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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招魂

  • 無尾狗
  • 阿丁
  • 4669字
  • 2021-03-09 15:15:20

一會兒就聽見你姥爺喊你名字,聲說不上大,不過好像能穿透黑夜,好像再遠的地方也能聽見——小冬啊,你快回來吧!你姥姥也跟著喊——小冬啊,你快回來吧!

此時此刻的我是個喝醉了酒的鬼。

“你說什么?我太愛記仇?心胸狹窄?如果我再聽見你這么跟我說話,我撕了你,看見了嗎?就跟撕這張處方一樣。”

那些碎紙片在日光燈管的照耀下異常刺眼,像刀劍的寒光在女人頭上飛舞,我看到有一片狹長的碎紙降落在她的頭頂,成為一綹突兀的白發,那張清秀的臉立刻蒼老了許多,再配上她膽怯委屈的表情,足以讓我后悔剛才所說的話。但是酒精和胃液的氣味直往上頂,我有點兒想吐,就從床上跳下來,躥到水管旁,咕咚咕咚,涼水下肚,把那陣嘔鎮壓下去。

我點了支煙斜倚在床上,觀賞煙霧騰空后的情形。

“你別生氣好嗎?我不是那個意思。而且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很孝順,你不是跟我說過嗎,你說的我都記得呢——是你姥姥姥爺養大的你,他們活著的時候,有什么好吃的都給你留著。可是他們已經死了,再說,大人之間的恩怨跟你也沒什么關系啊!”

“當然有關系,我是我媽生的,我媽是我姥姥生的。仇恨也是遺傳密碼的一種,現在它就在我身上蠢蠢欲動。”

淡灰色的煙裊裊上升,前赴后繼,抵達天花板后又沿著墻壁滑下。

“這么說你承認你蠢?”

“當然承認,蠢,但是痛快啊,痛快就行。”她不說話了。

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我的心跳不像剛才那樣劇烈了,漸趨緩慢,足以讓我數清心臟早搏的次數,如今我早不在乎它了,讓它按照自己的節律跳吧,它不必管我的感受,每顆心臟都有我行我素的權利。

雷春曉一步步蹭到床邊,我乜斜了她一眼,那綹“白發”居然還在她的頭頂,她走過來的時候“白發”才飄然而下,那樣子有些凄涼。我閉上眼睛,看到故鄉房頂上、瓦片間的枯草隨風擺動。

“我不是不讓你抽煙,不過還是少抽點兒吧,你是醫生,你知道得過心肌炎的人抽煙不好……”

“我當然知道,可是不用你管。你要再給我藏煙別怪我不客氣。”

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把煙藏在什么地方,雖然就在我眼皮底下,可就是找不著。那時候我又不想去拉屎,當然不會動那卷衛生紙——煙就在卷紙中間的洞里。上個禮拜我打了她,給了她一耳光,那張臉上留下四個指印和鼻梁上的一道劃痕,那是我的指甲干的。現在那道劃痕還在,已經結了痂,我真想問問她是怎么跟自己的丈夫解釋的。她那個在廣州做服裝生意的丈夫最近回來省親,前幾天雷春曉給我在呼機上留言:他明日到家,下周再見。

“你丈夫不是從廣州回來了嗎?他沒問你鼻子的事?”

“你不是說過,不讓我提他嗎?反正沒什么事兒,我早不怪你了。”

“我就是好奇,他問你的時候你是怎么撒的謊。”

“我就跟他說,我給一個醉鬼輸液的時候不小心被抓了一下。”

打雷春曉耳光那晚,我確實喝醉了,她的謊話說得還算真實。我喝酒之后沒煙是不行的,一般那種時候我會一根接一根地抽。

大概是三個月前的一個深夜,我從劉老頭的鍋爐房出來,醉醺醺地回到科室。雷春曉值夜班,她打開了一間空置的病房,換了床單和被褥,把我扶到病床上。隔著單薄的護士服,我感受到她身體的柔軟和溫熱,我一把摟住她,揭開她的白衣,褪下她的褲子。如今回憶起來,我不敢肯定自己如果沒有酒精的輔助,有沒有膽色扒下她的褲子,有沒有膽色把我那個東西像注射器一樣蠻橫地插進去。膽色、膽色,這個詞真好,沒膽子當然就色不起來。

她的身體好極了,可以說非常理想,略微有些胖,卻還沒有中年女人失去彈性的臃腫,皮膚也很滑,這讓我的皮膚也感到舒適。

但是當我把那天晚上的情景咀嚼得如甘蔗渣之時,才想起雷春曉那天的褲子太好扒了,我居然沒有遇到一絲阻礙,她上半身倒在床上,只把屁股像海豚似的顫動了兩下權作抵抗,這個動作反而正好讓我扒得更爽利。那時我已是箭在弦上,以至于忽略了這個暢通無阻局面的真正開辟者是誰。

是雷春曉自己。

這場性事絕對是一個陰謀。從來醫院報到那天她看我的眼神,我就該洞徹她的心思,這個女人遲早有一天會對我敞開,將我這個弱小的、卻自以為是的家伙納入她陰險而濕滑的軌道。而我卻自以為勾引女人的手段老到、魅力難擋、一槍致命,事實上卻是我成了她的玩物,一個已婚女人的面首,一部需要定時捐精的機器。

“說來聽聽,你丈夫是不是現在根本不跟你干那事兒,一點兒責任都不盡,才把你搞這么饑渴的?”

