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令帶領眾人一回到邊城,便把厚禮已獻至戎主然未能將衛昕帶回之事稟奏隴帝,還說衛昕降了戎主,已在戎國入朝為官,以后也難再詔回,請隴帝降罪。
公孫令此舉果然報了仇。隴帝閱覽之后驟然暴怒,命其發兵攻打戎國,勢要將戎地踏平,將戎人統統消滅。公孫令如實回復出兵時機未到,戎地如今兵強馬壯恐有憂慮,衛昕加盟練兵恐又是如虎添翼,如今積雪封山道路難行,等開春稍作休整再戰且不遲。天子一怒浮尸千里,隴帝一怒,群臣皆言衛昕有罪,而后衛氏一門伏誅,無一人留下,衛母自縊而亡,逃回的軍候余部也皆數入獄。
冬日寒夜,風卷過北地,晚上聽來分外瘆人,公孫令正若有所思,為發兵之事須細細籌謀。畢竟衛昕此人真是個禍患,想必戎主不惜以愛女留他是因為他深知弩軍之道,如今他既然肯人留在戎地,公孫令絕不會相信他不是真心效力戎主。他需要計算自己的計劃,他需要確保每一步都在自己的掌控之內,他需要狠狠橫兵邊境大勝衛昕,他需要得到一切他想得到的,包括勝利、包括女人。
曾經權傾幾朝的衛家被滅族的消息很快傳到戎國,傳到馬場。衛昕聞言頹然一退,只覺渾身血液倒流,沖得大腦發暈,幾乎站立不穩。原先心口那道傷口結了疤,一下子又被狠狠撕扯開,鮮血淋漓。他仿佛又回到來戎地的那日,一身飄零、無所依仗,被打回原形。他不知道自己后來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竟是一夜枯坐。等他意識到之時,天已經亮了,他緊緊攥著手中冰冷的玉瓶,循著玉瓶的紋理來回摩挲。
他從未感覺到自己的人生如此清凈過,清凈到幾乎一無所有。他知道外面尚有危險在等待著他,也尚有歡喜在等待著他。他曾經相信過,期翼過,努力過,幻滅過,彷徨過,掙扎過,跌到過又站起來,逃離過又迎難而上,如今剛慢慢開始愛人也被人所愛,為何一切又被推倒重來?他恍然人生是一重苦難緊接著一重苦難,永無終止,每每自己以為暫時得以喘息,也僅只是下一重苦之前的和緩罷了,原來那苦難與苦難之間的甜蜜才是奇跡。如今母親已死,自己身陷他國,家門一朝傾覆,究竟是何人在幕后無情擺布著一切?他想問一問那人,是否也愿意給他一個解脫?或者問一問他何故逼迫至此?究竟他還能再做些什么?然而,并沒有人聽見他、或在意他,四下里靜悄悄得一片死寂,只有四下里落雪的窸窣聲。
玉瓶的塞子不知何時掉落了地,一粒香藥滾到他的手掌之上。他心中一驚,聞到蜜香他忽然想起了朝陽,那個明媚的、灑脫的、甜蜜的姑娘一次又一次給了他藥、給了他活命、給了他溫暖,她從來沒有做錯過什么,傾她所有的給予他希望,那樣的姑娘不應該被辜負。他長指一動,忽然將那顆藥捻了起來,小小的陰翳覆在他的眼瞳之中,仿佛讓他心中安定不少,隱隱約約也遮住了他眼中的那簇火苗。他仿佛透過那抹影子看見了寸許希望,看見了她在仰頭對他微笑,聽見了她在向他訴說。他承諾過要給這個姑娘不一樣的人生,他仍牽掛著他的姑娘,他的承諾不該隨風逝去。
恍惚之間,衛昕閉上了雙眼。他仿佛看到自己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四周白雪皚皚,他在雪地里一個人“咔嚓”“咔嚓”漫無目的得前行。前方有騎隊快如疾風馳過,馬上之人個個弩馬嫻熟、戰無不勝。領兵之人調轉馬頭又卷土重來,來到他身邊,森然問道:“你是否隴右衛氏?”衛昕甚是氣惱,憤而持劍道:“自然是!是不是又與你何干?”那人挑眉:“你可是想解脫?”衛昕有些悵惘,許久道:“我不明白。”那人朝他勾了勾手:“我帶你走。”衛昕一怔:“走去哪里?”那人徑自冷冷一笑:“果然是心志不堅,當年你祖父、你父親何等英雄,卻不料養出了你這樣隨波逐流的后人!”衛昕在頭昏腦漲、怒發如狂之際突然聞得此言,猶如當頭一盆冷水淋下,惶然抬頭,他陡然睜開了雙眼。
入眼室內,陽光透著雕花的窗欞投射而入,映在帳幔上溫柔和曦。衛昕坐起身,撐著手臂下了榻,一直走到了窗前。他推開窗戶,將視線投至窗外,窗外雪猶自未停,白茫茫得一片銀裝素裹,枝芽上沉著的積雪,在陽光下一點一滴融化滴落下來,寒風沁入心脾,竟像是將他心里最后一絲躊躇也一并帶走了。
衛昕想起了戎主,他胸懷天下,心無私念,他以身和親,志在權宜養民,算是一個好皇帝。而隴帝,對周遭幾國的覬覦卻是長在骨子里的,自己、母親、祖父、公孫令……這些人無一不都是隴帝眼中的棋子,可用則用,無用則棄。這些年戎國在戎主和政治理之下,韜光養晦,戎人風俗勁勇,尚武尚力,民皆習戰,國力可謂是空前強盛。反之,隴帝自己越來越成為隴國發展壯大的絆腳石。他已經歷了很多事了,從自己的經歷再去看別人,知道何謂徒勞,一切通透之后甘苦便有了計較。
三日之后,戎主的文書進了馬場,昭命衛昕覲見。衛昕接得昭命,一路催馬一身雪珠直奔宮門,行到殿前反而緩了腳步,一步一步自階下登至殿前。
“陛下召見所為何事?”衛昕見禮道。
戎主神情有些猶豫,微微垂眼,道:“朕聽聞,如今隴右已經厲兵秣馬準備攻戎。朕實在憂心,子卿可有主意?”
