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彎彎照九州,有人歡喜有人憂。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
就在后周京師一片熱鬧祥和之時,兩淮的南北兩國均處在了水深火熱之中,只不過北邊的金國是暗潮涌動,而南邊的南唐則是將遮蔽亂象的遮羞布一把扯開,整個江南幾乎都陷入了戰亂之中。
一國內外其實與一蟻穴、一大樹無異,若是內里腐朽日久又不經修繕,到最后只需輕輕一碰便會轟然倒地。本該在百余年前便滅亡的南唐硬是靠著其自撰的史書中所謂的國運當頭、天降祥瑞而堪堪存活,一百多年下來雖也有過北伐后周、西征后蜀的高光時刻,但總體上來說更多的是偏安一隅,不問外事。
偏偏南唐建制所在還是整個中原大地最為富庶、最難以受到戰亂波及的江南地帶,統治集團的偏安思維加上日常生活中流露出的安樂氣氛,無不讓南唐的軍民陷入了自身強大而外敵難入,故己身無憂的誤區之中……儼然就像一個蜷縮在格斗場角落里的巨人一般。
而南唐的崩壞自然也不是一朝一夕之間便達成的,要結出如此慘烈的果來,必定需要前人種下的因。約莫數十年前,在后周南部、南唐北部一帶興起的食菜魔教,即通過海上商路從西方傳入的瑣羅亞斯德教在清溪人方臘的帶領下掀起了一場與黃巾起義類型無異的叛亂起來。宗教性與盲目性的混合匯集了大量的流民和亡命徒,這伙人戰力并不高,勝在人數眾多。在被后周大軍擊滅一部分后,余眾在方臘的帶領下南征,將富庶的江南大地攪了個天翻地覆……
盡管最終南唐剿滅了這股妄圖稱王稱霸的義軍,將領頭的方臘押到金陵凌遲碎剮,但這場牽扯到了江南大地數百萬人口的超大型叛亂仍然對南唐國力造成了不小的影響。其國一時受創,難以恢復,偏又遇上一群主和派當政,為了自保便和后周簽了和議,約定兩國同好、邊境互市、各派使臣等等。到了盛乾皇帝時還為周蜀兩國送上歲幣,為本國所謂的復興賺取時間。
到了孝正帝執政時期,逐漸硬氣起來的南唐才停了歲幣,甚至還將手伸到了后蜀朝堂之中干涉起了孟氏皇位的傳承,在后周受到金國南侵的那段時日短暫地成為了華夏南部最為強盛的政權。按照正常的走向,南唐應該在這位孝正皇帝的帶領下走向輝煌,但偏偏在孝正興革大舉進行到最為關鍵的時刻,潞王李慶和率部謀反,將其兄孝正帝弒于勤政殿上,順便把黃袍一披成了南唐的新帝。
正是這關鍵一環的陡然崩離,讓井然有序、按部就班走向光輝未來的南唐瞬間出現了一道裂痕,且在這位自認為優秀的隆武皇帝的帶領下南唐猶如一匹脫韁的野馬般朝懸崖迅速飛奔而去……
而宇文宏的起兵,就是這匹野馬從山崖上一躍而下的最終寫照。
在隆武皇帝將吳國公、樞密使等頭銜給到了宇文宏之后,原本受到理學影響的南唐軍民心中存在的高貴皇權直接崩碎一地,以至于其中有人認為皇權既倒,那么南唐便無皇帝……何妨自己來呢?
在這種思想的驅使之下,不管是僅有千八百人的水匪山賊,還是擁兵兩三萬的地方統制,甚或是壓根沒有兵權但也有一個所謂王公皇帝夢的知州、通判紛紛起事。正如另一個時空中諸省宣布獨立后的大清一般,在失去對部分地方政權掌控后的南唐已經不僅僅是最高權威受到挑戰,而且還要面臨一個極為嚴重的問題:賦役。
賦即賦稅,役即徭役,都是金陵中央政權需要從地方收上來的。前者為錢帛,后者為人力,作為這個時代國家發展最為重要的兩項動力來源,一旦地方對納稅供役的本職工作有所違抗,那么本來就搖搖欲墜的南唐朝廷就更是危險!
所幸宇文宏在做了南唐實際主政者后并未將起事時手中掌握的大軍放在一邊,而是令其眾四散開來,壓服那些想要借此機會重演前唐藩鎮割據的野心家們。而這樣的效果很是明顯,原本已經扯旗造反的一些部隊看風向不對,便改旗易幟又成了官兵,甚至還因為從良有功而多得了原先沒有的賞賜;聚眾成軍的賊兵頭子們則在談好了條件之后轉頭便降了官軍,混了個官身出來不說,還能正兒八經地給手下這群東倒西歪的廢柴們弄個軍籍,每個月吃上兩口餉,豈不妙哉?
