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監測儀器不停的滴滴作響,屏幕上下浮動的綠色生命線微弱地游動著,時不時跳成危險的紅色。
女孩的病情已到晚期,天都市中心醫院考慮為了降低死亡率,內部[ICU]拒絕收治。
陷入深度昏迷的女孩,枯槁的身體卑弱地蜷縮在[臨終關懷病房]那冰冷的鐵架病床上,雙目緊閉,面容慘白。
方盒式的病房內黯然無光,恒溫空調的扇葉擺動地‘嘎吱’作響,窗臺垂下的白色窗簾被風吹得左右搖曳。
銀針般的雨點兇猛地傾瀉,發出‘噼里啪啦’的詭異聲響,如同漆黑的夜中匍匐著一只只無形的雙手在拍打玻璃,它們似乎在拼命地掙扎、呼救。
少年站在病房門外,焦灼的來回踱步打轉。頭頂冰冷的燈光往狹窄的四周擴散,照射在墻壁上那紅色字體書寫的標語——“讓離開更有尊嚴更平靜”,竟顯得冷冰又無情。
他低頭靠近門扉,神情寫滿麻木,搭在門把上的右手遲遲沒有勇氣轉動。
朦朧眼角剛才留下的干涸淚痕,現在還扯著臉頰皮膚生澀的疼。
段晴實在琢磨不透命運,為什么……會如此不公,就好像……女孩天生就是場黑色悲劇。
為什么在這花季盛放的年齡,女孩每時每刻都得忍受著病痛摧殘,而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嬌弱的身軀一天天變得消瘦不堪,又無可奈何。
原本那經常掛著笑意的臉龐,再也遺失不見。已經多久沒有看到她笑了。
上一次好像是兩個月前。
段晴松開門把,緩緩轉身,他疲憊地跌坐在門前的座椅上,垂下的腦袋像是被人打碎了脊梁骨。
他表情空洞,雙手抱頭,陷入了深沉的回憶。
……
鼴鼠飲河的兩人與這隨波逐流的世界格格不入,拼命抵抗浮躁世俗的寂寥眼光。
唯一幸運的是,兩人還沒有現實給完全玷染……他們一直沉浸在那個不存在的理想之鄉。
記得,以前。
每到黃昏落幕之時,女孩總會雙手趴在靠近床頭的窗臺邊,探著可愛的小腦袋,目光溫柔、迫切地尋找著熟悉的身影。
孤獨的人影也總會在太陽隱去時站在樓下的花壇邊,剛亮起的路燈散漫地發出光暈,段晴抬頭望著熟悉的窗臺,視線里盛開的一朵朵野生向日葵,各外注目,是女孩種的。
晚風不燥,輕輕劃過臉頰,一根根垂下的發髻如波浪般滑膩柔軟。女孩自然地伸出白皙的手將發絲掛在耳后,展露出那張百看不膩的絢麗笑容,惹得余暉的光芒都要忌妒。
女孩總是笑眼彎彎地望著少年,無限遠處的點點殘陽反射在女孩臉頰,蒼白憔悴的面孔仿佛涂抹上星光,比任何時候都要迷人,似是久違黎明刺破黑暗的一道曙光。
溫柔的發絲在風中輕舞,炙熱的向日癸向陽而展。
段晴有時很不解,問女孩為什么不喜歡玫瑰之類的花呢?
女孩輕笑著說玫瑰如同塵世生活,而向日癸在她心中卻是光和熱。它向陽而生,能夠帶來希望與向往……
寂靜深夜,高空投射出的皎白月光映照在窗臺邊的人臉,烏云游動,女孩的五官時而沒入陰影,時而沒入如水的月光。
她透徹瞳眸里忽閃忽爍的晶瑩高光,仿佛深黑天空上那一顆顆璀璨的微弱群星。
段晴當時突然覺得,女孩月光中白皙而透明的身體好似一個幻影,不快點伸手抓住,下一刻就會無聲無息的消逝。
他突然忍不住緊握女孩的雙手,抑制哽咽的沖動,輕聲和她許下約定:等病好了后,我們一起離開著紛亂的都市,回我的故鄉……我們一起在故鄉田野邊種滿向日葵,給那些失去方向的人帶來熱愛生活的勇氣。
就在兩人難得維持的溫馨生活原以為可以持續很久很久。
但世事難料,好景不長。
女孩還是病倒,一切都在悄然發生改變。
窗臺上的向日葵燦若花開后,花瓣逐漸凋零……枯萎,最后死在干涸土壤中。
時間、空間依然是人類無法扭轉的東西,它的里面隱藏著太多,太多遺憾。
女孩出事的那天也是雨天,比今天還要大。雷電交加,狂風呼嘯,雨水如同滂沱而下。
段晴剛下班就急匆匆地沖回家中,屋內幽暗一片,臥室的房門半虛掩著。
人的第六感有時真的很討厭。
但他忍不住不去想,一種異樣的不安感迅速涌滿心頭,在他的大腦中反復暗示。
他拖著濕透的身體,趔趄潛行在房間過道,像是被抽掉脊梁的狗,一步一頓。
當他推開半開著的房門那一刻,迎面一陣陣陰風席卷而來,眼前場景真如內心預感一樣。
上天,似乎真的喜歡和他開玩笑?
