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浩然根本不知道是如何走下山的。
一路上,他總是覺得有人在背后跟著他,或是在旁邊的樹林里盯著他。
他嘴里不住念叨著守山老頭那句“好人死了就算變成鬼也不會害人”的話,二百多級臺階、五六十米的高度,他感覺像是從珠穆朗瑪峰上走下來一般。
穿過小門真正進入鎮政府大院,馬浩然的心才算平靜了一些,腦回路這才回到正常狀態,思考起杜普為啥急著找自己這件事。
杜普本來是給自己放了假的,怎么突然又要找自己?難道是匯報稿出了問題?早晨他已經親自看過,口口聲聲說沒有問題的。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馬浩然走進杜普的房間。
杜普正坐在老板椅上焦急地等待著,見馬浩然走了進來,竟然起身迎,把馬浩然讓到沙發上。
馬浩然有些受寵若驚,沒敢坐。杜普嗔怪地說:“咱們都是給鎮長服務的,不用這么拘束。來,抽一根。”說著拿起桌子上的一盒煙。
“這是鎮長外出考察時帶回來的,咱們這買不到,你嘗嘗。”
這句話可謂是一語雙關,既拉近了他跟馬浩然的關系,又表明了他跟鎮長的關系很不一般。
馬浩然腦袋飛快地轉動著。
這個杜普這是怎么了?平時見到自己從來都是冷若凍霜,今天竟然又是看座,又是遞煙,難道就因為那篇匯報稿?
正想著,杜普已經從煙盒里拽出一支,遞了過來。馬浩然連忙擺手:“謝謝主任,我不會抽煙。”
“什么?不會抽煙?”杜普滿臉慈祥地說:“從事文字工作怎么可能不會抽煙嘛。”
“我平時只寫一些通知和簡報什么的小材料,壓力沒有那么大。”
“是啊。今天看來,真有些大材小用嘍。以后恐怕要給你壓擔子啦。”杜普把手里的煙放到自己嘴里,馬浩然連忙抓起桌子上的打火機,攏著手給杜普點上。
杜普吸了一口,手指在馬浩然的手上點了兩下,終于說到了正題:“你今天的匯報稿,鎮長非常滿意,喬治副縣長都給予了充分肯定。”
果然是因為那篇匯報稿。
馬浩然疑惑地問:“喬治副縣長不是下午才來嗎?”
“領導下午有事,就把行程改到上午了。多虧了你連夜完成了這篇稿子啊。這件事充分說明,你已經成長起來了。好好干,領導不會虧待你的。”
馬浩然心想:“在鎮政府工作的時間不長不短,最大的體會就是,領導有三句話千萬不能當真。”
一句是:我們都是哥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一句是:這件事只有交給你,我才放心。
還有一句就是杜普剛才說的不會虧待那句。
馬浩然本來還有些興致,聽到杜普又在給他畫大餅,感到一陣厭惡,也學著打起了官腔:“杜主任,我的成長當然還是您和老艾培養的結果。”
他把艾森搬出來,也算是一種試探。
提到艾森,杜普擺了擺手,一副輕浮的語氣說:“這么多年,老艾確實為鎮里出了不少力,他是有功的。但是歲月不饒人,他的身體確實有些狀況,這段時間,你恐怕要多擔當一些啦。”
典型的卸磨殺驢。
馬浩然心里真有些替艾森感到悲催。
這么多年,艾森起早貪黑,任勞任怨,可是鎮領導口口聲聲說他是自己的參謀助手、左膀右臂,在涉及到個人利益的關鍵時候卻總是以各種理由繞開他。
如今,老艾耍起了性子,卻被領導當作破皮球踢到了一邊,真擔心他就是下一個鮑華德呀。
馬浩然真想替艾森打抱幾句不平,可是一想到自己也正處在晉長的關鍵時刻,也只得暫時作罷。
他挺了挺身板說:“杜主任有什么任務就直接吩咐,到時候您還得多多指點哪。”
杜普說:“不用這么客氣,咱們都是哥們。今天沒有別的事,你就不用上班了。”
不用上班可是百年不遇呀。馬浩然說了一聲“感謝杜主任”,剛要退出來,突然想到晉升的事,又停住了腳步。
杜普見馬浩然沒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略加思索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語重心長地說:“小馬啊,我知道,你的職級有些落后了。這件事我已經向鎮長反應了。他滿口答應,下一次晉升,只要鎮里有一個名額,就一定分配給你。”
下一次?
