣,最初的兩三年間,因為右大臣是菅原道真,難免多少受其掣肘。但昌泰四年,左大臣終于剪除政敵,從此獨攬天下大權。其實,當時他也不過三十三四歲。《今昔物語》形容左大臣也是“姿容俊秀,美麗無比”,“大臣之音容氣質如熏香怡人,實難言喻”。從這些記述中,一個富貴、權勢、美貌、年輕的高傲公子的形象立即浮現在我們的眼前。

平時一提到藤原時平,往往令人想起舞臺上《拉車》[13]場景中那個公卿的反派角色,勾畫著藍色臉譜,給人一種奸佞狡黠的印象。然而,那是因為世人過于同情道真,實際上藤原時平大概并不是舞臺上表現的那么壞。高山樗牛[14]著有《菅公論》,批評道真辜負了試圖起用時平以抑制藤原家族的宇多上皇一番深切的托付,認為菅公不過是一個懦弱的悲情詩人,根本就不是一個政治家,而時平在這一點上也許更富于政治行動力。《大鏡》[15]不是一味講時平的壞話,也說他可愛的地方。例如說他有一個習慣,見到可笑的事情就馬上發笑,而且笑個不停,這足以證明他具有天真、開朗、豁達的一面。有這樣一個滑稽的趣聞:當時道真還在朝與時平共同處理政務的時候,平時總是時平獨斷專行,不容道真插手過問。一個負責記錄的下屬看不下去,便心生一計,一天,他把文件夾呈送給時平的時候,故意放了個響屁。時平不由得哈哈哈捧腹大笑,而且停不下來,笑得前仰后合,無法接過文件。于是道真得以從容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批閱文件。

時平還膽量過人。道真死后,那時人們都相信他的亡靈化為雷神對朝中大臣報仇。一天,雷擊清涼殿,滿朝公卿大驚失色,唯有時平凜然不懼,拔刀怒視天空,高聲呵斥道:“你在世之時就居我下位,即便如今成了神,來到這世間理所當然也得尊敬我!”道真似乎畏懼他的威武氣勢,雷鳴頓止。《大鏡》的作者雖歷數時平作惡多端,但也贊其“極具大和魂”。

如此說來,時平看似就是一個豪門優渥環境長大的、莽撞粗魯的山大王,但其實也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一面。傳說有這樣一件事:醍醐天皇曾和他密商如何懲戒世上的奢靡之風。于是有一天,時平身穿違背天皇規制的華麗服裝上朝,天皇從殿上看見,面有慍色,叫來職事,吩咐道:“近來查禁奢靡之風甚嚴,左大臣雖為位極人臣,卻如此盛裝上朝,太不像話。命其立即退下。”職事不明就里,誠惶誠恐地傳達圣旨。時平更是驚懼萬分,也不敢讓隨從開道,慌不擇路地退出宮殿。此后一個月籠居家中,閉門不出。偶有客人來訪,也以“皇上懲處甚嚴”為由,不出葦簾,堅不會客。此事逐漸傳開,得到好評,于是世人的奢靡之風得以收斂。其實,這出戲是醍醐天皇與時平的事先安排。

平中經常去時平家拜訪,并非沒有世間常見的那種獻媚權貴、借此升官的私心,但另一個原因是兩人說話投緣。左大臣和兵衛佐,雖然官階職位差距很大,但若論二人的家族譜系,平中毫不遜色,加上情趣、教養也平分秋色,都是好色的貴族美男子。因此,二人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談論什么話題,大致就能猜測出來。不過,平中到左大臣宅邸來,聊天并非他的唯一目的。每次與左大臣聊到深夜,他掌握合適的時間告辭,但是極少直接回家。他對左大臣裝出回家的樣子,其實是悄悄溜到女房們的房間那邊,在侍從君居住的房間周圍轉來轉去。這才是平中到左大臣宅邸的真正目的。

然而,可笑的是,平中從去年就開始悄悄在侍從君的房間外面轉悠,有時在格子門外屏息凝神地偷窺,有時佇立在外廊的欄桿旁窺視,極其耐心地尋找機會。也許他每一次都運氣不佳,至今非但未能打動芳心,甚至也未能一睹世稱絕色美女的芳容。這不僅是平中沒有運氣的問題,更主要的是似乎對方有意回避,這讓他十分懊惱。這種情況,最常用的手法就是買通女童(小丫鬟)傳書遞簡,可是傳遞了兩三封情書,卻不見對方回復。平中便數次抓住小丫鬟,一再叮問:“你真的把我的信交給她了嗎?”小丫鬟深表同情地看著他,支支吾吾地說道:“是的。真的交給她了……”

“她收下了嗎?”

“是的。她收下了。”

“你告訴她了嗎?我想得到她的回信。”

“我的確這么對她說的……”

“她怎么回答的?”

“她什么也沒說。”

“她看了嗎?”

“嗯,大概吧……”

平中越是不停地追問,小丫鬟越不知如何回答。

一次,他照例洋洋灑灑地對侍從君傾訴一番戀慕之情后,又滿懷哀求地添上一筆:“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閱過此文。我并不要求你的熱切之辭,如果你看過我的信,就請你回‘看過’兩個字即可。”

小丫鬟送完信后,從未有過地微笑著回來說道:“今天有回信。”然后將侍從君的回信交給平中。

平中的心情萬分激動,迫不及待地打開一看,里面只有一張小紙片。仔細一瞧,原來是侍從君將他去信中的“看過”兩個字撕下來裝進去的。

就連平中都目瞪口呆,他和許許多多的女人談情說愛,卻從來沒有受到這樣態度傲慢的諷刺捉弄。自己的美貌世人皆知,大凡女人一知道是他,都會趨之若鶩,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如此狂妄自傲,如此欺負人。平中覺得猛地被人扇了一記耳光一樣,之后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去找她。

平中是個勢利眼,既然侍從君不理自己,之后的兩三個月也就很少去左大臣宅邸拜訪,偶然去一次,回去時也特地不往女房的房間那個方向走,自我告誡,那是晦氣陰重之地,避之唯恐不及。這樣又過了幾個月,一個陰雨綿綿的夜晚,平中好久沒有和左大臣聊到深夜,剛才還是細雨綿綿的,出來的時候雨突然下大了。他不愿意冒著這樣的大雨回家,忽然靈機一動,何不趁著這雨天去拜訪她?想起來的確很氣人,她上一次的惡作劇有點過分。不過,大凡工于心計故意讓他煩惱的女人其實并非真正厭惡他,而是對他懷有好感。她大概是想表示“我可不是那種一聽到你的名字就喜不自禁的女人”,平中覺得目前暫時讓她保持這種固執的態度也無不可。——他心里對自己還是頗為自負,所以即使被她那樣奚落,也不會引以為戒,其實對她還是沒有死心。他心想,在這個大雨滂沱的漆黑夜晚去拜訪她,即便她冷酷無情,也應該會心生憐憫吧。這么一想,心神不定起來,不由自主地朝那晦氣深重的地方走去。

“哎喲,我當是哪一位呢……”小丫鬟被平中叫出來,在黑暗中看著無精打采地站在用簾子擋雨的地板間里的男人,不無驚訝地說道,“有一段時間沒來了。我還以為您死心了呢。”

“不,哪能死心呢?男人遭受那樣的冷落嘲諷,只能加深戀情。我之所以這一陣子沒來,是因為覺得糾纏不休不太禮貌。”平中故作冷靜,以免丑態畢露,但聲音顫抖,連自己都覺得可笑,“雖然久未來訪,但是我一天也沒有忘記她,思念日熾。”

“帶信來了嗎?”

