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的日月，年年歲歲的悠長，若不是，窗上那淡了的窗花，我都疑心，我們到宮內已經有了一段時日了，因為，每一天都太相似，沉靜而幽冷的每一天。

又過了幾天，聽得宮人傳，皇上主持了今年的籍田禮后，見天下太平，農事興旺，一時興起，便在御花園內設宴，叫眾妃一起。

待我們給小姐梳裝完畢，隨著小姐到了御花園中之時，才感覺到不妥，原來，眾妃子都穿紅著綠，脂粉濃香。

小姐原本因著不想在眾人間出挑，所以選了件素色的輕羅軟紗裙，只在腰間系了條粉色的裙帶，以求不太素，犯了皇家的忌。

可是，未曾想到，她這樣的淡雅裝扮，竟在一群姹紫嫣紅的霓裳倩影中，反倒顯得清麗脫俗。

看到那些先是驚艷，繼而妒羨的眼神飄過來，小姐在我耳邊說著：“夏荷，我們快些的回去！”

我知道她是想回去換了衣服再來，便隨著她走向園門口。

剛到園門口，我們就見到前面眾多的宮人，簇擁著明黃色的御輦已經走進園內來，此時，正與我們相對。

宮人已經在唱諾，皇上駕到。

我感到小姐的身子抖了下，我隨著她屈膝行禮。

御攆慢慢的經過我們的身邊，我似聽到小姐輕舒口氣的聲音。

正在這時，卻聽到一聲慵懶的語調：“停！”

一片的悉悉索索之聲，那輕快行進的御攆就停了下來。

四周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只有園內隱隱的傳來些歡聲笑語，極淡，只隨風飄過。

有腳步聲，慢慢的，沉穩的走近來，還有，那股莫名的，讓我心安的幽幽香氣，也慢慢的彌漫在我們的身邊。

終于，我低垂的眼瞼，瞥到一雙玄色長靴停在前面，上面飾滿了金黃色的紋龍。

“平身罷！”依舊是那份慵懶的聲調，還伴著一份可有可無的淡漠。

小姐站直了身子，我只躬身向后退了一步。

慢慢的抬起頭來，皇上長身玉立，正站在我們前面。

那皇冠上垂下的十二槲白玉珠，使我看不清他的臉，只清晰可見他那如刀鋒般犀利的下頜與緊抿的薄唇。

還看得出的，是那臉上有著淡漠與一絲的好奇。

此時，他不發一言，只向著小姐伸出手來。

我感覺到身前的小姐，身子在顫抖，可是，她卻一動也不敢動。

皇上的手，輕輕的摘下小姐鬢間的那枚藍蝶銀釵。

那銀釵顏色艷而不俗，且那蝴蝶的薄翼隱隱欲飛，是小姐平素最喜歡的一件飾品。

“你是何鎮海的女兒？”他說，十指修長，只一味的擺弄著那銀釵。

小姐回道：“是，皇上！”

“雪是你的名字？”皇上說，他手指一劃，那釵一轉身，釵尾面向了小姐。

這釵也是小姐由娘家帶來的，釵柄上也雕著一個小小的‘雪’字。

小姐盈盈下拜，“是，奴家名妙雪！”

皇上在鼻中冷哼了聲，小姐身子一顫，不敢站直身子。

我感覺到空氣中的那絲詭異與緊張。

皇上側著頭，微睨著小姐，他的唇角露出冷笑來。

雖然由園子里隱隱的傳來著女子的說笑之聲，可是，我們這里，卻是那樣的靜，靜得只余呼吸之聲。

終于，皇上再一次的動起來。

“金簪如有意，先上玉人頭！”他輕聲的說，見小姐不敢應答一句，他便用那釵尾抵到小姐的下頜處，慢慢的上抬。

小姐不由得隨著他的力道，慢慢的抬起臉來。

“京城第一美，果然名不虛傳，只是，若是自持美貌，又妄作聰明，朕終是厭惡！”一個字一個字的，皇上的薄唇擠出這句話來，那份慵懶已經變成了犀利。

小姐聽到皇上如此說，忙跪了下去：“妙雪不敢！”

我也跪在了后面。

“哼！”聽得皇上冷哼聲。

我終不敢再抬頭去看。

直到聽到他移步走遠，空氣中那抹幽幽的香氣也漸漸的淡去，我才敢起身，上前去扶起小姐。

小姐的手是那樣的涼，我直喊了她兩次，她才回過神來。

“小姐，我們現在？”我問著，似乎再回去換衣服，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們進去吧！”小姐說，玉顏失色，而她的鬢間，已失了那枚銀釵。

聽到太監已經在園子內高聲唱諾“皇上駕到！”

里面一片的“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今日的御花園當真是衣香鬢影，鶯聲燕囀，人面春花相映輝然。

