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代價是什么？

《反蟲族侵略史》記載的每一頁勝利都在向我們發問。

“回溯計劃”不會指引你找到答案。

……

這里，每一個音節，都可能是我們與先輩對話的橋梁！每一次抬手，都可能是我們對文明重現的曙光！

現在！——孩子們！文明的未來，和你的未來，都被緊緊攥在你的手中！

代價是什么？

定義代價對我們毫無意義！

這！就是我們對代價的回答！

學院大禮堂先生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場景依舊歷歷在目。

宣傳片中黃金時代的柔軟馥郁，與無處發泄的愛國情懷一起，釀造成一瓶風味十足的起泡酒，讓象牙塔里的高材生飄飄欲仙。

為文明延續的拳拳之心如此沸騰，以至讓他們產生了勃發的、一切困難都能被無比巨大的決心與用之不盡的努力克服的心理。直至——

親眼目睹位于晨星醫學院五樓的臨時蘇醒區的現狀。

“各位高材生們，你們現在看到的是遠征時代初期受輻射影響產生惡性異變的聯邦軍人。”

醫生打開走廊的增強燈，笑著將小白菜們干嘔著流淚，又強忍不適相互安慰的預留節目收入眼底。

“運氣好的話，你的研究對象就是其中的一位了。”

“運氣好——？”一位學生不敢置信到破音，“你說每天照顧這樣一位……一位……”

壞死變質的肌肉、萎縮畸形的眼球、增生的骨骼和奇形怪狀的蟲族畸變體……還有那雙怎么也逃不開的、渾濁昏黃的瞳孔。

教養和英雄情懷讓他們無法用“怪物”一類的詞匯形容眼前的一幕，但生理的恐懼與厭惡阻擋不了黑色瞳孔傾泄的恐懼。

這一刻，全體狂歡營造的美夢破滅了。

斐謝斯托夫學院初期是聯邦總理特設的文學院示范區，入學軍訓并沒有嚴格按照第二軍軍事學校的軍訓制度執行。同時，在為期九年的在校培養階段，學生也沒有參與任何模擬軍事行動。

簡言之，從基礎制學院畢業直接進入斐謝斯托夫學院學習的他們，沒有參加蟲族抵抗戰，沒上過戰場，沒殺過蟲族。

可憐的他們不知道，蟲族對人基因污染來帶的不可描述的恐懼，會直擊被玻璃糖殼包裹的心臟。這份恐懼隨著尖銳的糖殼碎片深深扎進意識底層，借助從此刻起的每一口呼吸，在血液中無盡循環，成為每個人午夜夢回后的驚懼欲裂的一滴淚。

人，呱呱墜地后學會的第一件事是保護自己。此刻，求生的本能亦發揮作用。

年輕的孩子退步。然后。

閉上了眼睛。

遠征時代的遺孤希望：后裔能重回天真甜蜜的黃金時代，目之所及皆為稚子的斗爭和令人會心一笑的烏龍。可惜，兩千零八十年的血淚淹沒了文字，連創世的神明都無法鏈接母星時代的天空，傾天之下的孑遺又怎能建造出傳說的伊甸園？

他們只有戰斗！戰斗！一往無前的戰斗！這是人類的宿命。這宿命以千年的抗爭作筆，在人類的基因深處刻下名為“戰斗”的制勝法寶，為信仰祂的子民舉起圣火，讓他們在一次次絕境中力挽狂瀾，絕地逢生。

這樣的火焰不斷地點燃每一個為反蟲族侵略抗爭的戰士，如今又重燃于后遠征時代一個生長于虛假伊甸園的女子眼中。

她從下意識后退的人群中擠出來，筆直站定在特制的單向玻璃窗前。

“我愿意。”她說。

“我愿意。”

醫生戲謔的眼神從學生群蒼白的臉移開。

在人均身高187cm后遠征時代，何伊晴剛滿176cm的身高實在不夠看。

醫生低頭，看著眼前就差在對話框里寫著“誰也不能看扁我”的小姑娘，腦子里已經自動勾出一套“因身高被各種受限又想證明自己”的可愛劇情故事。

這位何小姑娘的姓氏讓他心生好感，眼睛也漂亮，因此難得多提一嘴：“別多想。這里的大部分休眠人員已經被各大研究所預訂了，現在只剩兩個。”

“兩個？兩個怎么夠分……”不知是誰嘀咕了一句。

醫生又掛上一幅標準的微笑，拉開了一扇大門：“所以，最后一批冷凍人就是你們絕大部分人的選擇。”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離開蘇醒區，走進一片安靜祥和的區域。上百個銀白色艙室陳列其中，無數的信息流通過地面網線交匯于室內大廳的交互中心。

“好……漂亮……”他們的眼睛睜開，周邊星河般流淌的浪漫跨越時空，溫柔地接納了未來的他們。

“黃金時代的人總會把過分溢出的藝術浪費在任何地方，包括他們的墳墓……”醫生嘀嘀咕咕，在交互中心申請操作權限。很快，他調出一個界面，同屏給這群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好奇鬼。

