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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生產

  • 無尾狗
  • 阿丁
  • 5579字
  • 2021-03-09 15:15:20

馮愛蘭她媽生馮愛民那年正趕上伏天,村里的狗都吐著舌頭趴在陰涼里,哪怕心懷叵測的人來了也懶得叫喚一聲。

在咱們家,你是最有出息的一個,農村人都是在土里刨食,有幾個能上出學來的?你是這么多年來這個村子里唯一的一個,小冬。你身上有你爸爸那股子狠勁兒,實話說我挺佩服你爸的,別人怎么看他是別人的事,反正我覺得你爸有種,是個爺們。爺們想干成點兒什么事就得不擇手段,就得不怕別人戳他的脊梁骨。眼珠子再毒也殺不了人,這理兒,你爸懂。這么說吧,你爸爸很對我胃口,到底念過書,有腦子有文化,不像農村人,褲襠里夾著個不長眼的東西。

馮臭子,大名馮愛民的那小子他姐是公社書記,叫馮愛蘭。小冬你應該記得她,你小時候她還抱過你。提起這個娘們十里八鄉的人都知道,是出了名的鐵姑娘。不過她模樣可不丑,雖然長得黑點兒,可那是在地里干活曬的,咱種地的有幾個白人?馮愛蘭那年也不小了,有十七八歲了吧,要換成別的女人,早都生了一堆孩子,腰也粗了,屁股也大了,胸也耷拉了。可是馮愛蘭不是,一直沒結婚,身條兒還挺好,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我們那會兒都還年輕,正是想女人想得厲害的歲數,不過我們只敢從后頭偷偷瞅她,瞧著她走路的架勢,半大小子們都渾身發熱,可是誰也不敢跟她搭話,人家是干部,縣里的重點培養對象。所以說,我一直說你爸爸有眼光。

你爸怎么跟馮愛蘭勾搭上的我不是很清楚,不過我那時候看出來了,她瞅你爸的時候眼神都不一樣,直勾勾地閃賊光,這是對你爸動了心了。她從來不看別的小伙子,我們在一塊地里割麥子,馮愛蘭也跟我們一起干活,她彎著腰,撅著屁股,碎花小褂下面露出一大截白花花的腰,一大片汗珠。要說她身上可不黑,就是臉黑。馮愛蘭干活比爺們還麻利,她割完了一片,就去幫別的笨娘們割,男的她可不管,除了你爸。

丁文生干老農民的活可是個孬種,你說是不是,他舅媽?

小冬,我不是罵你爸,他畢竟是城里來的,沒握過鋤頭沒拿過鐮刀。才割了沒一袋煙的工夫,你爸那雙小白手就起了泡,麥芒粘在血泡上,再一出汗,那個疼跟受刑一樣,農村人頭回下地誰沒嘗過這滋味。他是我妹夫不假,可我沒法幫你爸,那時候講成分,我是貧下中農,那個詞兒叫什么來著?對,反動學術權威,你爸就是反動學術權威的兒子,是黑五類,我得跟他劃清界線,要不一家子都得受連累啊,你姥姥姥爺年紀大了不怕,我和你舅媽可怕呀,那時候說抓就抓,縣里頭監獄里一關,你表哥他們怎么辦?再說也不光是我,別人也不管你爸,他坐在麥子地里攤開倆手吸冷氣,誰都裝看不見。這時候馮愛蘭走到你爸身邊,也不說話,撿起你爸撂在一邊的鐮刀彎下腰就割,她割得分外起勁,圓乎乎的屁股在麥田里一撅一撅的,屁股溝都露出來了她也沒察覺。你爸爸和我們這群干活的人都看傻了,所有的人都看著那個馮愛蘭露出來的半拉汗津津、白晃晃的屁股發愣。

那天過后不久,我估摸著你爸就上了馮愛蘭的炕,秋收還沒完,這個娘們就把你爸送到縣醫院進修。那三個月里,馮愛蘭每次去縣里開會都要去看你爸。這在村里成了公開的秘密,你爸和馮愛蘭不清不楚的,多少年下去了,村里誰都知道。只有你媽,我那個缺心眼的妹妹對這事兒好像是一點兒都不知情。我也沒把這事告訴你媽,我和你爸關系還不錯,你那個癆病鬼舅媽是個藥罐子,今天腿疼明天腰疼的,那陣子都是你爸給她打針拿藥,有時候大半夜的你舅媽喘不上氣來我就去喊你爸,不管多冷的天,我只要在門外扯著嗓子一喊“妹夫”,每回都是不出五分鐘,你爸就披著棉襖、拎著藥箱出了屋。他自己做的那個“噴霧器”挺好使,你舅媽湊到跟前兒吸幾口叫什么茶堿藥水燒出來的熱氣兒,立馬就喘得輕了。

