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也不再出門打工了,待在家里幫忙做點農活。她的頭發剪短了些,皮膚也黑了些,越來越勤快,越來越孝順。只是偶爾會一個人坐家門前的秋千上發呆。
那是邱叔叔做的秋千,用一條粗粗的麻繩,綁在芙蓉樹的大枝椏間,底下吊著一張板凳大小的木板。很簡陋,卻是我的娛樂場。我很不高興小姑搶我的秋千,可是母親拉住了我,百般告誡我不要過去吵她,我只好作罷。
后來,她坐在秋千上發呆的時間越來越多,越來越長,我也上學了。
有一天中午放學回來,剛走到院子口,就聽到里面異常熱鬧的聲音。有一陣陣的鞭炮聲,人們大聲的說話,好像有什么高興的事,好不熱鬧。
我歡快地走進家門,看到廳堂正中間坐著一個女人,一身紅色,紅色的上衣,紅色的裙子,紅色的鞋,連襪子都是紅色的。看不到臉,因為頭頂著一塊紅色的方布。我走進一看,布上面繡著兩只漂亮的鳥兒,嘴對著嘴,紅布的四周是一條條長短一致的墜子,很好看。正看得入神,奶奶端著一壺水酒出來了,遞給了那個紅衣服的女人,讓她捧在手里。我湊到奶奶面前問道:“奶奶,這個人是誰啊?”
奶奶眉開眼笑:“乖乖,這是你的小姑啊,她今天要嫁到婆家去啦!”
“是嫁給邱叔叔嗎?”我大聲的說道,引得親戚全部回過頭來,奶奶卻突然捂住了我的嘴巴,把我帶到房間里,交給了母親。
在房里,母親百般叮囑,以后不能提邱叔叔了。小姑嫁人了,嫁到鎮上,那是爺爺為他疼愛的小女,千里挑一的婆家。住集市中央,家里還有個碾米加工場,男孩子個高、寡言,看著老實。就那樣,24歲的小姑,頂著紅蓋頭,穿著紅嫁衣,坐著花轎,從村里嫁到鎮上。那時候的她,也曾懷著簡單的心愿;和丈夫恩愛白頭,幸福美滿吧。
這樣的愿望其實很容易,只要丈夫是個勤快本分的人。
而那個我的姑父,他不是。
小姑嫁過去幾個月后,就懷孕了,奶奶帶著我去看她。那時候她還和公婆、叔伯一起吃住,一大家子擠在一起。在小姑的房間,我看到小姑抹著眼淚跟奶奶說話,說婆家菜里沒有油水,每天食之無味,懷孕了婆婆也只是給他清水加白菜葉煮飯。而丈夫對她也是不聞不問,很少陪她。自己挺著肚子,還要去河邊洗一大家子的衣服,站在水里,腳涼、腰疼。奶奶生性軟弱,也陪著小姑流眼淚卻又無可奈何。
甚至,回家都沒有跟爺爺說起,乃至于大家都不知曉。
半年后,小姑生了,是個女孩,大眼睛白皮膚,倒是很端正,坐完月子,婆家就給他們兄弟幾人分家了。小姑分的房子最差,好在把碾米場分到了,父親安慰她說,好好操持,不會愁吃穿的。
在那個年代的農村,家家戶戶吃的大米都是自家種植,收割,曬干,然后儲存在谷倉,要吃的時候,用竹子編的籮筐挑上一擔,到碾米場里去殼,再回家篩選一下,粗糠拿來燒,細糠喂豬,大米就是全家的口糧了。那時候的碾米場生意極好,算是富裕的行當。
可是小姑的那個男人,卻愣是把這么好的行當給攪黃了。他每天睡到中午11點,任來碾米的人敲破門都懶得起來,偶爾起來做一下,還老是跟客人為了一點點事吵個你死我活,時間長了,就沒人來碾米了。他好吃懶做,有點錢就去賭,賭贏了就去喝酒,輸光了就回來偷。
把小姑唯一的一個結婚戒指都偷去賣掉了。一開始小姑還會鬧,跑去公公婆婆那里說,卻被三言兩語打發了。回娘家來哭訴,娘家人卻做了一輩子后悔的事,他們覺得那個男人只是還年輕,等孩子大一點有壓力了就會改的,所以都是勸小姑忍忍,再忍忍。
或者,爺爺繁清也是不相信,他百里挑一給小姑選的丈夫會差吧。
小姑有苦難言,再也不跟任何人說起。直到那個男人開始用拳頭,從第一次的一拳打在小姑的左臉,到后來的雨點般的打在全身。從一開始的打完還會自責、道歉,到后來的不盡興,冷笑,不過短短一年的時間。小姑就這樣成了那個男人的出氣筒,沒生意被打,輸錢了被打,女兒哭鬧被打。甚至根本沒有緣由的,只要他想打,就不分場合的拳打腳踢。小姑每天活的戰戰兢兢,如同地獄的生活,距離不過5公里路的我們,卻并不知情!