只不過這樣一來,叛亂只是暫時被平定,并未被根除殆盡。加之大批新軍的加入,讓南唐部隊的整體素養急劇下降,若是此時后周或是后蜀故意陳兵于邊境,不定便能讓南唐境內再起些亂子出來的。
“虧得還稱為前唐正朔,天可汗該做的沒學來,倒是將節度使的學了個像模像樣!”
開封康王府內,花園間,一早用過飯后便閑談起來的柴遷與季莆坐在假山邊的石椅上相對而笑。
“若是按這法子,恐怕不出三年,南唐又得換上一位主政的人才是。”柴遷瞥了一眼不遠處正搖頭晃腦背著書的柴遠,“南唐文風極盛,遠兒又好讀書,若是將來能將江南收入彀中,便將他送到金陵去聽候文學大家的教誨,瀚海說可不可?”
“自然是可以的!”季莆微微笑道,“只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之理世子還是當謹記才是。南唐內亂雖頻,但總歸是一大國,更兼人丁興旺、國庫充裕,若想要破之滅之不定還要等到何時呢!”
“依我看,最多五年,最少三年,大周便可南下取南唐之地。”柴遷將季莆放在桌上的那把折扇搶過,展開來稍稍搖曳,“不求一戰而定,但求緩緩圖之嘛!從東邊出動,先奪毫無后撤之法的海州,再分一部攻泗州、一部攻濠州,唐軍必定難以招架。屆時再順流而下,破了建武軍,取滁州,約莫數月便能殺到金陵城下……”
“世子此言倒滿是豪氣,瀚海是文人,這行軍打仗的事情還是一知半解,當多讀些兵書來填填腦子才是!”季莆笑著低聲道。
柴遷也是故意打趣他,實際上的打仗哪有這么容易?金陵的位置本來就頗為尷尬,一旦后周大軍傾巢出動恐怕真的不用半年便可以將金陵的城門踏個稀巴爛的,故而南唐的軍事布局為重北輕南、守內虛外,將大量的部隊集中在這座古都附近以保證國都的絕對安全。
什么一部攻泗州一部攻濠州,這兩處根本就是南唐北境此時最為重要的軍鎮,若是輕輕松松便可拿下,豈不是白瞎它這前唐正朔的名頭了?就算再不濟,起碼也得將唐軍的能耐學上幾分的不是?
“不說南唐了,來講講金國吧。”柴遷將扇子放在桌上,定睛一瞧才發現扇面上還用后周書法大家趙佶的瘦筋體(原“金”字是用來交換“筋”字的,以表達對御書的尊重)寫著幾句小詩,一時也沒看清內容,“本世子回來也已經有近一月,金國動向倒也略有耳聞,想聽聽瀚海怎么看金人諸事的。”
“世子見笑了,瀚海也不過是管中窺豹、以蠡測海罷了……”季莆又一次露出他那招牌的微笑,“自獨吉思忠北還至今已經約莫兩月,據說金人皇帝完顏雍得知其人棄晉城而走后大為惱怒,將獨吉思忠在朝堂中引為援手的幾人都發配到了邊鎮去當勞工,此時估摸著也已經尋了個什么墜崖或是累斃的名頭將人料理掉了……”
“那千家奴雖號稱女真名將,膽略過人,實則猶豫不決、難成大事!”柴遷嗤笑一聲,“還不如那個蕭可晉來得狠……便是狠,也不過是對自己人狠厲罷了!”
聽柴遷將“千家奴”這小名都叫了出來,可想而知其人對獨吉思忠的不屑了。
“世子說的是!”季莆微微頷首,“不過其人此時雄踞河東,又有朝河中插手之意。聽聞河中義軍亂匪不少都受了其人威逼利誘,此時寨頭插的又復成了金人的旗子……先前我軍也是要朝河中走上一走的,此番恐怕又要和那千家奴交一手了……”
“交便交,難道怕他不成?”柴遷哈哈大笑起來,顯然是被千家奴這三個字給引動了情緒,“再過上半年,待來年開春我便向皇爺爺再請命到北邊去……到那時再將這千家奴好好料理一番!”
不遠處被笑聲打斷了的柴遠皺起了小臉,撅起的嘴巴都能掛上個油瓶子了。
柴遷見狀,指著其人的憨態更是不住地發出笑聲,惹得季莆也掩嘴暗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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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法追勁,意度天成,非可以陳跡求也。——《書史會要》陶宗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