小丫鬟不想聽他這樣無休無止的傾訴,便問他是否有信,有的話可以代轉。

“沒有。反正她也不會回信,寫了也白搭。——我說,求你了,能不能讓我看一眼她啊,哪怕就一眼也行。隔著東西看也行,或者聽聽她的聲音。我就是懷著這樣迫切的心情,不顧天黑雨大,特地奔來的。難道你就不能稍微可憐我一下嗎?”

“可是,她身邊的侍女還沒有睡,現在不太方便……”

“我等,等到她們都睡了,什么時候都行。今晚不見她一面,我就不走了。”平中滔滔不絕地訴求,“姑娘,求你了。好吧。”

他像一個纏人的小孩子一樣,拉著小丫鬟的手不放,喋喋不休。小丫鬟用半是驚詫半是害怕的眼神盯著這個瘋了般的男人的臉,無奈地說道:“您真的能等?要是您等的話,她身邊的人都走了以后,我試著說說看吧。”

“那就謝謝你了。拜托了。”

“不過還早著呢。”

“我明白。”

“我只是轉達而已,結果怎么樣我可不敢打包票。”

接著,小丫鬟讓他“站在格子門外,盡量避人耳目”,然后自己退入房間。平中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夜漸深沉,聽見眾人準備就寢的聲音,很快人聲靜寂,女房的人們似乎已經入睡。就在這時,平中倚站的格子門里面出現一個人影,他聽見摘掉門扣的聲音。

平中心頭一震,試著輕輕推一下格子門,果然順利打開了。他喜出望外,啊,今夜她已經動心,愿意傾聽我的懇求,簡直就跟做夢一樣。他興奮得渾身顫抖,誠惶誠恐,躡手躡腳走進去,從里面把門扣插上。屋里漆黑一團,仿佛只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沒有別的人,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焚香的香氣。平中摸黑一步一步膝行,終于來到大概是她臥榻的地方,心想這兒應該沒錯,伸手便摸到一具衣服蒙頭躺臥的身子。平中感覺香肩纖細,臉龐可愛,定是此人無疑,再一摸她的頭發,青絲濃密柔軟,清涼如冰。

“終于讓我見到你了。”

平中在這種場合本應該應付自如,能說出各種不同的話語,可是今晚因為事先沒有準備,一下子想不出合適的語句,只是激動得渾身顫抖,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句話。說完以后,他不停地張嘴呼氣。他雙手從頭頂往下按住她的臉龐,轉向自己這一邊,想仔細端詳這美麗的容貌,可是屋里一片漆黑,即使臉貼著臉也看不見。不過,他還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的容顏,不知不覺地仿佛隱隱約約看到一個白花花的幻影。這期間,女子默不作聲,任其所為。平中撫摩她的臉,試圖通過觸覺想象臉的輪廓,她依然舒展柔軟的身姿,一言不發,這只能說明她表現出順從的態度。但是,當女子覺察到平中開始行動時,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說道:“等等……”一邊說一邊挪開身子,“……那邊拉門的門扣忘記鎖了,我去一下。”

“馬上回來吧?”

“嗯,馬上……”

女子所說的“拉門”,就是現在的隔扇,用以隔開房間。的確,隔扇不鎖的話,就可能有人從隔壁的房間進來。平中只好把手放開,女子起身,脫下外衣,只穿著和服單衣和裙褲走出去。于是,平中立即寬衣解帶,躺臥以待。他的確聽見門扣鎖上的聲音,可遲遲不見女子回來。隔扇就在附近,她究竟磨蹭什么呢?……哦,剛才是聽到門扣上鎖的聲響,但她的腳步聲好像漸行漸遠,這個房間里再也沒有人來。平中覺得蹊蹺,低聲自言自語道:“怎么回事啊?……萬一……”

沒人答應。

“萬一……”他一邊說一邊爬起來,走到隔扇旁邊一看,簡直豈有此理!隔扇這頭沒鎖,那頭卻鎖上了。女子在隔壁的房間鎖上隔扇后,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難道這次又被人耍弄了?……平中貼著隔扇,茫然若失地站在黑暗中,呆若木雞。這究竟是什么意思?深更半夜的,故意把人勾引到自己的寢室,卻在關鍵時刻逃之夭夭,躲藏起來。上一次的做法就已經過分,今天就更令人不可思議。事情好不容易到了這一步,本想今夜就可以夙愿以償——可現在,雖然剛才撫摩她涼爽的秀發、愛撫她柔嫩的臉頰,依然手有余香——結果功虧一簣,猶如已經握在手中的珍珠從指縫間滑落。想到這里,平中悔恨交加,熱淚盈眶。剛才她站起來走出去的時候,自己應該跟在后面,也是怪自己太掉以輕心了,以為事情已定,疏忽大意。這也許是女子試探男人對自己懷有多大熱情的手法吧。男人要是對今晚的幽會真心實意地感激涕零,那當然隨時都會陪伴在她身邊,寸步不離。他卻讓女子獨自離開,自己躺臥等待,這種做法讓她很不滿意。也許那個女子會這樣說道:這個男人,對他稍微顯示一點情意,他就得意忘形,自命不凡,所以還必須狠狠懲罰。對不起,要想得到我這樣的情人,就得需要極大的耐性。

以這女子乖僻的性格而言,估計她是不會回來了。平中雖然心里明白,但還是不死心,依然緊貼隔扇,豎起耳朵偷聽隔壁房間的動靜,最后只好返回臥榻旁,可是并沒有立即穿上自己脫下來的衣服,而是時而抱著時而撫摩女子的衣服和枕頭,還穿上她的衣服,把臉貼在枕頭上,久久地趴在地上。實在愚蠢至極……啊,就這樣待著,一直到天亮吧,哪怕被人看見,隨他去吧……他想,自己這樣倔強執拗地等著她,也許會讓她回心轉意返回來吧。——他依然心存僥幸,在殘留著女子細膩體香的黑暗中,傾聽著寂寞的雨聲,一夜沒有合眼。將近拂曉時,聽見外面人聲的嘈雜,平中還是覺得難為情,悄悄溜走了。