“回溯計劃”項目的初衷就是尋根黃金時代，以此促進現代文明的補全與發展。能直接和黃金時代的先輩對話，不管什么畢業和論文，這也讓出生后遠征時代的每個人都熱血沸騰。

“這可是——黃金時代啊——”他們感慨著，癡迷望著艙室里沉眠的先輩，像探索隊望著沒有宣布歸屬的優質能源礦，仿佛下一刻就能從別人的腦子里鉆出源于黃金時代的最后一份寶藏。事實上，大部分人也是這樣想的。

順利的話，接下來的三個月，他們會與來自黃金時代的先輩建立緊密的聯系，根據后者的記憶將消弭于歷史的黃金時代一點點勾勒出曼妙的輪廓，他們的名字會隨著先輩的《××記憶錄》會出現在各大期刊的引用文獻中，接著成功畢業，進入聯邦知名研究所，然后……

“然后。”

“抽簽時間到了。高材生們。”醫生冷漠道。

抽簽過程簡潔迅速。兩分鐘后，醫生手里拿著新鮮出爐的抽簽結果，同域反饋給每一位參與人員。

這門苦差事終于要結束了。醫生在心里嘆了口氣，通知：“各位，此次項目最終參與人數102名，名單會在斐謝斯托夫學院、第二軍軍事學校和回溯計劃官網首頁進行公示，為期15個工作日。公示期間，如有任何問題，請通過學院項目負責人聯系歸余公司總部。”

“沒有問題，就簽字確認吧。”

何伊晴干脆利落簽下自己的名字。她的運氣難得不錯，抽簽匹配到了唯二的遠征時代休眠者，希望能馬上確定下來。

可惜她這一年的好運氣大概已經用光了。臨近尾聲，走廊里突然跑進來一個穿著白色正裝校服的同齡人。

“不……不好意思。我因為，一些個人原因，遲到了。”他說。

是姜培。

何伊晴眉尾一挑，自覺為匆匆而來的他讓出一條道。

姜培的出現像一滴水，滴入看似平靜的人群，引發了熱烈的歡呼。

“姜培。”

“姜培！”

“姜培大神。”

……

姜培是斐謝斯托夫學院的明星人物，在校期間就完成多項針對遠征時代人類語言變遷的研究，是聯邦考古系統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他的前途是一條平坦的通天大道。

如今，這條通天大道開始通向“回溯計劃”的最后一站。

姜培微笑，向熱情的同窗問好。

“你遲到了。”醫生說。

姜培一愣，連帶嘴角的微笑似乎也僵硬了一分。

何伊晴不爽地嘖了一聲：“醫生，你省略流程的事我們也沒舉報啊。現在離文件中流程結束還有半個小時，重簽20次也來得及。”

末了，何伊晴又加了一句。

“別挑刺兒。”

她對這些特權階級雖然煩得要死，但一碼歸一碼，辦事流程得正規。

醫生無動于衷。

何伊晴急于讓她的好運氣落袋為安，搶了醫生的終端，塞給姜培讓他自己加。

這件事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姜培已經笑瞇瞇地麻煩其他人重新簽一份結果確認書。

醫生無奈聳肩，上下打量兩人后，宣布道：“更正，回溯計劃第119期項目最終參與人員103名。”

人群一陣歡呼，眾星捧月般圍住這位風云人物，邀請他參加今晚的慶祝晚會。

“抱歉……”姜培的歉意被人群淹沒。這一切把何伊晴最后的興趣消磨殆盡，把目光重新放在自己的畢業論文上。

既然抽到了極品材料，她得找醫學院的朋友們談談合作。

她一邊走，一邊頭也不抬地在終端編寫研究計劃。沒成想，居然在停泊口又一次遇到了姜培。

“你好，我是姜培。”姜培似乎等了很久，揉了一下被凍紅的耳朵。

“我知道你是姜培。”

姜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正式認識，總歸需要正式介紹。我叫姜培，很感謝你剛才……”

“好了，不說廢話。我忙著回去搞我的論文呢。真要感謝，就給我醫學院前十名的聯系方式好了。”

姜培不大習慣這種直截了當的作風，手忙腳亂地加上好心人的通訊號，把她送上了低空艇。

一串串號碼發送到新鮮出爐的好友對話框。只收到一個雷厲風行的“謝”。

十分鐘后，姜培的移動終端將被停機。

這個“謝”字將成為姜培終端收到的最后一個信息。

停機后的終端自動發出2秒的嗡鳴，震落了一滴淚。

“培培，你不會像那些人一樣，對這個項目的本質一無所知吧。”

當時的姜培沒回答。

“我可不想領一只——只會化水的凍豆腐回家，親愛的。”姜培的同學翻了一記白眼，抽走了他手中的項目報名單。

“當然，尸體我還是很樂意接手的。”那人笑，“你的實驗對象死了，記得跟我打電話哦。”

現在，姜培忽然想起報名前的他和艾雅的對話，喃喃自語。

停泊口的播報兩分鐘一響，緊接著是人頭攢動的上下車風景。

“我要失約了，艾雅。”

低空艇開走了。

一個狂奔的風衣男人沒趕上，嘟嘟囔囔站在入口排隊。

“它停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