段晴的目光微微下移,呼吸猛地驟然停止,當眼睛開始變得適應房間內微弱的光線后,瞳孔漸漸分辨出凹凸物體的模糊輪廓。
冰涼的地板上,女孩枯槁的形體依稀可見,像花般綻放的發絲凌亂得四散開來,各種顏色的藥品、針頭、紙張掉落滿地。
束手無策的他嚇得瞬間失神,背脊一股冷的徹底的哀傷迅速涌體而來,冷的雙腿下意識的不停顫抖。
窗外妖魅的閃電劃破黑色的雨夜,隨即煞雷聲“轟隆隆”的在耳膜炸開,紫色逆光透過玻璃打在段晴沾滿雨珠的臉上,反射不出任何表情。
“吧嗒…吧嗒……”
黑暗中無力垂下的雙臂正沿著手背滑落水滴。
段晴拳頭捏得太緊,最終力氣消失干凈,才松開來。
這……不是真的吧?嗯?對吧。少年想。
太突然了。他完全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房間內暗的發昏,段晴才恍惚想起開燈,尚存的一點常識讓他作出了潛意識地反應。
下一刻,段晴驚慌失措地掏出口袋里濕漉漉的手機(終端),拔通急救中心的電話。
呼叫接入,一個溫柔女聲從話筒傳出:“您好,這里是天都市急救中心……”
“你好……姓名:段晴。地址是:天都市xx街道3棟803,我女朋友昏倒過去了……醫生!求求……你們快點來吧……”,段晴握著手機沙啞地央求。
“請您稍等,急救車馬上趕到現場。”
一陣嘟嘟的忙線音后,他泛白的手指不停往下翻動著那零零散散的手機通訊錄,一直翻到底,突然發現,自己貌似沒有一個可以聯系的人。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身姿搖晃地往女孩走去,俯下身,蹲在女孩身邊。小心搖晃著女孩的肩膀,輕念著她的名字,那聲音溫柔到極致的悲傷。
段晴反復眨了眨眼睛,努力讓眼眶變得不模糊,他透過頭頂暈染的燈光能清晰地端詳女孩的臉孔,是那么的蒼白……白的沒有一絲血色。
好像,現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默默祈禱急救車能快點趕來了。
畢竟,在這個世界他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更沒有神明。
……
在22世紀。
這個時代的家庭構成與以往有些不同。
每家每戶大部分都是獨生子女,以前祖祖輩輩超生傳下來的親戚朋友經過一代代的傳承,關系淡的早也已經形同陌路。
女孩的家庭環境特殊,父母從小離婚,她被判決分給母親,還沒滿兩歲的弟弟分給父親。
她其實很想留在父親身邊,但奶奶執意只要弟弟一個,可能因為她的性別,也可能自打小就是個藥罐子,怕被拖累家庭。
沒過多久,艷麗的母親又重組新家。
她成了那個新家的——“免費附贈品”,被厭惡、被冷落、被丟棄……也是正常的吧……誰會喜歡怎么一個拖油瓶呢?
所以,女孩為了逃離,熬過義務教育,就獨自一人出去工作。
母親與后爸視她為煩人的包袱,巴不得她趕緊消失,那以后她再無與血緣親人有過聯系。
后來,她遇到段晴,這是他第一個交往的男友。
也就是身邊這位少年。
兩人從開始相識的相互提防,到知心好友……然后慢慢成為戀人。
少年和女孩已經在一起三年了,無意聽女孩提起過往事——她說那段生活如同人間煉獄。
話說,人間可以用煉獄這個詞來形容嗎?為什么有些人卻說這是人間天堂呢?難道每個人所處的人間,都不一樣嗎?