此事過后,平中對侍從君的態度越發認真熱烈起來。如果說以前還有幾分游戲的成分,此后則是一心一意苦苦追求,墜入情網,決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由于這樣的戀火熾燃,雖然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可能會掉進對方設置的陷阱,但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上當受騙,無法自制。思來想去,沒有其他辦法,只好再把那個小丫鬟叫出來,托她帶信。他在情書上的遣詞造句可謂嘔心瀝血,用各種各樣的表現形式反反復復對那天夜晚自己的過失表達歉意。——盡管我感覺到您在考驗我,但我還是一時疏忽而鑄成大錯。也許您會因此認為我缺少熱情,可是我自去年以來多次被您嘲弄,卻依然不改初衷,矢志不渝。倘能稍加憐恤我,不知能否再次賜予和上一次同樣的機會。——情書總體意思大致如此,卻用盡甜言蜜語般的華麗辭藻。

不知不覺間,夏天已過,臨近深秋,平中宅邸的籬笆旁菊花盛開,爭芳吐艷。

這個古今聞名的好色之徒,不僅愛戀如花女子,也具有一顆憐愛自然花草之心,尤其擅長栽培菊花。據《平中日記》記載:“又,此人喜在庭院中種植花草,栽培諸多菊花,情趣盎然。”還有這樣的記述:一個月色皎潔之夜,一群女子趁平中不在家,偷偷前來賞菊,并將寫有和歌的紙條系在長得高大的花莖上。《大和物語》也有記載,仁和寺的宇多上皇(亭子院帝)召見平中,說“想在神佛前種菊,獻上好菊花來”。平中畢恭畢敬退下時,亭子院帝又叫住他,補充道:“你獻上菊花時,必須附有和歌,不然我不收的。”平中誠惶誠恐地回到家里,從庭院盛開的菊花中挑選幾株品相尤佳的,詠菊配歌,獻給上皇。《古今集》第五卷《秋歌》收錄這首和歌,序言寫道:“仁和寺召見,命菊花配歌獻上,是以奉詔吟詠。”

秋過菊花應有時,

移植更增花色新。

進入冬季,平中精心栽種的菊花葉凋花謝,芳香不再。一天晚上,平中去本院的左大臣家拜訪,天南海北地閑聊一通,除他之外,還有五六個公卿,起先頗為熱鬧,后來有人陸續告退,最后只剩下大臣和他兩個人。平中打算回家,正準備起身告辭的時候,時平對他談起女人的話題。這是兩人的老規矩,時平問他最近有什么收獲,有什么別隱瞞。平中心神不定,這時候也不便告辭,于是又坐下來,兩人交換唯有密友之間才能坦白的隱私。尤其是平中,心里忐忑不安,擔心左大臣最近對他與侍從君的事是否有所耳聞,今晚會不會遭受他刻薄的諷刺挖苦,所以平中提不起精神來,內心卻高度戒備。

時平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離開上座,膝行到平中跟前,說道:“有件事想跟你詳細打聽一下……”

開始了——平中的心臟怦怦狂跳。

時平淡淡一笑,說道:“哦,冒昧向你打聽一件事,就是那個……太宰府[16]長官大納言[17]的夫人……”

“哦、哦……”平中隨聲附和,眼睛卻盯著時平那張依然微笑的臉,不知他的真意。

“那位夫人,你認識嗎?”

“是哪位……夫人?”

“別給我裝蒜,你要是認識,就老老實實告訴我。”

見平中心神不定的樣子,時平進一步靠近他:“我突然問你這件事,也許你覺得奇怪。聽說那位夫人是世間罕見的絕色美女,真是那樣的嗎?……所以,我說你別給我裝糊涂。”

“沒有。我不是裝糊涂,真的不認識。”

時平說的不是侍從君的事,而是平中意想不到的另一個人,他終于松了一口氣。

“你大概知道吧?”

“不……真不知道。”

“那不行,不行。你不說,終會露出馬腳的。”

兩人進行這樣的對話并不罕見,一般都是時平先對平中奚落一番,平中開始堅決否認,佯裝不知,但是在時平的追問下,平中最后終于承認“也不是不認識”。接著時平步步緊逼,平中步步為營,接連敗退,“就和她交換過信函”“就見過一次”“其實見過五六次”……最后把一切都坦白交代出來。令時平吃驚的是,只要是當時世人認為多少有點姿色的女人,平中沒有一個不染指的。今天晚上也是如此,在時平的詰問下,平中逐漸開始語無倫次,雖然嘴上依然不承認,臉上卻流露出肯定的神色。時平繼續嚴厲逼問,平中才開口招認:

“其實,怎么說呢?我和侍奉那位夫人的女房關系有點親密。”

“嗯、嗯。”

“據她說,那位夫人真的是傾國傾城,無人可比,年齡也才二十歲。”

“嗯。這些我也聽說過。”

“可是,大納言畢竟是那么個老人……他多大了?看那樣子,早就過了七十吧……”

“是的。大概有七十七八歲吧。”

“這么說來,他和夫人竟然相差五十多歲。夫人也太可憐了。世間難得的天生美女,千挑萬選,卻偏偏挑了個祖父、曾祖父那樣的老頭兒當丈夫,她心里大概很不滿意。我聽女房說,她經常長吁短嘆,對侍女流露出自己人生不幸的哀怨,還背著人暗地里哭泣……”

“嗯,嗯,接著說……”

“于是……實在難為情,還是和她……怎么說呢……”

“哈哈哈……”

“聽憑您想象吧……”

“我推測事情大概就是這樣,果然如此。”

“不好意思。”

“見過幾次?”

“要說次數,其實并不是經常見面的,也就一兩次吧……”

“又瞎說了。”

“沒有。真的……請那個女房穿針引線,可能也就一兩次,其實也沒有達到水乳交融的程度。”

“好了,這種事我不感興趣。我只是想知道她真的如世人傳說的那樣花容月貌嗎?”

“是的。這個嘛……”

“這個嘛,是怎么回事?”

“這怎么說呢……”

平中故意賣個關子,滿臉壞相,憋著笑,像煞有介事地歪著腦袋。

那么,他們津津樂道的“太宰府長官大納言”及其夫人是何許人呢?大納言就是藤原國經,他是閑院左大臣冬嗣的孫子,權中納言長良的嫡出長子。時平是國經的弟弟——長良的三子基經之子,所以,其實國經與他是伯侄關系。但是從官位來說,時平是已故太政大臣關白基經的長子、攝關家的嫡子,比國經高得多。年紀輕輕的侄子已經擔任左大臣的顯赫要職,根本不把老態龍鐘的伯父放在眼里。

其實,國經在當時絕對是一個長壽者,延喜八年以八十一歲高齡辭世。生來與世無爭,是一個好好先生,官職能升到從三位大納言,大概也是因為長壽的緣故吧。曾擔任過太宰權帥[18],所以被稱為“帥大納言”。延喜二年正月,他七十五歲的時候,才被任命為大納言。他唯一的長處,就是身體健康,體格壯碩,精力旺盛,如此高齡竟然娶二十多歲的美貌女子,而且生有一男,就足以證明。說一句題外話:就在這昭和時代,前些日子,一個六十八九歲的著名歌人和四十多歲的某夫人陷入“黃昏戀”,報紙雜志爭相報道這起桃色新聞,沸沸揚揚,引起極大的社會轟動。此事仍記憶猶新。當時,老歌人的知心朋友最擔心的問題是他的體力能否勝任,據說有好事者曾私下向夫人打聽,結果夫人表示心滿意足。我們只能對老歌人的充沛精力表示羨慕和驚訝。現代社會這種組合的性生活都會引起世人的關注,那么,比這位老歌人還年長八九歲的國經娶比自己小五十歲的年輕女子為妻,在當時的平安時代更是罕見了。