我是他大舅子,就不用說了,可全村的人都說你爸是個好人。這村里誰家的孩子沒讓你爸瞧過病?誰家的老人沒沾過你爸的光?成天老跟你滿村子瘋跑的馮臭子,就是馮愛蘭的大弟弟,就是你爸給救活的,村里人那天在場的,提起生馮臭子那天,沒一個不豎大拇指的。不過我可不這么看,那天我一直在場,直到那小兔崽子哭出第一聲兒我才回家,我瞅見馮愛蘭始終在你爸跟前兒轉,手里攥著條手巾不停地給你爸擦汗,像個使喚丫頭。你爸說,馮書記,給我打一盆熱水,拿手背試試不燙就行!她就乖乖地去燒水。你爸說,馮書記,拿把剪子,在火上燒紅了給我,得把臍帶鉸了!她就一溜煙跑到堂屋去燒剪子,就跟你爸是書記似的。你那沒心沒肺的媽那時候就抱著你站在一邊,就在眼皮底下,她居然傻得看不出自個兒的爺們和那女的不干不凈。

丁文生他為什么那么積極,為什么也不怕臭給馮愛民那個臟了吧唧的小兔崽子嘴對嘴地人工呼吸?他是為了馮愛蘭,馮臭子可是馮愛蘭的親弟弟。我早說過你爸是個聰明人,他不放過任何一個巴結馮書記的機會。

好吧好吧,就算是你說的“報答”吧。馮臭子一落地就碰見你爸算是有大福氣,要不這小東西早就淹死在糞坑里了。不過馮愛蘭遇見你爸可不是什么好事,這個黑臉俏娘們那時候還不知道,她總有一天會為你爸搭上這身好肉。

可惜啊,那年她也二十多歲了,可乍一看還像個沒出閣的大姑娘,胸也翹屁股也翹,這村里的爺們哪個不想親一口掐一把。可是偏偏就你爸有這個口福,那時候我琢磨著,這娘們身上的每一塊肉,你爸都啃過摸過了,他算是沒白活一場。不過打死我也想不到,你爸會死得那么那么難看,馮臭子是生下來沾了一身屎,你爸是死的時候弄了一身屎,他被拖拉機軋死那天,我也去了,你那時候小,恐怕都不記得了。你姥爺和你媽看見你爸那慘樣,手腳都軟了,是我從水渠里舀的水給他洗的腸子,血腥味和屎尿味混在一起直沖鼻子,我都沒嫌臭,一邊洗一邊拿手捋著你爸的腸子,鼓搗干凈了,又塞回他的肚子里,足足花了倆鐘頭。你不知道,洗過的腸子著實滑溜,我剛剛把它們塞進你爸那個破肚子,可手一松,禿嚕一下就又冒出來了……

我不記得他在場。為我爸收拾腸子的是我姥爺。可我舅舅的回憶真實無比,這些生動的細節讓我對自己的記憶幾乎產生了懷疑——一個家族的歷史,也變得不那么可信了。

馮愛蘭她媽生馮愛民那年正趕上伏天,村里的狗都吐著舌頭趴在陰涼里,哪怕心懷叵測的人來了也懶得叫喚一聲。我那個病懨懨的舅媽正昏昏沉沉地睡著,我舅舅也躺在一邊,但涼席被他的后背烤得發燙,仿佛睡在火炕上。

他被熱醒了,就爬起來走到外屋的水缸舀水喝,驢一樣把水灌入喉嚨,他又舀了一瓢水來到院子里的槐樹下,彎下腰,把那瓢水澆在頭頂。直起身時他聽到一個女人的尖叫聲。聲音短促而尖厲,卻足以穿透這個村莊里板結的空氣,驚醒這個村子里所有正在午睡的人。

我媽抱著我來到馮臭子家的院子里,確切地說,這個院子那時候叫馮愛蘭家。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敢肯定有關那年夏天的記憶來自別人的講述還是自己親眼所見,但是我能夠清晰地復原起馮臭子出生時的場景,就像是電影,而且是彩色的、立體的,還有一股屎尿的刺鼻臭氣飄浮在我腦子里。這個叫馮愛民的孩子后來成了我童年時期的玩伴,他雖然比我小將近兩歲,可是這并不妨礙他日后成為我第一位性啟蒙老師。事實上,馮臭子他娘的身體是我來到人世后看到的第一個成年女人的身體,這個女人的裸體沒有給我留下任何美妙的記憶,布滿條紋的松弛肚皮與血肉模糊的產道以及浮腫、青紫的大腿和腳踝,與我日后在人體攝影畫冊甚至黃色錄像中見到的女人簡直不是同一物種。