他沒法想象別人的人間是什么樣的。
對于他來說,和女孩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應該算人間天堂吧……畢竟他從來沒有像那段時光一樣快樂過。
以前他和女孩一樣,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出生在這個世界,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而活。
明明大家都生活在同一陽光下,她的光卻總被遮擋。
所以女孩才喜歡在窗臺放滿向日葵,躺在病床上的她一抬頭就能看見窗外許多的“金色”太陽。
那些微弱的“太陽”是只屬于她世界的光。
可女孩的背后又好像存在一個巨大無比的黑洞,就連這一點光,它都要吞噬干凈。
……
窗外深黑色的烏云掩蓋住大半個天空,遮的月亮透不出絲毫光亮。
好像[天]都試圖將女孩推下深淵,讓她的生命永遠停留在這一天。
天都市的雨今天下得格外大,急救車堵在半路遲遲未到。
段晴半蹲在女孩身邊,他不是醫生,不敢輕易亂動她的身體。
房間過道隱隱佛進幾陣冷風,將女孩穿著的純白長裙吹的皺成一團,遺露出細嫩手臂上那一個個觸目驚心的深色傷口。
段晴放下耳邊繼續撥號的手機,眉心蹙起,房間內回蕩起“嘟…嘟…嘟”的掛斷提示音。
他用力壓住下唇,直到舌尖嘗到一股鐵銹味,才深吸一口氣,重重的呼出去,像是要把整個靈魂都一并吐露出來。薄唇上鮮紅色的血痕慢慢蔓延流出,一直滑落到濕透衣角,在上面盛開一朵朵猩紅的血色玫瑰。
段晴雙眼滿是愧疚地端詳著女孩,瞳孔內閃爍的白光在黑暗中忽明忽閃。
“可……可……
對不起!你快醒醒吧……別嚇我了。你那么痛……那么難受,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為什么……要獨自忍受啊……”,段晴無助的嘶吼,眼淚不知不覺地劃過面頰。
林可可的臉上因為病痛的摧殘,表情變得異常扭曲。身體的溫度也在明顯有直覺地往下降。
心急如焚的段晴再次掏出手機,反復撥打急救中心電話。
那時他真的沒有一點辦法,只能盼著急救車能快點,快點來啊,還有林可可能再多堅持一會……
房間內流失的每一秒鐘,都讓他感覺仿佛隔著幾個世紀那么久遠。
兩人好像注定要相遇。
又注定要分離。
那時的兩人感覺彼此就是對方的精神食糧,兩幅殘缺的軀殼相互解構結合,仿佛拼湊出了一具完整的靈魂。
一具可以跨越世俗……的靈魂。
如今一副軀殼嫣然倒下,另一具靈魂瞬間再一次轟然崩塌,變得更加的殘缺不全……支離破碎。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總感覺像是蓄謀已久,又或是命中注定一般。
段晴回想起平時明明有問起林可可的身體狀況,但她總是笑著對他說“沒事”。
最近忙于工作的他,也沒有過多留意細節,難道是林可可在刻意隱瞞病情?
他打量著房間內散落一地的藥品,好像從來沒有看到林可可當他面吃過。
最近也是一如反常的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面,很少下樓散步。
現在他終于懂了。
原來林可可一直都在騙他。
明明她不擅長假話。每次都能被他輕易拆穿,為什么這一次,他卻……毫無察覺。
段晴心里一動,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一個干瘦女孩的身影,女孩對著鏡子重復讀著準備好的[謊言詞],像是訴說自己的臨終遺言,一遍又一遍……認真的默念。
“林可可,你個傻瓜。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啊!我怎么能眼睜睜……看著你在我面前死去啊!”
段晴無力地靠在白色墻壁上,左手夾在腰間,垂下的頭能埋進懷里。
他的內心陷入深深的自責,盯著手機屏幕上的時鐘發起呆。
數字在麻木不停變換,時間也在不停流逝。
嗚嗚嗚———
屋外嘈雜的雨聲中隱隱傳來微弱刺耳的悲鳴笛聲。
這時,玄關的門響了。
段晴的眼睛猛的亮起,像極了瀕臨溺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