那位夫人是筑前守[19]在原棟梁的女兒,也就是在五中將業平的孫女。真實年齡不詳,與大納言相差五十歲似也令人生疑,只是《世繼物語》[20]說她“年僅二十”,《今昔物語》說她“二十余歲”,所以一般認為是二十一二歲。其祖父雖是業平,也未必因此斷定她是美女,不過其子敦忠也是美男子,其姿容既然屬于美人家族之一,諒必當之無愧。

時平不知從哪里聽到這些傳聞,還曾耳聞她時不時背著丈夫與情人幽會,這個情人不是別人,正是平中。如果確有其事,那絕不能把這樣如花似玉的美女交給黃發鮐背的老頭兒,也絕不能讓比自己地位低的平中占有,于是時平內心燃燒起強烈的欲望:我要取而代之!平中當然不知道時平的心思,所以那天晚上如常般前來拜訪。

筆者在后文將會說到,不久時平如愿以償,從伯父手里順利搶到比自己小十歲左右的伯母。《大和物語》收有平中當年送給還是國經妻子時候的夫人的一首和歌:

綠滿春野五味子,[21]

娶君為妻意若何?

這里的“妻”意為“正室”。雖然不知道平中是否真心,但能提出這個要求,看來多少還是認真的。今天晚上,被時平突然襲擊,結果把自己的隱私統統招供出來,盡管心中有鬼,張皇失措,但坦率地說,他對過去的戀人還有幾分難以忘懷。這個人拈花惹草,輕薄成性,與他私通的女人不計其數,但大部分都是露水夫妻,始亂終棄,至今能記住姓名、模樣的為數不多。對這個夫人,最近有點疏遠,但以前那一段時間關系非同尋常。現在他追求侍從君到了欲罷不能的地步,被對方弄得戀火攻心,難以自拔,一心一意思念侍從君。不過,他并沒有和夫人一刀兩斷,如今被時平突然提起,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她來。

雖然平中想繼續隱瞞掩蓋,但還是一點一點地把實情擠了出來:“嗯,我剛才說,和她就見過一兩次,確切的次數不好說。不過,美若天仙那是絕對的。”

“這么說,名不虛傳……”

“既然話說到這里,實不相瞞,那真是閉月羞花之貌,從未見過。不好意思,我認識的眾多女子中,沒有一個比得上她。”

“哦!”時平聲音低沉地感嘆,屏住呼吸。

“據你觀察,他們夫妻關系如何?和那個老頭兒還是過不到一塊吧?”

“怎么說呢,她的確含淚訴說哀嘆自己的不幸,可也說大納言老爺和藹可親,十分疼愛自己。她究竟是什么樣的心情,其實真捉摸不透。不管怎么說,有一個可愛的小公子……”

“她有幾個孩子?”

“就一個。四五歲的兒子。”

“呵呵,七十多歲,老來得子啊。”

“佩服啊。”

在時平刨根問底的追逼下,平中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他心想,很難說以后是否還能遇上夫人那樣的麗人,但自己已經和佳人熱戀一場,遂了心愿。不管什么樣美艷絕倫的女人,已經見識過她的魅力,夢想業已實現,雖然并非完全失去興趣,但還是尚未體驗的新人更有情趣。——他感覺一次又一次玩弄手腕煽動自己戀火的女人才具有無比強烈的吸引力。這是漁色者的心理,從王朝時代到江戶時代,一脈相承。所謂的花叢老手,從來不在乎過手的女人。如果左大臣迷戀夫人,可以讓他愛得如癡如醉。只是瞞著大納言那樣的老好人干出這種不道德之事,感覺多少有些愧疚。自己雖然慣于勾引人妻,但是看到那個可憐兮兮、瘦骨嶙峋的老頭兒娶個年輕的嬌妻,視之為掌上明珠,百般呵護且心滿意足,不由得頓生惻隱之心。

順便說一下,平中除了與這位夫人有隱秘關系外,與大納言國經并無直接的深交。可是,《平中日記》有這樣一則記載:一年秋天,因為一件小事,國經派人攜信來到平中家里,平中從庭院里摘取一枝菊花附在回信中。國經收到菊花后,即刻吟詠一首和歌相贈。

侍奉歷朝一老翁,

拄杖觀菊知來處。

平中回贈的是:

君若移玉臨寒舍,

茅中菊花分外香。[22]

兩人的和歌互贈不知道寫于什么時候,或許是平中想到自己已經摘得老翁藏于深閨的鮮花,帶有些許諷刺的意味吧。

此后,時平在宮中每次遇見國經時,總是機敏周到地打招呼寒暄。雖然官職在自己之下,但畢竟是伯父,又是年老的長者,對他表示尊敬無可非議。不過,自從把菅公整倒以后,他變得更加高傲狂妄,對滿朝官員都趾高氣揚,飛揚跋扈,根本不把伯父放在眼中。現在,不知何故,對伯父突然變得恭恭敬敬,一見面總是笑臉相迎,說一些諸如“您身體硬朗,令人高興,不過這些日子天氣轉寒,沒有不適應吧?”“注意別感冒”之類假惺惺的話,以表示關心。有一天早晨,天氣格外寒冷,大納言伯父凍得流鼻涕,時平馬上輕輕走上前,小聲提醒道:“您都凍出鼻涕了。冷的話,多穿件棉襖。”

長壽的老人一般都有點耳背,大納言反問道:“棉?……”

“嗯、嗯。”

時平一味點頭,嘴里說著什么,老人也聽不清楚。等到老人回到公館,就有人上門,自稱是左大臣派來的,送來好幾堆雪白的棉花。來人轉達左大臣的話說“您八十高齡,依然身體健旺,精神矍鑠,連年富力強者恐怕也只能服輸。國有如此朝臣,實為大幸,故而乃請善自珍攝,龜鶴遐壽是盼”,然后把禮物放下告辭回去。兩三天以后,早晨起就開始大雪紛飛,到了傍晚,積雪近一尺,使者又來,帶來口信說“鵝毛大雪,不知如何度過?今晚大概會急劇降溫,如何御寒?”然后殷勤恭敬地搬進衣箱,送給國經。又說道:“這些都是來自大唐國[23]的東西,是上一代昭宣公冬天所用之物。左大臣說他還年輕,用不著這些東西,代替父親送給伯父。”使者說完后,放下禮物就回去了。從衣箱里取出來都是貴重的貂皮大衣,依然散發著前人焚香熏衣的香氣。

