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容越跑越快,沒多久便來到了雅園的門前。
想要推門,手伸到了一半又收了回來。
瞅著眼前的朱漆大門,不禁有些郁悶:自己對人家的私事用得著這么上心嗎?
再說了,在沁芳齋住了數月,除了她與雅園內的白曦宸,這方圓之內,還有沒有其他人,她最是清楚不過了。
剛才那個人必是白曦宸無疑,這還有什么可懷疑的呢?
這般進去,實在是多此一舉。
更何況,她已經在雅園內與白曦宸相處了三天,這么晚了,一個人跑到雅園來,若是讓周云芳有什么誤會,豈不是罪過?
心中雖然這樣想,可是一雙腳卻是生了根一般,不愿向前,卻也更不想后退。
躊躇之際,忍不住將周云芳剛才說的那幾句話在心中琢磨了一番。
這一細想,不覺對整個事情明白了大半。
白曦宸,寄居周府……落難公子。
周云芳,周府小姐……寂寞閨中人。
才子佳人,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怎奈小姐早有婚約在身,落難公子與其夫家身份懸殊,最終只恨有緣無份,有情人無法修成正果。
抱憾之余,便有了竹林之內活色生香,纏綿悱惻的一幕。
理清了思路,方才的情形,重新浮現在了云容的眼前。
她不自覺的,臉騰的紅了起來。
白曦宸老遠便看見云容一個人站在雅園的門前發呆。今天她穿了一件淡青色的長裙,長發一半被玉簪綰起,剩下的散落在腰際,在夜風中飄曳起伏。
她不算是傾城之姿,至少遠不及母親容顏出眾,可是她身上的陽光與朝氣,讓她整個人都散發出動人心魄的光芒。
就好比現在,她的表情明明是落寂的,可嘴角卻還掛著一抹笑意。
可她根本不會偽裝,任憑是誰,一眼都能看出她的心情定是十分不好。
說道心情,他今天的心情也很是不好,很多事情,必須在他離開周府之前徹底解決。
人在世上,時常身不由起,多時,雖非自己所愿,卻又不得已而為之。
可是,看到了眼前的這個小女子,白曦宸的心情似乎好了許多。
站在樹旁,靜靜的欣賞她臉上豐富的表情變化,他自幼習武,目力一向驚人,借著月光,竟看見她的臉最后漲的得通紅,一副含羞嬌愧的樣子,是如此的惹人憐愛,一雙腳不由自主的向她移去。
走到了她的身邊,才要說話,她卻猛地轉過身,拎著裙裾,一頭撞入了他的懷中。一個踉蹌,伸手便將她抱了個滿懷。
云容被嚇了一跳,抬眼便看到了白曦宸那張俊逸勝仙的臉。距離如此之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呼吸有意無意的打在了她的額頭上。
云容推開他,一雙大眼睛狠狠的對著他的襟口看了又看。
白曦宸忍不住被她的神情逗樂了:“我的衣服,有什么不妥嗎?”
云容看他穿戴得十分整齊,絲毫看不出方才的半絲痕跡,低著頭吞吞吐吐道:“很整齊。”說完,拎著裙裾便向竹林跑去。
跑著跑著,突然回頭對他說:“其實,有些事情若是肯去爭取,未必會沒有結果,就算是兩個人身份懸殊,也可以拋開一切,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白曦宸一頭霧水,反復品味著她的這幾句話,心中似有所動。
清晨,云容用過早飯,便有管家派人來請,說是周老夫人請了裁縫為三位小姐做衣裳。
待她到時,周云芳與周云嫣早就已經到了。
周云芳今日換了一件鵝黃色的紗裙,越發顯得嫵媚,氣質不凡。
她見了云容,笑道:“三妹可來了,我與云嫣正等你呢。”
云容看著她微微露在紗衣之外雪白的脖頸,不禁又想起了昨夜,她與白曦宸在竹林之內纏綿悱惻的情形。
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心也有些起伏不定。
“三妹,看看有什么喜歡的料子,挑完后再讓劉師傅幫你量身。”
云容的目光略微在桌上擺著的那些玲瑯滿目的布料上掃過,低聲道:“大姐,我最小,還是兩位姐姐先挑吧。”
周云芳卻不依:“三妹初來不久,自是要多做些衣裳,這一次,我與二妹不過是做個陪襯罷了。”
周云芳一邊說,一邊走過來,拉著云容的手,向桌前走去。
可一抬頭,便又看到了周云嫣惡狠狠的眼神。
云容本就對這些穿戴之事毫不在意,見周云嫣如此態度,更是沒了興致。
索性將自己的手從周云芳的手中抽回。
剛要開口,卻見周云芳身形有些不穩,弓著身子,干嘔起來。
周云嫣跑過來,一把推開云容:“大姐,你怎么了?”周云芳面色慘白,被丫鬟們攙扶著回到了閨房。
而那個周云嫣一口咬定是云容推了云芳,云芳才站立不穩,險些暈倒的。
云容百口莫辯,只得隨著眾人一同來至周云芳的閨房。
雕花紅木的大床上,周云芳身上蓋著一床薄薄的絲被。緊閉雙目,額頭不時滑落下幾顆汗珠。
紗簾外,她的手腕處覆了絲帕。一位老者正手捻長髯,為她把脈。
雖是夏日,可簾內簾外的病人與醫者卻同時冷汗涔涔。
這醫者不是別人,正是周云芳自幼起便為周府各位主子看病的老郎中崔世友。
他的醫術在淮南一帶頗有名氣,人稱崔神醫。
不知過了多久,坐著最近的周夫人,忍不住問道:“老先生,小女到底是身患何病?”
