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上樹梢，萬籟皆寂。

偌大的連營中，多數士兵也已經入眠，即便是處理軍務的將軍們也多數已經就寢，免得次日起身趕路時困頓乏悶，誤了軍機。

而此時，軍營之中還有少數兵卒不得休息，被充作雜役的他們在上官的命令下被迫對軍器輜重進行看管，擔負著巡邏和守夜的任務。

這類士兵被稱作射糧軍，是金國在治下諸路中強行征募的半職業士兵，其作用主要就是用于雜役而非派上戰場。

令射糧軍們感到惡心的是，身份地位比他們還低上不少的簽軍士兵，也就是金國強征的那些充當炮灰的漢人士兵竟然不需要做這種累得半死不活的活當。反倒是自己在同伴都在休息的時候還得強撐著精神，披甲持刀在軍營中堆放輜重的地方周圍四處巡邏。

雖然不是徹夜工作，但這睡眠時間完全不夠不是？

明日還得趕早起來行軍，前些日子已經有好幾個日夜相伴的射糧軍兄弟因為這種高強度的工作而身心俱疲，一頭栽倒后便再也沒有站起，令邊上瞧見尸體的眾射糧軍軍兵心中都是一陣后怕，巡邏時自然也就沒有這么認真了。

畢竟自己的命才最重要嘛！

“老吳，你說咱這累死累活的，圖些啥？”深夜，兩名射糧軍軍卒在自己分管的值守地區巡邏，其中較為瘦高的一人朝身邊的同伴問道。

“圖條命！”被稱作老吳的軍兵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咱這多少能分點餉下來，勉強吃得飽肚子。你瞧瞧那些乣軍和簽軍，都是爹娘生養的，怎么就命不好給金人抓來做送死鬼了？”

“話是這么說，理也是這個理，但這餉……”瘦高個有些憤憤不平，“多數不也是被上面的女真狗貪了去？落到咱手里的就那幾個錢，還不夠喝點酒的！”

“就知道喝酒！”老吳聽他口出狂言，什么女真狗的都出來了，趕忙低聲喝道，“嘴巴閉緊些，莫要胡亂說話，女真狗……那是咱能說的？你小子若是不想要命，別連累老子，老子家里女兒剛出生沒幾個月呢……”

說到家人，老吳心里頗有些無奈，鼻頭一酸，看樣子下一刻便要落淚。那瘦高個見狀，忙笑道：“吳大哥！是我不對了，我這嘴巴盡噴些糞出來，說的都不是人話，那什么……大人不記小人過才是。”

老吳見他詞不達意，知道這是個沒讀過書，更沒出來見過世面的，也不去怪他，只是無奈地嘆了口氣，拍了拍瘦高個的肩膀。

就在兩人準備繼續巡邏下去時，老吳卻從余光見瞥見了旁邊有道黑影一晃而過，心中大駭，方才晚飯時私自喝的兩杯小酒也都化作冷汗冒了出來。

瘦高個見其神情不對，目光又突然看向了自己身后，瞳孔微縮，右手便已經握到了刀柄上。

還未等兩人做出應對，那黑影似乎是察覺到了什么，便三兩步撲上前來，疾步如風，腳踏地面的聲響卻是極其微弱，儼然是一個練家子。

老吳這邊反應時間相較于瘦高個來得多些，此時手中戰刀已經握得死死的，只等那黑影上前，便要一刀將其劈翻在地。

好巧不巧的，兩人手中原本巡夜提著的火把此時正好落在地上，濺起些許火星，微弱的火光照亮了老吳手中的兵刃，折射出的光亮讓黑影登時便是一頓，手中拿著的不知什么兵器直接先朝著瘦高個的腦袋呼了過去。

可憐剛才還活生生的一個年輕小伙，不過是個戰場初哥，甚至還未真正見識過真正的戰陣，便被這來路不明的一下給砸得昏死過去，口中鮮血直淌，眼見是活不得了。

老吳聽那重擊聲，心中念頭一過，便曉得那人拿的或許是個短棒之類的物什，心下稍定，甚至還提了點士氣起來。

那黑影錘倒了瘦高個后，也沒有任何停歇，甚至沒再去多看一眼倒下的年輕士兵，便猛跨一步上前，腳下一點，整個人便騰躍起來。

黑燈瞎火的，即便是地上的火把也很難讓老吳看清這人擺出的是什么架勢，只知道黑影已經在空中飛舞，手中戰刀便朝著天上揮去。

就在刀刃朝著黑影的腦門削去的時候，老吳明顯聽見了一聲清脆的碰撞聲：那是鐵棒落地的聲音。

短棒雖輕，但本就身法輕盈的黑影在失去了這一份重量之后，速度又會提升到什么程度呢？

老吳這輩子也沒辦法再去細細想這件事情了，因為劃破了空氣的戰刀并沒有砍中那道黑影，而是從其腦袋上方略過，相差不過一寸，可見其人之功力了。

那黑影也不含糊，借著老吳來不及抽回戰刀的時間，一個膝撞便頂到了老吳的胸口，又右手成拳，中指關節突出，一下招呼到了老吳的喉結處，登時便讓想要呼喚救兵的老吳說不出話來。