那這一次呢?
昨晚讓我寫匯報稿的時候,你是怎么說的?
杜普見馬浩然一臉驚訝,臉上和藹的表情立即不自然起來:“小馬啊,本來這次晉升的名額是應該給你的。可畢竟符合條件的人,不止你一個嘛。”
“我知道,還有一個哈默爾。”馬浩然的態度也生硬了起來。
“就是嘛。哈默爾每天為鎮長服務,沒黑沒夜,時間很不規律,大家都看在眼里嘛。”
幾乎每天夜里,皮埃爾不是去縣城打牌,就是去鄰鎮的一個姓潘的寡婦家。這都是世人皆知的秘密了。
“是啊,沒黑沒夜。”馬浩然嘲諷了一句。
“馬浩然!”杜普翻臉顯然比翻書還要快,“不要以為給鎮長寫了一篇匯報,就可以居功自傲!”
“好。杜主任,咱們走著瞧。”馬浩然咬著牙回應了句,轉身大踏步走了出來。
這是他分配到河東鎮以來,第一次頂撞領導。
杜普看著判若兩人的馬浩然,竟然一時愣住,僅僅幾秒鐘之后,一抹譏笑隨即浮上嘴角。
任你一個小小的馬浩然,還能興起多大風浪不成?
馬浩然心里忿忿地向宿舍走去,突然遠處有一個人叫住了他:“喂,馬浩然,昨晚又寫了一宿?”
他扭頭一看,喊他的正是跟自己競爭同一晉升名額的哈默爾,一邊擦著鎮長常坐的那輛商務車,一邊說:“不好意思啊。這次的名額被我占了。你放心,我一定找機會跟鎮長說,下次必須把名額分給你。”
雖然彼此熟悉,但平時很少說話。今天哈默爾主動打招呼,馬浩然一下就聽出了對方語氣中彌漫著輕挑的意味。
這就是典型的得便宜賣乖了。
如果說剛才從杜普那里出來,馬浩然還沒有下定決心爭取這個名額,但現在他決定了。
他停了一下腳步,沖著哈默爾微微一笑,說:“縣里要求鎮里三天之內上報。這事由我負責。你放心,我會按照鎮里最終確定的人員名單上報的。”
走到宿舍門口的時候,彭克正好從食堂里出來,見到馬浩然,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一邊,說:“我聽說這次晉升職級,鎮里決定把名額給哈默爾,你自己可要上點心哪。別被人彎道超了車啊?”
人就是這樣,事不關己的時候,總是能表現出極大的熱心。
“知道了。”馬浩然一副冷冰冰的表情,轉身進了宿舍。
“哎我說……”彭克被晾在了一邊,臉上有些掛不住,悻悻地說:“死要面子活受罪。”
睡眠從來不受心情影響,這是馬浩然的過人之處。他定好鬧鐘,倒頭便睡。
四點鐘,一陣手機鈴聲把他吵醒了。接聽之后,里面傳出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你好啊,馬浩然。”
陌生的號碼,陌生的聲音。馬浩然有氣無力地問:“您是哪位?”
“我是縣政府辦公室的小陸。”
縣政府辦公室姓陸,女的,聽聲音好像跟自己的年齡差不多。
馬浩然下意識地嘟囔了一聲:“姓陸?陸大小姐?”
“哎喲馬浩然。”對方興奮地回答,“還可以嘛。居然一下就猜到我了。請問今晚您方便嗎?有個事情想請您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