這個強壯的產婦在二十多年前生下了馮愛蘭,此后很久都再未懷孕。大約一年前,一個叫花子在她家討了兩個玉米面餅子和一碗水,作為報答,叫花子把一顆用三層錫紙包著的藥丸送給了馮愛蘭她娘。后來村子里的老人說,馮愛民他娘按照叫花子教給她的使用方法,在和馮愛民他爹行房前,把藥丸剝開送入下體深處,然后在臀部墊上兩個枕頭,等覺著里面像有把火燒起來的時候,輪到馮愛蘭他爹出場,開始制造子嗣的運動。兩個月后,一個將被命名為馮愛民的胚胎出現在女人的子宮里。

我媽說,我父親活著的時候曾到馮家打聽,他很想知道這顆藥丸的成分,可是馮愛蘭的爹娘堅決否認了叫花子和那粒藥丸的存在。因為,假如這確有其事的話,這家人將背上傳播封建迷信的罪名。這對憨厚的農民夫婦曾被他們當公社書記的女兒警告過:“你們再這么說,我這個書記就當不成了,還得把你們倆抓起來!”

在我舅舅聽到那聲尖叫前大約五分鐘,這個高齡產婦從溽熱難耐的屋子里捧著肚子一溜小跑來到茅房,當她把一泡熱尿射入茅坑后,一個粉紅色的、沾滿胎脂和羊水的肉團隨之從產道內滑脫,女人本能地伸手去抓,卻只抓住了一根滑溜溜的臍帶,一個新生的嬰兒墜入茅坑。這時,女人發出一聲尖叫。這聲尖叫最終把我父親和舅舅以及我母親,還有其他看熱鬧的人統統召集而至。

然而我卻回憶不起我爸搶救馮愛民的整個過程。有關這個小名叫臭子的男孩怎樣脫離惡臭的環境和死亡的威脅,我所知道的一切都來自我舅舅和我母親后來的講述。兩個人的回憶大致相同,都說是馮愛蘭把我爸喊來,這位被純正農民所不齒的、以潔癖著稱的醫生親手從茅坑里把嬰兒撈上來,然后顧不得用溫水清洗就為嬰兒做了口對口人工呼吸,當這個臭烘烘的肉團哭出第一聲后,他才用溫水給馮愛民洗澡,接過馮愛蘭遞過來的燒紅的剪刀剪斷母子之間的肉體聯系,把胎盤拽出來,最后用消毒棉球擦洗了產婦粘滿血液和胎脂的生命之門。

與我舅舅的講述唯一不同的是,我媽的故事中并沒有出現一個叫馮愛蘭的人,仿佛這個新生兒的胞姐那天根本就置身事外。

或許是神秘藥丸的作用久遠,馮愛蘭的母親此后又生了一個兒子馮愛軍,這個男孩長大后與他哥他姐仿佛不是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他呆頭呆腦,木訥少言,馮家的聰明與機靈在他的身上一點兒也看不到。馮愛軍倒是在干農活上顯出了一個莊稼把式的天賦,成為一個我所見過的、對土地近乎愚忠的青年農民。就連他生命終止的時刻,馮愛軍也沒離開土地,這個少言寡語的年輕人躺在幾天前還屬于他的土地上,不遠處還躺著一個空空的深褐色的農藥瓶子。

你是不是有點恨我,小冬?嫌我對你媽、你姥姥姥爺不好?那他娘的都是村里那幫臭娘們亂嚼舌頭,她們的嘴跟逼沒兩樣,進去的時候緊出來的時候松,是人話不是人話都敢說。小冬你今天能來看看舅舅,我就知足,證明你是個好孩子,有良心、有頭腦,要不怎么你能考上大學?

你姥姥姥爺我就不說了,都死了這么多年了,而且又是我的爹娘,我這個做兒子的也不能說他們不好。他倆活著的時候,我沒少讓你舅媽送吃送喝,早先咱家窮,我寧可讓你表哥和你表姐餓著也不能讓倆老人吃不上,不信你問問街坊四鄰,是不是這么回事。如今他們不在了,每年過年、忌日我都去墳上燒紙,哪次都沒落下過。就有那么一年,我差點忘了你姥爺的忌日,頭天喝了點酒,就把第二天燒紙的事忘了。

結果你猜怎么著,你姥爺給我托了個夢。

那天我睡到后半夜,迷迷糊糊覺得一條膀子又涼又疼,我睜開眼一看,你姥爺就站在我腦袋前頭,他那雙大眼直勾勾地瞅著我,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知道這是你姥爺的魂來了,不過我不怕,我是個孝子,我能怕你姥爺的魂嗎?我就爬起來問你姥爺,我說:“爹呀,你都死了這么多年了,怎么又回家來了?”