黑影落地后，絲毫不做任何停頓，左臂彎曲，左肘對準了老吳的腹部，腳下一踏，借力朝前一擊，老吳瞬間便是一股酸水要從肚里涌出來，但喉嚨才受到了打擊，一時間竟將那涌將上來的穢物堵了個正著，想吐吐不出，想吞吞不下。

“走好！”黑影低聲喝道，隨即便將腰間別著的匕首抽出，輕輕一劃，將老吳的脖子劃開，鮮血噴涌之下，已然是沒什么生機可言的了。

在干凈利落處理掉兩人后，黑暗之中又出現了幾道人影，將兩具尸體拉到一旁的草堆當中藏起，隨即身子閃了幾下，便消失不見了。

同樣的場景，在軍營四周也在發生。

不過短短半個時辰的時間，這一班值夜的射糧軍軍卒便被殺了近百，多數都沒發出聲響便被身法詭譎的周軍精銳給殺死。有幾個沒被看住的，喊出了聲，卻又因眾將士皆在熟睡而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只能在無盡的怨恨之中死去。

“火把都滅了，滅了！”

軍營之外，數股周軍士兵正在朝金軍邊緣軍寨靠近。由于路途崎嶇，天黑看不清腳底，便有些士兵點了小火把照亮，領兵將領見了，忙出聲呵斥道。

“自己想死就去把命送了，沒人會心疼！”領頭的楊略有些惱怒，“點個火把子算什么？要教兄弟們都一起陪葬嗎？下次再讓老子看見，直接斬了祭旗！”

那士兵是楊略帶出來的，自然對其言聽計從，被喝罵了也沒什么怨言，只得趕忙將火把踩滅。

楊略有些無語，心中也頗有些無奈。

自己這趟跟著左路軍都做了些啥呀？斥候諸事做做便也算了，怎么現在連夜襲這種事也丟到頭上來了？

雖說手下步兵善戰，那畢竟大部分是重甲的不是？楊略知曉軍略，自然不會帶重甲兵來夜襲，但若是不帶重甲部隊……心里總有些沒底！

“傳令，金人此時或許已經見到了咱們潛入營里的弟兄們了，過不一會兒恐怕便要全軍戒嚴的。”楊略朝著身邊的副將道，“咱這趟出來不求殺敵多少，但求襲擾金狗邊營，讓他們睡不得好覺便成！”

楊略雖然并非世家出身，但對于軍卒將官心理的把控還是很到位的。

夜襲嘛，就是一伙沒辦法睡覺的人強撐著精神去搗亂，讓另一伙人也沒辦法睡覺。

這趟出來的兩千余周軍士兵被安排了夜戰，看著旁人都在營中安眠，自己卻得出來，心里早就有些怨氣。此時得到了上官的命令，要去讓對面的金狗和自己一樣也睡不好覺，自然有些歡喜，精氣神也提了些上來。

楊略又稍作安排，將出營之前便已經做好的計劃吩咐下去，令各營正、隊正、什長、伍長領著自家士兵分散開來，到先前已經定好的位置進行備戰。

又過了約半個時辰，就在有些士兵開始沉不住氣的時候，楊略遠遠地瞧見金人軍營中火光沖天。不過一刻鐘的時間，被潛入的周軍士兵放下的大火便覆蓋了那一處的糧草輜重，順帶著在風勢協助下向部分靠得近的營帳吹去。

伴隨著兵卒們慌張的喊聲，這部軍營開始騷動起來。

救火的、找人的、發號施令的、站在原地呆呆望著的，還有莫名其妙就開始朝著外頭逃跑了的，眾生百態，在這場說大不大、說小也小不到哪里去的火災中顯露無疑。

負責此處的女真將領被吵鬧聲驚醒，滿臉不悅地沖出營帳，卻見眼前火光連天，又看到輜重擺放的位置已經有相當一部分被火焰吞噬，心下不免有些絕望，但仍顫抖著手腳去指揮滅火和擒敵了。

如果他知道在另一邊自己的同伴正在遭遇周軍士兵的正面夜襲，恐怕心里也能得到一點安慰吧……

-------------------------------------

略有勇謀，嘗夜襲金軍，遣善輕功者入敵大營，尋輜重，縱火焚之。又引部自外襲擾，掩殺金軍數千，時人多贊許。——《周史·楊略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