那個端午節的晚上,爺爺被抬回來了,在自家床上斷了氣,走的時候嘴巴沒有閉上,想說什么。
爺爺出殯那天,天特別的陰沉,一家人都還沉浸在爺爺離去的悲痛中。將爺爺的物品燒掉的時候,我們全家人都在,突然一聲痛徹心扉的喊聲,讓我們震驚了。
“爹啊,你害得我好摻啊!”在廳堂,小姑曾經出嫁的地方,現在擺著爺爺靈位的地方,小姑斷斷續續地哭訴中,一家人才知道小姑這幾年過著怎樣的日子!
二叔很激動,怒氣沖沖的要去找那個男人算賬,被奶奶哭著抱住了。父親倒還算冷靜,勸小姑過不下去就離了。在一家人的支持下,小姑決定第二天就回去把東西帶上,然后回來娘家住,商量離婚的事。
第二天,小姑像鐵了心一樣的走了,卻沒有在意料中回來。
直到,我在學校,聽到兩個鎮上調來我們村教書的女老師的談話。
“你聽說了嗎?昨天有個女的在家做飯,突然發瘋了,一個人在街上狂奔,她家里人追了很久才在蓮田里找到,一身的爛泥。”
等我放學回家,才從母親嘴里知道,她們說的那個瘋女人,就是我的親姑姑,那個曾經很漂亮的姑姑,那個照顧我好幾年的姑姑。
我的姑姑,她曾經和那個男孩把愛留在了蓮花叢中,最后,她也把清醒留在了蓮花叢中。
周末,我跟著母親去看了我的小姑。她坐在床沿上,低著頭,干干凈凈的,一點都不像瘋子。跟平時一樣,干凈,文靜,靜靜地坐在那里。
我走到她面前,欣喜地叫了一聲:“小姑姑!”
她突然抬起了頭,看向我,眼神卻是渙散的沒有光彩,好像在看我,又好像看不到我。然后像突然醒悟過來一樣,開口對我說了一句話:“燕子啊,要好好讀書。”
我的眼淚一瞬間就決堤了,熱淚滾下來,年幼的我,知道曾經的小姑再也回不來了。
小姑這一瘋,就瘋了一輩子,時好時壞。后來她還生了一個女兒,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婆家帶去結扎。她再也不提離婚的事了。一個人承受家暴,貧窮的日子,把兩個女兒撫養長大。
去年,小姑終于不用挨打了,那個男人被車撞了,癱瘓在床。可是小姑已經提前衰老了,瘦的像一根蘆葦,干枯的搖擺著。女兒也是早早的輟學,結婚,并不如意。
而小姑仍然瘋著。
而爺爺繁清也走了,默默的來,默默的走,同一天來,同一天走。他的白骨早就化成了泥,風化在他出生的土地上。
他一輩子對人極好,無愧于心,對于兒女,大概最對不起的是他的小女兒。在他清醒的最后一刻,他見到的人也是這個小女兒。大概,他是悔恨的。
爺爺跟我說過,他早該去了,在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是那一把煙末,讓他多活了幾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