之后時平又送來幾次禮物,有時是綾羅綢緞等衣料,有時是來自大唐國的各種珍奇名貴香木,有時是葡萄染[24]、棣棠染[25]等和服套裝……一有機會,時平就利用各種借口派人送來。大納言對時平毫無懷疑,并不覺得他別有用心,只有感謝惶恐之情。人到老年,只要聽到年輕人對自己安慰關懷的話,都會滿心高興,感激涕零,何況生性懦弱的國經,更是如此。而且送禮物的是自己的侄子,頭號人臣,將來必定繼承昭宣公的事業,成為攝政[26]、關白[27],他不忘骨肉親情,對自己這個一無可取的老伯父如此眷顧。

“這就是長壽帶來的好處啊。”一天晚上,老人將他滿是皺紋的臉貼著夫人豐潤的面頰,“我娶你為妻,覺得無比幸福,現在又加上左大臣對我關懷備至……人啊,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交到好運。”

老人的額頭感覺到夫人在默默地點頭,就和她貼得更緊,雙手摟抱著她的脖頸,長久地撫摩那一頭秀發。兩三年以前,他還不是這樣,最近卻對夫人的愛變得纏綿起來。冬天,每天晚上片刻都離不開夫人,緊貼著夫人的身子睡覺。而且自從左大臣對他表示關懷以后,他心存感激,酒興高至,有時酩酊大醉地爬上臥榻,更是和夫人手腳交纏,如膠似漆。他還有一個習慣,不喜歡寢室黑暗,想方設法把燈點得亮堂,因為他不滿足于手的撫摩,經常拉開一兩尺的距離仔細欣賞夫人的姣美容貌,所以需要明亮的空間。

“我這把年紀,穿什么都無所謂了。這些綾羅綢緞就給你穿吧。”

“可是,大臣請老爺您注意別感冒……”

夫人說話歷來低聲細語,耳背的老人難以聽清,所以她平時寡言少語,尤其是進入寢室以后,幾乎默不作聲,夫妻之間極少講枕邊話,大致都是老人獨自嘮叨,夫人只是傾聽點頭,偶爾把嘴唇挨近老人耳邊插一兩句話。

“不,我什么也不要。所有的東西都給你……我有你就足夠了……”

老人說罷,又把臉稍微離開妻子的臉蛋,撥開她額頭上的頭發,讓燈光照在她的臉上。每當這個時候,夫人總是感覺到老人瘦骨嶙峋的彎曲手指顫巍巍地擺弄她的頭發,摩挲她的臉頰,于是只好閉上眼睛,溫順地任其所為。她閉上眼睛,與其說是為了避開燈光的照射,不如說是避開老人貪婪凝視的目光。年近八十的老人還有這樣的熱烈情感,的確不可思議,但以體格強健而自豪的老人在這一兩年也開始逐漸體力衰退,首先在性生活上就毫無疑義地暴露出來。老人意識到這一點,這是無可奈何之事,無能為力,心里悶悶不樂。其實,這種力不從心的無奈與其說感嘆自己得不到快樂,不如說更多的是覺得對不起年輕的妻子……

“不要緊的,您別總掛在心上……”

當老人坦率地吐露心曲,委婉地表示“對不起”的時候,夫人總是平靜地搖搖頭,反而可憐起丈夫來。她說了一段這樣的話:年邁力衰,理所當然,無須耿耿于懷。違背生理現象,勉力為之,對健康極為不利。與其如此,不如注重養生,得以保持長壽。這是我最為高興的。

“你能這么說,令我感動。”

老人得到夫人溫柔深情的寬慰,更加感受到她善良慈悲的心懷,再一次凝視著又閉上眼睛的夫人的容顏,心想這個人的內心深處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她天姿國色,卻看似情愿地守在一個大自己五十多歲的老者身邊,這本身就不可思議。他意識到自己仿佛把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子欺騙到手,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妻子做出犧牲的基礎上。他把這個疑慮深藏于心,繼續端詳妻子的姿容,越發覺得這張臉充滿神秘的色彩,撲朔迷離。想到自己獨占世間珍寶,想到唯有自己才知道這人間尤物,就連她本人都沒有這樣意識到,老人不由得揚揚得意起來,甚至產生驕傲地向別人炫耀的念頭。但反過來想一想,如果妻子所說的話——對性生活的不滿足毫不介意,只想一心陪著老人保持長壽——都是真心話,那自己拿什么報答她的深情厚誼呢?自己今后只能這樣靜靜地看著她的臉蛋,知足地度過余生,可是讓她這具美艷青春的肉體陪著自己腐爛,實在太可惜,實在不忍心。老人雙手緊緊地摟著她的身子,凝視她的臉蛋,忽然冒出一個“自己早點死去,還她自由”這樣怪異的念頭。

夫人感覺到老人的淚水落在自己的眼睫毛上,猛然睜開眼睛:“您怎么啦?”

老人自言自語般支吾道:“沒、沒什么,沒什么。”

幾天以后,就是臨近年末的十二月二十日那幾天,大納言又收到時平饋贈的許多禮物。使者轉達時平的口信:“大納言明年又延齡增壽,已近耄耋之年,我們親戚不勝欣喜,同聲慶賀。些許薄禮,不成敬意,還請笑納,喜迎新春。”使者臨走時又補充道,“大臣常言,伯父如此長壽,實乃一族之榮譽。自己一直期盼有機會與伯父把盞對飲,共享喜悅,同時請教養生之術,學習健康秘訣。然而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因此希望盡快實現夙愿,這個正月正是好時機。以前每年都沒有到伯父家里拜年,實在失禮,因此從明年開始前來祝賀新春。大臣說,新年的頭三天里一定前來賀年。”

聽到使者轉達的這些話,國經驚喜交加。事實上,時平表示要到大納言家里拜年,不僅沒有先例,也是聞所未聞的大事。自己不過是家族中的長者而已,這位恩澤深厚的年輕的左大臣對這把老骨頭屢次贈送貴重大禮,而且還屈尊枉駕來訪,實在是榮幸之至。其實,國經以前就琢磨過如何報答恩重如山的左大臣,苦思冥想,寢食難安。雖然自己的家與大臣寬敞的宅邸無法相比,但不是可以設宴和他徹夜把盞盡歡,竭盡全力招待,表達萬分之一的感謝之情嗎?這個法子他也不是沒有考慮過,但轉念一想,左大臣那樣的大器之人如何能屈駕光臨大納言的鄙陋之輩呢?即使發出邀請,也是白搭,不知天高地厚,只能淪為笑柄。國經曾有這樣的想法,可是沒有實行,沒想到現在左大臣主動提出要來做客。

第二天開始,國經的宅邸突然熱鬧起來,許多裝修工進進出出。離正月沒有幾天,為迎接尊貴的客人,急急忙忙雇來工匠、園丁,裝修府邸,修整庭園。家里的地板間、柱子都擦得锃亮,榻榻米以及拉門、隔扇等全部更換新品,重新調整屏風、幔帳的位置,改變客廳的結構。在家臣、侍女長的調度下,家具搬來搬去,改變一個位置,都會反復修改多次。庭院的修整,由國經親自指揮,挖樹木,堵泉水,毀部分假山,重新安排花草、樹木、泉水、石頭的配置,用盡心思,精心周到。在他看來,這次翻修是此生最后的面子工程,是裝點晚年的盛事,即使投入再多的人力、財力也在所不惜。