崔世友指尖微微有些顫動,從懷中掏出帕子,在額間擦拭。一副欲言又止之狀。
一陣腳步聲傳來。
丫頭們挑簾施禮,周慈恩快步走了進來。
沖著崔世友抱拳道:“世友,芳兒下個月便要進京完婚,這身體無論如何也要在進京之前調理好,帶病完婚,太過不吉,宰相那里怕是不好交代呀。”
哪知崔世友不聽則已,此時猛地站起身來,沖著周老爺連連抱拳道:“請贖世友醫術不精,大小姐這病,老夫實在是瞧不出病因,還請老爺夫人,另請高明吧。”
話未說完,人經向門外走去。
此話一出,驚得周夫人哭出聲來,就連一向處事不驚的周慈恩也不覺緊蹙眉頭。
“世友,你我相識多年,芳兒也是你看著長大的,若是連你都不知病因,那芳兒的病,豈不是沒救了?”
崔世友雖嚇得一身冷汗,但周慈恩這幾句話卻也讓他止住了腳步。
他與周家也算有些交情,可是遠在京城的宰相可是萬萬惹不起的。
日后若是知道,這周大小姐的病是他確診,一怒之下,十個腦袋,怕也是不夠砍得。
周慈恩是何許人物,看到崔世友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便猜到他肯定是另有隱情。
屏退眾人,云容只得隨著周云嫣與其他婢女婆子退了出來。
病因未明,云容也不好離去,可巧周大小姐的閨房外,便是周府的花園。
云容便一個人順著花間漫步。
才約有半注香的功夫,迎面就見一個男子信步向她走來。正是那日在正廳用飯時,有過一面之緣的周瑾瑜。
他眉頭緊鎖,全無了那日看到的瀟灑不羈,腳步匆匆,似是剛從周云芳的閨房內走出來。
“大哥!”上前施禮,卻被他攔下。
“他們都散了,云容也回去歇著吧。”
云容笑道:“大姐方才與我一同裁衣時,險些暈倒,二姐說是我害的大姐,云容還要在此領罰,自然是不敢走遠。”
周瑾瑜一聽,便大笑起來:“我知道云容是女中豪杰,可這件事就算云容有天大的本事,也萬萬是與你無關的。”
“大哥,此話怎講?”
周瑾瑜將臉湊過來低聲道:“云芳是懷了身孕,你說怎么會與你有關呢?”
“你說什么?大姐她……她有了身……孕?”云容的一句話哆哆嗦嗦的說了半天,寶石般閃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望著周瑾瑜。所有的驚奇慌亂,不可置信都毫不掩飾的寫在了臉上。
相府未過門的大少奶奶在娘家珠胎暗結,這件事若是傳出去,恐怕不足一月,會成為天朝大地上人們最津津樂道的話題。
清白對一個女子,是何等的重要,更何況此人是相府的少夫人。
到那時,天下雖大,恐怕再無周云芳一屆弱女子的容身之處。
周瑾瑜看著她紅彤彤的小臉上驚訝、懷疑再到沉思、擔憂,短短時間內如此多的表情交疊替換,十分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不擔心嗎?”
云容擰著眉頭,撅著小嘴,像看怪物似的盯著他。
周瑾瑜慢慢收住笑容,口氣變得鄭重:“云容,若是有一天周家也逼你嫁一個自己不愛的人,你就知道,我今天為什么會在這里痛快的笑出聲來了。
會讓云芳痛苦一生的并不是不能嫁入相府,而是她不能跟自己最愛的人結為夫妻。
若是因為這件事,相府退了這門婚事,
對于周府或許是場損失,可是對于云芳未必不是件好事。”
“大哥……”他的這番話著實讓云容震驚不已。整個人順勢坐到了旁邊的石凳上。
揚起頭,陽光下,周瑾生動的眉眼,深刻嘴角,處處顯示著真誠與坦白。
直覺告訴云容,這個少年在周家似乎同自己一樣,生活得并不開心。
他挨著云容坐下:“你就叫我瑾瑜好了,我與整個周府格格不入,他們替我安排好的路,我是不會走下去的,也許很快我就會離開這。”
說到這里,周瑾瑜的臉上閃過一絲淡淡的失落,很快又被笑容代替:“但能遇到你這樣一個妹妹,我倒是有些意外。想必你在這里也
不會開心,在我走之前,帶你出府好好玩玩兒。”
“出府玩?”云容有些激動,外面的天空對她來說,有著致命的誘惑。
兩人正說著,便看見很多人將周云芳的閨房圍了起來,周氏夫婦與崔世友從周云芳住的繡樓內走了出來不久,便有人哐啷用一把大鎖,將房門鎖住,很快里面又傳出了女子的哭聲。
一時間,夏意盎然的花園內,在脈脈不得語間生出些寒意,讓云容不由打了個冷顫。
周瑾瑜冷笑一聲,然后搖頭嘆息道:“只盼著,云芳的情郎,快些將她救出這牢籠吧。”
離開了周府花園,云容飛也似的一路跑到了雅園的門前。此次她毫不猶豫,推開大門,拎著裙裾高喊道:“白曦宸,快出來。”
直至跑到屋內,卻不曾見那少年半個人影。
她只得在窗前的長椅上,坐等。
直到月上柳梢,也不見白曦宸歸來,云容抵不住倦意,趴在桌上,昏昏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