“你醉了,睡一會兒吧。”她扯過被子給我蓋上,劈頭蓋臉地,我在黑暗中保持靜止,聞著棉被里的來蘇水味。過了一會兒,她把被子輕輕拽下來,露出我的鼻子。

我二十五歲,她三十二歲,跟一個比自己大七歲的女人做愛并沒有什么技術上的難度,令我感到羞憤的是,每次從她家里出來我都會帶走一些錢,當我穿好衣服要出門的時候,這個女人總是光著身子跳到我身邊,把幾張鈔票塞進我的口袋,然后拍拍我的臉蛋,親昵地說:“姐給你的零花錢,拿著!”

跟哄孩子似的,她還不如像個嫖客那樣直接把錢塞進我褲襠里。

有一天我走出她家的門。大雨瓢潑。我被雨淋得渾身濕透,我狗抖毛似的搖搖腦袋,水珠四下飛濺。我騎著自行車走在被雨水淹沒的馬路上,我肆無忌憚地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路上的行人都把自己裹在雨披里,他們聽不見我的笑聲,當然更看不見我的眼淚。

笑聲被雨聲掩蓋了,我的眼淚和雨水同流合污。

“丁冬,你趕緊回宿舍吧,一會兒萬一院長查房看見咱倆在這兒多不好。”

“五分鐘,我再躺五分鐘,你讓我想想我們家鄉的雨。我小時候就喜歡在雨天跑出去,我姥姥是小腳,她根本追不上我。夏天的時候,我光著屁股在雨水里奔跑,你不知道腳丫踩在泥里的感覺有多舒服,你不知道被雨水洗過之后我的身體有多光滑,滑得像條泥鰍,你更不知道雨后的地里野草和莊稼散發出的味道有多香……”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心肌炎是什么時候得的。我媽說,我四歲那年發了一次燒,燒得滿嘴說胡話,全是罵街的話。媽說我剛會說話張嘴就是“×你媽”三個字,當時我爸我媽都覺得匪夷所思,因為這三個字比單音節的“爸、媽”難度大多了。我哥后來講,頭一回聽見我罵街,我媽當時就給了我一巴掌,那時的我嬌嫩得很,不像后來我那倆狗日的表哥揍我的時候那么禁打——媽當下就把我扇暈了,我一個跟頭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爸當時就急了,”我哥說,“一腳就把媽踹地上,然后把你抱起來摩挲胸口、掐人中,我頭回見咱爸發那么大火。”

“你發燒那回,整整燒了三天,你爸又是給你打針,又是灌藥,可是怎么也退不了燒,我光在旁邊哭了,看著你爸把你扒了個溜光,拿毛巾蘸了溫水給你擦。擦著擦著,我就瞅見你爸吧嗒吧嗒掉眼淚,全滴在你肚皮上了。你姥爺一直坐在炕上抽煙,你姥姥陪著我掉淚,后來你姥爺把煙袋鍋往炕沿兒上磕了磕,下了地,說:‘冬他爹,孩子這是被嚇著了,你那一套不管用,試試老農民的土方吧!’”

“你姥爺瞧都沒瞧你爸,拿羊皮襖把你裹上就出了門,你爸臉發青、眼發直,盯著你姥爺的背影微微哆嗦,他一句話也沒說。你姥姥哆哆嗦嗦地抱著你的小棉襖小棉褲跟在你姥爺后頭,”我媽頓了頓,說,“我也跟他們出去了。”

“生你那年是冬天,你發燒那年也是冬天,又是深更半夜,天冷得要命,我跟著你姥爺姥姥往村外走。我攙著你姥姥,深一腳淺一腳地,瞄著你姥爺腦袋上裹的白手巾走。四周連個狗叫喚的聲都沒有,靜得出奇。一會兒就聽見你姥爺喊你名字,聲說不上大,不過好像能穿透黑夜,好像再遠的地方也能聽見——小冬啊,你快回來吧!你姥姥也跟著喊——小冬啊,你快回來吧!我聽著聽著就渾身發冷,使勁摟著你姥姥的胳膊不撒手,后來我就看見有四五堆藍火,火苗左搖右晃,就跟有個看不見的人一口一口地吹氣似的……”

“等我們回來,一進屋就看見你爸爸坐在堂屋里抽煙,他見我們回來了,也不跟你姥爺說話,就一把把你從你姥爺懷里搶過去。進了里屋,我和你爸、你姥姥姥爺誰都沒睡覺,就盤著腿坐在炕上瞅著你,你爸爸一會兒摸摸你腦袋,一會兒拿體溫計塞在你胳肢窩里,天蒙蒙亮的時候,你退燒了,再也沒燒起來。”