正月初二,國經接到左大臣的通知。第二天,正月初三,豪華的車子、威武的馬隊進入大納言的宅邸。據說還是為了不高調張揚,已經把隨從人員壓縮到最低限度了,但是,右大將定國、式部大輔菅根等時平的心腹部下,以及殿上人[28]、上達部[29],還有相當數量的隨從,平中也在其中。申時過后,客人入座,盛宴開始,不久天就黑了。那天晚上,推杯換盞,觥籌交錯,酒過三巡,主客都開始醉意醺然。這也許是知道內情的定國、菅根等人故意拼命勸酒的結果吧。

過了一會兒,時平說“光喝酒沒意思”,對坐在末席的人做了個手勢,一個少納言拿出橫笛開始吹起來,接著,有人彈古琴,琴笛合奏,有人用扇子擊節唱歌,然后,箏、和琴、琵琶等都搬出來一起演奏。

“老人家,老人家,您再來一杯吧!”

“主人不能這么過分拘束啊,不然我們的熱情就涼了。”

國經醉態蒙眬地說道:“哪里哪里,我是感激不盡……老朽榮幸之至……八十年來沒有這么高興過——”

“啊哈哈哈……”時平爽朗豪放的笑聲蓋過國經的話語,“好了,別說了。今晚就是要無拘無束地狂歡一場。”

“那是那是。”國經突然提高嗓門,大聲唱起來,“勸我酒,我不辭。請君歌,歌莫遲。……”[30]

老人平時愛讀《白氏文集》,興致上來時,會這樣背誦。今晚他乘興朗詠,說明已經有點心醉神迷了。

“洛陽女兒面似花,河南大尹頭如雪。……”[31]

國經步入老年以后,也努力控制酒量,但因為本來就善飲,底子好,想喝的話,喝多少都沒關系。今天自己是主人,接待難得的貴客,不能出現絲毫差錯,所以開始的時候極力控制。可是喜悅的心情實在難以抑制,再加上客人頻頻敬酒,緊張的心情也就逐漸松弛下來,他興高采烈地開懷暢飲。

“什么啊,即便您發白如雪,依然精力旺盛,令人羨慕之至。”式部大輔菅根恭維道,“我也算是老人了,過了年才五十歲,在您老眼中就像孫子一樣,可我最近覺得精力明顯衰退了。”

“您這么說,我當然很高興。可畢竟老了,完全不行了……”

時平問道:“您說的不行,是什么不行了?”

“什么都不行了,而且這兩三年更不行了。”

“啊哈哈哈……”

老人又吟唱白居易的詩:“玲瓏玲瓏奈老何?”[32]

兩三個公卿站起來輪番起舞的時候,宴會逐漸進入高潮。春天雖到,天氣猶冷,春寒料峭之時,此處卻熱氣騰騰,笑語歡聲,歌聲飛揚,大家都敞開上衣的領子,有的脫下一邊的袖子,露出襯衣,把一切禮儀都拋到腦后,盡情狂歡。

主人的妻子、大納言夫人一直從簾子后面窺視筵席的情景。起先,圍在客人座位后面的屏風擋著她的視線,看不清楚,后來不知道是故意還是偶然,隨著筵席氣氛的高漲,人們開始鬧騰,起立走動,屏風也一點點地折疊起來,向一邊稍稍傾斜。這樣一來,就能從正面看見左大臣的容貌身姿。他就坐在離夫人斜對面三四疊榻榻米遠的地方,面朝這邊,面前放著一盞燈,盡管隔著簾子,還是看得十分清晰。皮膚白皙,臉頰豐滿,酡顏微醉,在燈火映照下滿面紅光,眉梢不時抖動,顯示倔強的性格,但笑起來感覺十分可愛,眼角嘴邊洋溢著孩子般的天真。

“啊,太英俊了……”

“這樣的男人,就是與眾不同。”

夫人身邊的女房偷偷拉扯著彼此的衣袖發出感嘆,似乎就是為了得到夫人的贊同。但是,夫人用眼神責備她們,自己的身子卻被對方吸引過去一樣,更加緊貼簾子觀看。首先讓夫人吃驚的是,丈夫國經呈現出平時未見的醉態,衣冠不整,口齒不清,聲音沙啞地大聲說著什么。左大臣也醉得和丈夫差不多,但不像大納言那樣失態。大納言即使坐著,也是東倒西歪,目光無神呆滯,不知道瞧哪里;而左大臣雖有醉態,卻依然正襟危坐,身板挺直,威容不改,照樣羽觴斟滿,仿佛千杯不醉。在管弦演奏的空隙,大家唱起催馬樂[33],左大臣音色優美,旋律悠揚,無人出其右。——不過,這只是夫人及其身邊女房們的感覺,其實并沒有證據表明時平具有音樂之才。時平的弟弟兼平是琵琶能手,人稱“琵琶宮內卿”;夫人的兒子敦忠也是管弦高手,不亞于博雅三位[34],這些因素綜合起來,所以認為時平也許具有音樂稟賦,恐怕并非不是女人們對時平的偏愛吧。

夫人再仔細一看,發現左大臣從剛才開始就時不時地把目光向簾子這邊瞟過來,起先還比較謹慎,只是偷瞟幾眼,很快就滿不在乎的樣子,隨著醉意的加深,目光也變得大膽起來,而且感覺色瞇瞇的眼神里充滿不懷好意。

我家門前,

一個男人來回轉。

好像有心事啊,

好像有心事啊。

這是催馬樂《我門乎》[35]的歌詞。當他唱到“好像有心事啊”這一句時,尤其加重語氣,提高音量,而且用哀訴的眼神肆無忌憚地直視簾子里面。夫人起先對左大臣是否知道自己從簾子里面窺視他還半信半疑,現在已經確信無疑了,不由得滿臉泛紅。左大臣衣上的熏香飄到簾子里面,同樣,自己衣上的熏香也會飄到左大臣那邊。那屏風的變化,說不定是什么人揣摩左大臣的意圖而故意折疊起來的。左大臣似乎想看清楚簾子后面夫人的模樣,拼命瞪著眼睛朝這邊搜尋。

其實夫人早已發現在遠離左大臣的末席上,還有另一個男人也在偷偷地注視自己。不言而喻,他就是平中。眾女房自然也都注意到他,但在今天這個場合,顧及夫人的顏面,誰也沒有提起這個美男子,只是心里將他和左大臣進行比較,評判哪一個更勝一籌。夫人曾多次瞞著丈夫在燈火幽暗的臥室里委身此人,但在燈火輝煌的大庭廣眾之中,見到他躋身于高官顯貴之中,今天還是第一次。就連這個平中,在今天這樣的盛會上,與氣派風度儀表堂堂的左大臣相比,還是相形見絀。看上去簡直像變了一個人,顯得寒磣,黯然失色,根本沒有華燈燦爛、搖曳生姿的錦帳幽會時的魅力。而且在今天這種誰都盡情狂歡的時候,似乎只有他一個人悶悶不樂,自斟自酌,毫無趣味。

“兵衛佐……”這時,時平見狀,隔著座位,遠遠招呼他,“你今天好像精神不振啊。有什么心事嗎?”