這樣的奢華盛極，卻也不負了如此春色！

就在那片，我曾舞過空竹的綠地上，列了十數張桌子。

皇上與皇后、太后一桌，那皇后的妹妹，美人劉蘭芷，因著有著身孕，也坐在那一桌上。

其余眾妃，則按位份尊卑排位。

宮中最高等級是皇后，皇后之下為貴妃、德妃、淑妃、賢妃；妃之下又有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充媛，謂之九嬪；九嬪之下有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人；再就是寶林、御女、采女等位卑之宮人。

小姐的位置即不向前，也不靠后。

同桌的，有表小姐姜藹芳，還有薛金枝。

薛金枝滿面喜色，只見著她穿著一襲玫瑰色的衣衫，上面繡滿了妖艷欲滴的玫瑰，本是極俗的顏色與式樣，穿在她的身上，卻是顯得她的人更是憨憨的可愛。

我因怕被她認出來，就一直低首在小姐的身后，好在，到了這里，專有管上菜傳喚的宮人，倒也不要我做些什么。

還有一個妃子，穿著藕合色的裙子，一點的花俏也無，只在領口，袖口，繡著連綿不斷的“卍”字幅。頭上也是素雅，只佩有一支白玉簪子。臉上雖施了淡淡的脂粉，卻只是顯得敦厚圓潤，在這些千嬌百媚的妃子中，一點也不出挑。

雖如此，但她臉上的，和顏的神色，卻讓人看上去，十分的舒坦。

我一直沒有聽到別人稱呼她，也沒看到她與別的妃子說笑，直到一個五六歲大的女孩子跑過來，粘在她身邊，叫她：“母妃娘娘！”

又聽那服侍的宮女叫那女孩子為：“玉漱公主”，我才醒悟，原來，這個女孩子就是皇上的大公主，而她的母妃，那一臉和氣的妃子，就是婕妤安如信。

雖然在我的心里，一直為那個婢女青鸞不平，但見了這個安婕妤的樣子，就相信了那個傳言，那青鸞定是有著邀寵的心思。

這時皇上在座上說了，眾妃子可以隨意游玩。

早有宮人將備好的七彩綢帶，分發到各妃子的扶侍宮女手上，我也拿了一把的綢帶，跟在小姐的身后。

一時間，各花圃樹影間，都站了豐姿綽絕的女子，三一群，五一伙的，說笑著，追逐著。

小姐見眾妃子與宮人都站在牡丹花圃中，她便挑了人少的桃花林中。

系了彩帶在桃樹之上，東風起，那桃花瓣便吹落了一地，有些，沾到她的衣襟上。雖抖落下去，卻染上了深深淺淺的紅色，倒像是畫上去一樣。

小姐從我的手中，又拿了一根彩帶，挑著那高處的枝椏，正翹腳系上去。

正在這時，我聞到了那龍涎香，不知為什么，雖然只接近過幾次的皇上，但這種香味，卻讓我記憶深刻，此時，滿園幽香，我卻一下子，就嗅到了它。

我默默的回過頭去。

果然，那明黃色的身影，已經走近來。

小姐并不知曉，還在努力的系著那絲帶。

絲帶飄起，掩著她的臉。

她那輕羅軟紗裙與粉色的腰帶，在風兒的吹拂下，露著層層疊疊的嬌媚。

我知道，這樣的一副嬌媚，定已經入了皇上的心。

我欲開口叫小姐，卻見到皇上向我搖手。

低下頭退開，我見到皇上眼中，明顯的驚艷。

我默默的退開，只有默默，皇上已經明顯的，不讓我通報，心里忐忑，小姐，終是逃不脫取悅帝王的命運，于她，是命定，于我，卻意味著，我又一步的近了心中的那個念想。

再抬眼時，見到皇上走到小姐身后，抬手，幫她系了那彩帶。

小姐惶惶的回過頭，見到皇上，她驚愣著，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求助，我卻只有低下頭。

再抬頭，皇上已擁著小姐在懷中，他的單手，擎起小姐的臉，見他欲吻下去的樣子，我只有再低下頭，后退，后退。

那日在桃林中，究竟發生了什么，我直到很久之后才知曉，而那時，我只有退到數十米外，直到，遇到那個總管太監周全。

周全向著我點頭，示意我站在那里，聽候傳喚，我便伏首，而屏息靜氣。

只是，皇上片刻后，從那里走出來，臉帶慍色，我忙彎身行禮，他看了我一眼，冷哼聲，走了過去，周全忙匆匆的跟上去。

我見他們走得遠了，才去找小姐，卻見她依舊站在那株桃樹之下，只是，滿臉緋紅，見我過去，她咬著牙恨道：“為什么不通報我！”

“小姐，是皇上不讓！”我只有如實回答。

小姐用腳尖，不停的踢著那樹干，手也一直將一根彩綢，繞在手上糾結著，直到園子中，響起了樂聲，才與我回到席間。

我們驚疑的看到，皇上卻摟了那個庶女上官婉若在上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