“陛下聽何人所說?”
斜后方一名武將出列,一板一眼道:“陛下,隴人慣素狡猾,不可輕信。請陛下早做決斷,吾等立即備大軍以待。”
戎主沉吟不語。
衛昕冷靜道:“天下至貴,莫若以和為貴。”
戎帝聽罷拊掌叫好道:“好個以和為貴。”
衛昕低頭道:“陛下胸懷寬廣,衛昕受教。”
那武將在旁忿忿不平道:“臣不解,大戎兵強馬壯,為何忌憚隴國?”
戎主聞言眉心緊蹙,冷哼道:“你有多少見識,如何能下定論?河谷的教訓這么快已忘了?大戎兵強將少,少生戰禍,為國為民都是好事。”
說罷戎主想起衛昕,關切地問道:“你臂上的傷怎么樣了?”
衛昕拱了拱手回道:“多謝陛下,已無大礙,愿為陛下分憂。”
戎主眼光慢悠悠在衛昕臉上打了個轉,見他此番主動請命似已應了自己當日之邀,他揚聲道:“傳朕旨意,授衛昕右校王,專司弩軍營。”
衛昕緩緩抬起頭來,眼中似有光芒異動,他竟出奇得平靜,叩首道:“臣謹遵王命,定不負陛下所托。”
四周嘩然,好幾位武將見衛昕坦然接受了不免都深深看了他一眼,見戎主施施然笑咪咪,心有不甘又無可奈何,下了朝皆紛紛順著戎主隨意賀了幾句。
衛昕淡淡擺手道:“日后同朝為官,莫道當初了。”他不知道自己這么做對不對,但無論如何他知道自己想試一試。一個人的世界太可怕了,而挫折又太大了,他已不想再否認任何的機會。人皆畏死,獨他已不畏。知道了自己在此注定為活命掙扎,知道了自己避無可避,知道了自己注定會死,反而能撒開手腳,在那之前轟轟烈烈做些自己想做之事。如果這是他的命,他也不會就此認命!
少傾,戎主派人送來了官服賞賜,其他黃金華服也不在少數。當夜,戎主又賜下宴席,一頓飯的功夫,衛昕由隴將正式成了戎將。
衛昕才變遷了官職,馬場之事蘇老便也不讓他再做。他依舊住在馬場的小院里,也不搬去新的府邸,也不操心自立門戶,一心一意開始日日晝出夜歸改革軍事操練弩兵。從教戰士們蹴鞠、角抵、弩術、箭術,弩射等科目,到以方、圓、錐形、鉤形、雁行、箕形等陣勢,到金鼓、旗幟、負幡的用法,再隨后根據戰士們的特長分配成材官、騎士、弩兵,車兵等兵種,而后鑄造巨弩車、改制弩箭。他自己事事親力親為,每月根據訓試的結果拔擢勇士。
戎主這段時間也開始依仗衛昕,經常邀他入宮商談國事。半月之后,戎主下旨賜婚衛昕尚奴奴公主,加其爵位。消息一經傳出,朝野動蕩,上至宗親重臣,下至儲官仕子皆持以反對。敗軍之俘,何堪拜了右王再尚公主?然而反聲之下,也不乏贊同之聲。有些事在有些人眼里是離經叛道,在有些人眼里卻是曠世之舉,海納百川用人唯賢,戎主之兇襟廣闊于山河。然而,無論前朝后宮如何爭論激烈,戎主都不為所動,命蘇老照常籌備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