時平像淘氣的孩童般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平中用極其憤恨的眼光斜看著他,勉強擠出一絲討好的苦笑:“沒有沒有,什么也沒有。”

“那就怪了,沒見你喝酒啊。喝吧,多喝點兒……”

“我喝得不少了。”

“那好,你給我講一則最拿手的葷段子。”

“您、您開玩笑吧……”

“啊哈哈哈,怎么樣?各位……”時平環視四周,指著平中說道,“這人講葷段子和閨房話特別拿手,你們說要不要他在這里給大家講一個啊?”

“好啊,好啊!”

“洗耳恭聽,洗耳恭聽!”

在大家的鼓掌聲中去,平中差點兒沒哭出來,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不停地求饒:“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時平露出更加心懷叵測的惡毒笑容:“你不是經常給我講嘛,怎么在這個筵席上就不能講了?是不是有人聽了不自在啊?你要不講,那我就揭發了。我替你把上一次告訴我的事情說出來,好嗎?”

時平這么一威脅,平中更是滿臉哭相,幾乎是跪拜地央求道:“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夜更深了,宴席依然未散,大家的狂歡更是熱火朝天。左大臣又唱起《我的馬兒》:[36]

待乳山,

我的姑娘在等待。

快點跑啊!

我的馬兒。

唱到最后,時平故意踮起腳后跟向簾子那邊飛眼送秋波。接著,有人唱起《東屋》《我家》。

“推門自進來,請叫我人妻……”[37]

“鮑魚、蠑螺、海膽可以嗎?……”[38]

“哩啦啦哩啰啰……”

接著,大家隨心所欲地各自大聲吼叫,誰也不聽別人說些什么。

國經更是酩酊大醉,坐也坐不住,勉強支撐著上半身,免得倒下去,嘴里還在嘟嘟囔囔地唱著“玲瓏玲瓏奈老何”。不管是誰,抓住一個人就說“老朽榮幸之至……八十年來沒有這么高興過……”,邊說邊潸然淚下。令人佩服的是,他并沒有忘記主人的職責。在左大臣表示感謝準備告辭的時候,他讓人獻上早已準備好的禮物,一張箏和兩匹栗黃色、黑褐色的馬。

左大臣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國經說道“大臣大臣,您有點站不穩”,但是他自己走路也是搖搖晃晃,命令家臣道“車子停到這邊來”,讓左大臣的車子停在正門臺階下。

“啊哈哈哈,看來我沒事,倒是您酩酊大醉了。”其實時平自己也醉得暈頭轉向,車子拉到欄桿旁邊,他甚至都走不過去,剛邁出兩三步,就撲通摔了個屁股蹲兒。

“啊,這可不行……”

“哎喲,您走路不太穩……”

“哦,沒事,沒事。”時平剛一站起來,緊接著又摔了個屁股蹲兒,“哎喲,我這可是出丑了。”

定國說道:“這樣子,恐怕坐不了車子了。”

“是啊,是啊。”菅根附和道,“干脆就留在這里,等酒醒以后再走吧。”

“那可不行,打攪時間太長,給主人添麻煩。”

“您別這么說。寒舍這么臟亂,只要您不嫌棄,住到什么時候都行。”

國經不由自主地挨著時平坐下來,幾乎是抓著他的手懇求道:“大臣大臣,老朽可是強求您留下來。您就是說想回去,也不讓您走。”

“噢,您是說可以多待一會兒嗎?”

“您愿意待多久都可以。”

“您既然強留我,那是不是再拿出什么特別的禮物招待我呢?”

時平陡然改變聲調,國經一看,剛才還是酡紅的臉色變得蒼白,嘴角神經質地顫動著。

“今天晚上您的款待可以說是十全十美,無微不至,還送給我很不錯的禮物。但僅僅這些,不好意思,還不足以把我這個左大臣留在這里。”

“您這么說,讓我無地自容,老朽已經盡心竭力了……”

“您說已經盡心竭力,可是就那箏和兩匹馬,禮物太單薄啊。”

“如此說來,您是否還別有所求?”

“我不說,您也該知道啊。——我說啊,老人家,不要那么小氣嘛。”

“您說我小氣,我感到遺憾。老朽就是想知恩圖報,只要能讓您心滿意足,無論什么東西都可以奉獻給您。”

“無論什么東西嗎?啊哈哈哈……”時平仰身大笑,而且是狂笑,以此掩飾多少的難為情,“那我就直說了吧。”

“請說,請說。”

“如果真像您所說的那樣,對我平時的關照知恩圖報,那么——”

“一定,一定。”

“啊哈哈哈,雖然醉得不成樣子,甚至有點狂亂,但還是難以啟齒……”

“別這么說,您請講,請講。”

“這不僅我的宅邸里沒有,甚至就連高貴的九重宮闕的后宮也沒有,只有您老人家手里獨有的東西。這東西比您的性命還寶貴,是天地萬物無法替代的東西。這是什么箏、什么名馬都無法相比的寶物。”

“老朽這里有這樣的東西嗎?”

“有!只有一個。好了,老人家,送給我做禮物吧!”時平說完,目不轉睛地盯著老人震驚錯愕的眼睛,“好,送給我吧!作為您并不小氣的證據!”

“哦,不小氣的證據?”

不知道國經是怎么想的,他只是重復了一遍時平剛才的話,緊接著走到屏風前面,迅速地把屏風折疊起來,然后從簾子的縫隙間把手伸進去,一下子緊緊抓住隱藏在里面的夫人的衣袖。

“左大臣閣下,您看——比老朽的性命更寶貴,天地萬物無法替代的、寶物中的瑰寶,老朽的宅邸以外任何地方都沒有的唯一珍寶,就是這個!”

剛才還醉得東倒西歪的國經陡然精神起來,身板站得挺直,雖然還口齒不清,但說話干脆爽快,聲音洪亮,只是他圓睜的雙眼放射出發瘋般怪異的兇光。

“大臣閣下,作為我不小氣的證據,我把她作為禮物獻給您。請您收下吧!”

時平以及所有的公卿都一言不發,出神迷離地看著眼前意想不到的事情變化。——當國經把手伸進簾子里面的時候,簾子的中間部分就向外鼓起來,露出紫色、紅梅色、淺紅梅色等各種顏色重疊交織的袖口,在夜間也清晰地顯現出來。這是夫人身上衣服的一部分,從簾子的縫隙間稍微露出一點,就如同萬花筒一樣光彩奪目,令人眼花繚亂;又如同波濤蕩漾,大朵的罌粟花、牡丹花搖曳生姿,奪人心魄。那個如花美女好不容易露出半個身子,依然被國經抓住衣袖,她停止不動,不愿意露出更多的身子。國經將手緩緩地放在她肩上,像是摟抱著她往客人方向拉過來,可是她反而退縮躲藏到簾子的暗處,用扇子遮住臉,所以無法窺見她的芳容,連拿扇子的手指也都藏在袖子里,只能看見滑落在雙肩上的秀發。

“哦哦!”