你姥爺那條胳膊就像安了彈簧,我從床上坐起來,我左搖右晃,奇怪了,怎么也甩不脫,他那只冷冰冰的手還搭在我肩膀上,他說:“大軍,我那屋子漏了,一下雨就往里灌,我天天泡在里頭,泡得我骨頭都軟了。你娘身子骨比我弱,她更受不了,我瞅見她那骨頭上長了一層青苔。潮氣引來了潮蟲,爬的我們倆滿身都是,你去看看吧。”

“爹啊,你老人家先把這手拿下去吧,我這條膀子凍住了,都快動不了了。”我求你姥爺,他的手又涼又沉,像是生鐵打成的,壓得我半邊身子又酸又麻。

你姥爺說:“我信你,大軍,趕明兒一大早就去我屋子看看,給我修修吧,你娘現在是泡在水里的豆子,眼看著就發芽啦。”

“修修修,天一亮我就去,你放心吧爹。”

天藍汪汪的,月亮還掛在樹上,我就奔村東頭的墳地去了。

你姥爺的話讓我再也睡不著,我這個當兒子的,不能讓你姥姥姥爺過世了還受罪。我還給你姥爺提溜著一瓶滄州白酒,給你姥姥稱了兩斤槽子糕。那天潮氣是重,草葉上落了一層露水。我穿得挺厚,可身上還是覺得冷。走到你姥姥姥爺墳前那棵柏樹底下的時候,我覺著都快被凍死了,我想跪下,可是關節也被凍住了,嘁里喀喳地響,像是膝蓋里有碎冰涼茬子。

我站在你姥姥姥爺墳前,一眼就看見墳邊兒上塌下去一個大洞,黑糊糊的,看不到底。下了半宿的雨都灌了進去,一踩就是一腳泥。我趕緊拿鐵鍬鏟土往里填,也怪了,我填了差不多有五十鍬土,可怎么也填不滿。我出了一身臭汗,坐在柏樹底下歇了會兒,突然想起來我帶的酒和蛋糕,我就把酒都倒進那個大洞里,又把蛋糕塞進去,還跟你姥姥姥爺念叨了幾句話,說小秋和小冬都挺有出息,小冬書念得好,人也長得結實,我妹子這幾年日子也不錯,政府給冬他爺爺落實政策,娘仨都轉了非農業戶口,到縣城住去啦。念叨完了,我又拿起鐵鍬鏟了幾鍬土,你還別說,真是管用,那個大坑幾下子就堵住了。

扔下鐵鍬,我當下就癱在墳頭上了,我靠在墳頭上,點了根煙,一邊抽一邊擦汗,也給你姥爺點了一根插在土里頭。我抬頭看看天,眼見天快亮了,月亮也快看不見了,跟一張圓紙片落在水盆里似的,一點一點地變潮,慢慢地就看不見了。落了汗,我抓起鐵鍬扛在肩膀上回家,一回頭就看見我給你姥爺點的煙,可把我嚇了個半死,就跟有人一口一口地嘬一樣,煙屁股插在土里,煙頭一明一暗,從幾塊土坷垃下頭還一陣陣噴出煙來。我腿登時就軟了,一步都挪不動,就那么戳在當地。瞅著瞅著,一大截煙灰掉下來了,在我眼里頭就跟一截電線桿子轟的一下齊根兒斷了一樣,我哎喲了聲就蹦了起來,扛著鐵鍬撒腿就跑。一邊跑我心里一邊想,爹呀,你愛抽煙我給你買,你可別嚇我呀爹!

小冬你還別不信,你舅親眼看到的,我還能哄你?你們念書的人不信神不信鬼的,可我信,我就說有神有鬼,要不你說,好好一根煙插在土里頭,它怎么就跟有個人把腦袋埋在墳里偷偷抽一樣呢?這事我回來誰也沒說,后來想想也就不怕了。這是你姥爺想我接著孝順他呀,讓我給他買煙抽買酒喝。

爹呀,別說現在我有錢了,就是窮的時候我也沒短過你吃喝啊,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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