隱約感覺,我姥爺并不喜歡我爸。他們之間有一道我看不見的溝。我姥爺說過:“你爸太愛干凈了。”他的語氣可不是贊賞。在一個老農民的哲學里,骯臟幾乎是一種美德。

愛干凈了一輩子的我爸,卻在他生命終止的時候變得臭不可聞,他的肚子被車轱轆碾得稀爛,一些還沒來得及被他排出體外的糞便從迸裂的腸管里四下飛濺,死得極不體面。

姥爺干農活是個好把式,媽說姥爺第一次見我爸的時候就直搖頭,給我媽撂下一句“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是個書生”,就扛著鋤下地了。姥爺是個大高個子,我哥說他得有一米八,我覺得不止。我現在的身高是一米七三,瘦小枯干,面白無須,手無縛雞之力,跟我爹一個德行,總之沒遺傳我姥爺的大個兒基因。我爺爺高矮胖瘦我不知道,不過我爺爺的兒子我見過,我爸就不高。

我爸是最后一批知青。我爺爺奶奶的死訊傳到他插隊的農村那年,他和我媽結了婚。

聽我媽說,我爺爺是我們這個縣城里的名醫,新中國成立前遷居保定府,因為曾給日本駐華北司令長官的女人看過病,后被處決了。我奶奶隨后上吊自殺,官方說法是我奶奶“自絕于人民”。

某年入冬,我哥在地窖里發現了我爸的日記,我從中得知:我爺爺還給抗日名將池峰城以及一些紅色將軍看過病,家里的錦旗摞得小山也似,都給仆人們分了做了衣裳。據我爸記載,有個女傭人左屁股上寫著“懸壺”,右屁股上寫著“濟世”,說這是他親眼所見。我爸的半文半白我雖看不大懂,但也能從字里行間瞧出我爺爺一家當年的富足,可是我爺爺奶奶連一張照片也沒留下,一把火燒了個干凈。我在想象中勾勒了他們的大致輪廓:爺爺應該是戴著瓜皮帽的士紳打扮,身形精瘦,皮膚白皙,面頰清癯,戴著夾鼻眼鏡,手捧線裝古醫書,滿口之乎者也,滿腹內經岐黃。奶奶一準兒是大家閨秀,面若敷粉,眸如朗星,雍容典雅,氣質脫俗。

死訊傳來,我爸死了回城的心。在絕望中和我那垂涎他已久的村姑母親結了婚。這一府名醫的遺少,在土坯房里、在鋪著殘缺不全的竹席的土炕上,和我媽做愛做愛做愛,日復一日地重復著農村人吹熄油燈后唯一的、怎么玩都不煩的游戲,又親手從我媽血乎乎的陰道中把我哥和我接到人世,又機巧地與一個女人通奸,得以逃避了鋤頭鐮刀和農民手上磨礪了幾千年的老繭,直到他在通往小鎮的路上被拖拉機的車輪碾出屎來,也沒有再摸過一把鋤頭,沒有下過一次地。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個夏天,媽來縣城幫我收拾行李,她低著頭自言自語:“你這回真接了你爸、你爺爺的班了。”媽眼圈一紅,停頓片刻出了口長氣,微微揚頜,對著屋頂的虛空說:“不過,我兒子的這個醫生,肯定比你當得干凈。”媽的表情有點猙獰,我沒敢搭話。

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個“你”是誰,我爸。這“干凈”二字之內,藏有一個不干凈的故事。起碼我媽是這么認為的。

畢業后的那個夏天,我回鄉省親。舅舅給我講了我爸的故事,這個大圓臉胖子講得肥肉亂顫,唾液紛飛,從他嘴里出來的,是一段香艷的歷史。我在他對面坐著,心情復雜地聽著我父親的故事。那時候我一點都不怪講述者臉上滲出的淫邪,我覺得講這種故事的時候,講述者的臉上就應該是這種表情。

十五歲那年,我在正月里去鎮上理發,走在冷峭的天空下,走在清冽的空氣中。

“正月不理頭,理頭死舅舅。”——那時我盼他死咒他死。

二十一歲這年,我從醫學院畢業。我坐在陽光斑駁的葡萄架下喝著舅舅的茉莉花茶,抽著在五年前把我揍成豬頭的手遞過來的長支希爾頓,表哥給我把煙點著后,訕笑著離開。舅舅坐在我對面的藤椅上,他面前的紅木桌子上放著我從城里為他買來的禮品。他笑瞇瞇地看著我,眼神中不無慈愛和炫耀,他使勁收著大肚子,艱難地彎下腰拍了拍我的肩膀,對一個來串門的中年婦女說:“這是我外甥,剛從省城醫學院畢業。”

說話時他臉上油光發亮,伸出一只肥胖多毛的手指指著石桌上的東西說:“瞧,這都是我外甥給我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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