時平叫起來,仿佛從美夢中驚醒過來,突然跑到簾子旁邊,一把撥開大納言的手,自己伸手進去,緊緊抓住她的衣袖。

“帥大納言,這個禮物我拜領了。這才是今晚到這里來的真正價值。我衷心感謝您啊!”

“哦,世間獨一無二的尤物今天總算得其所哉。應該是老朽對您表示感謝啊!”

國經把自己的位置讓給時平后,從屏風前面退下來,對著茫然觀看事態變化的諸位公卿、上達部大聲說道:

“諸位!——諸位,大家大概都沒有事了。這樣子等下去,恐怕大臣不會很快就出來的,請諸位各自方便,自行回府吧。”

他說罷,將折疊起來的屏風重新展開,圍在簾子前面。

今晚接連發生意外之事,人們都驚訝萬分,即使主人敦促大家離開,也沒有立即散去,而是看著主人難以判斷是喜悅還是哭泣的眼神。

“請諸位回府吧!”

在主人的再次催促下,才聽見人們嘈雜的聲音,但沒有幾個人痛快離去,雖然極不情愿地站起來,大部分人還是眼神怪異地面面相覷,走幾步又停下來;還有的人躲在柱子、大門背后,好像不看到事情的結果心不甘。

這些人充滿好奇心的視線不約而同地投向屏風遮擋的簾子那邊,屏風的后面正在發生什么事呢?——當時平知道國經把女子的衣袖交給自己后離開時,便一聲不響地抓住衣袖慢慢往自己身邊拉,像剛才國經那樣將半個身子探進簾子里,從背后抱住這朵美麗的鮮花。于是,剛才在屏風外面聞到的那股甘美的幽香,一下子撲鼻而來,濃郁醇厚,簡直令人窒息。

女人一直用扇子遮著臉,時平說道“不好意思,您已經是我的人了。讓我看看您的臉”,然后從衣袖上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顫抖著將扇子放在膝蓋旁。簾子里面沒有照明,宴席廳中點燃的油燈的亮光被屏風擋住,只有一點微光遠遠地投射過來。時平在這種微光中第一次觸摸到女子朦朧月色般白潤的臉龐,對自己計劃的順利進展感到難以言喻的滿足。

“好了,跟我一起回府吧。”

他一下子抓著女子的手臂放在自己肩上。女子被他拉著站起來,似乎有些猶豫,只是略微推阻一下后立刻順從地站了起來。

在屏風外等候的人們本以為左大臣不會這么快出來,沒想到不大一會兒只見他肩上搭著一個色彩斑斕的“龐然大物”、發出衣服摩挲窸窸窣窣的響亮聲音走出來,這又讓在場的所有人大吃一驚。搭掛在左大臣肩上的東西,仔細一瞧,原來是一個上臈[39]——正是這座府邸主人的“珍寶”無疑。她的右臂搭在左大臣的右肩上,整張臉深深埋在左大臣的背上,仿佛死去般地渾身發軟,但總算是依靠自己的力氣行走。剛才從簾子里露出來的鮮艷亮麗的衣袖、衣襟、長發互相纏繞在一起,在地板上拖行。左大臣的裝束與女子的“五衣”[40]裝束交相輝映,融為一體,帶著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向臺階方向緩緩走去,人們立即為他們讓開通道。

“帥大納言,那我就拜領帶回家了。”

“嗬!”

國經畢恭畢敬地低頭致謝,又立刻站起來,嘴里嚷道“上車、上車”,自己先走下臺階,雙手高高掀起車簾。時平照護著肩膀上沉重而美麗的女子,氣喘吁吁地走到車旁,在隨從、雜役高舉的火把搖曳的亮光中,由定國、菅根等人幫忙從兩邊托著女子的身子,好不容易將這個“龐然大物”放進車里。

國經放下車簾的時候,說了一句:“別忘了我。”

車里漆黑一團,看不見她的臉,但國經心想至少讓她聽到自己這一句告別的話語。不料,緊跟其后上車的時平完全擋在他的面前。

這時,就在時平緊跟夫人后面上車的時候,有一個人趁著人多混亂,悄悄走到車旁,拿起從簾子里露出來、垂到地上的襯袍下擺塞進去。他就是平中,不過幾乎沒人注意到他。當天晚上,平中心情不好,待不下去,中途離開了一會兒,大概因為看到自己過去的戀人被時平搶走而難以忍受吧。他順手拿起一張陸奧紙,急就一首和歌:

無言松下巖,

巖邊杜鵑自不言,

不言戀最深。[41]

他潦草地寫在紙條上,疊成小塊,突然來到左大臣的車旁,趁著把襯袍下擺塞進簾子里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紙條放進夫人的袖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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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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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風群像+輕松搞笑+高甜寵妻】【有仇必報小驕女X腹黑病嬌九皇子】《與君歡》作者古言甜寵新作!又名《山河美人謀》。磕CP的皇帝、吃瓜的朝臣、大事小事都要彈劾一下的言官……古風爆笑群像,笑到停不下來!翻開本書,看悍婦和病嬌如何聯手撬動整個天下!未婚夫又渣又壞,還打算殺人滅口。葉嬌準備先下手為強,順便找個背鍋俠。本以為這個背鍋俠是個透明病弱的“活死人”,沒想到傳言害人,他明明是一個表里不一、心機深沉的九皇子。在葉嬌借九皇子之名懲治渣男后。李·真九皇子·策:“請小姐給個封口費吧。”葉嬌心虛:“你要多少?”李策:“一百兩。”葉嬌震驚,你怎么不去搶!!!

月落 2.5萬讀過
龍族Ⅴ:悼亡者的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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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血龍族,少年歸來!這是地獄中的魔王們相互撕咬。鐵劍和利爪撕裂空氣,留下霜凍和火焰的痕跡,血液剛剛飛濺出來,就被高溫化作血紅色的蒸汽,沖擊波在長長的走廊上來來去去,早已沒有任何完整的玻璃,連這座建筑物都搖搖欲墜。

江南 3420萬讀過
棺香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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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的時候,江水上漲,沖了一口棺材進了我家。十五年后,棺材打開,里面有個她……風水,命理……寫不盡的民間傳說,訴不完的光怪陸離。

鉚釘 6.5萬讀過
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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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紀元,分治天下的九大門派為新一屆盟主之位明爭暗斗,關外,薩教蠻族卷土重來……亂世中,蕓蕓眾生百態沉浮,九大家英杰輩出,最終匯成一首大江湖時代的磅礴史詩,并推動天下大勢由分治走向大一統。

三弦 29.5萬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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