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傷亡驟增的同時，周軍并沒有好到哪里去。盡管在一開始就掌控住了戰局，但金軍并不只有北門外的這一部。在約莫一刻鐘后，且戰且退的金軍終于是摸到了城墻邊邊，而城頭早就觀察到了底下情勢的金軍士兵早就準備好了弓弩，在大略判斷出自家同伴的身影后，便朝著夜色中那抹不怎么清晰的紅色開始射擊。

箭矢亂飛，慘嚎陣陣，周軍同樣是輕裝，加之金人所用的多是剛剛繳獲的周人弓弩，比金國自己造的不知好上多少倍，力道非常，銳利難當，而且還是從頭頂射下來的……

只不過些許的傷亡，還是無法擋住周軍掩殺的腳步的。黑紅色的人浪完全不受影響，穿插在數千金軍士兵隊列當中，一個接一個的女者漢子被淹沒其中，連掙扎都沒得掙扎，甚至痛苦都沒感覺到，就被同時招呼上身的利刃直接瓦解，成了茫茫戰場上一具破碎不堪又無比普通的尸體，一如曾經出現在他們所過之處的漢人尸體一般。

“烏思卡其馬！”完顏云享在親衛的護送下走得快，此時竟已經進了北門。其人回首望去，只見身后許多軍卒被周人攔下，幾乎是死路一條，因為盛怒之下的周軍士兵絕對不會放過這么一個發泄怒火的機會。方才將臺上的眾兵官，此時跟在他身邊的也只有七八個，其余都陷入了混戰當中，又因為穿著顯眼，登時成為靶子，很快就連頭都冒不出來了。

“金狗要入城！把城門給老子燒了！”

柴遷俯身在馬背躲過了一支從側面刺來的長矛，眼見金人大批往城門里鉆，情急之下暴喝出聲。

未幾，便有手持火把的士兵死命朝城門撲去。混亂當中沒聽明白漢話的金軍軍卒一時沒明白這些漢人是要做什么，但對于送上門來的戰功可不能不要，當即有一些金兵放緩了腳步，手持利刃，面露兇容，朝著手舉火把的周軍眾兵卒發起了襲擊。

傷亡難免，而金兵也沒能落了什么好處。不過半刻鐘左右，隨著人數越來越多，奉命前往焚燒城門的周軍當中躥出來一個大漢，此人持著雙鞭，一身厚甲，腳盤穩當，禁軍打扮，不是之前調入神勇軍中的扈再興又是誰？

“喝呀！”

扈再興從地上摟過幾支散落的火把，口中大喝不止，猶如雷霆，周圍金兵一時膽寒失色，竟是紛紛退避開來。其人見狀，心中正喜，手里頭的火把朝著城門根處丟去。不過片刻間，靠近城門的周軍眾卒紛紛擲出火把，登時火焰灼燒，將偌大的城門吞在其中，黑煙濃濃，滾滾升起，直教人完全無法靠近。

已經入城的金兵自是沒有什么問題，而在城外想往里頭走的卻不得不考慮一下自己會不會被這大火給吞噬了。

須知道，如今的城門大多是木頭做的，盡管其中有一些鐵制之物，但總體上來說是絕對擋不住火燒的。柴遷縱火焚門的操作，著實讓沒有經歷過的金兵眾人有些愕然，在愈發加快速度的周軍攻擊下顯得有些著急，一邊抵抗周人進攻，一邊瞧著門口大火什么時候才能消掉……

不多時，澤州城北門熊熊燃燒的大火終于是落成了一地的灰燼和黑炭，而城外方才好喧鬧著的戰場上，此時已經見不到一個金軍士兵的身影。

“入城！”

柴遷沒有多下軍令，振臂一呼，便一馬當先躍入城中。

隨著兩萬余周軍入城，城中本來已經明朗的戰局又立即變得撲朔迷離了起來。一方面金軍依舊有近兩萬在其中，而且澤州城內基本為金人所控制，且破壞十分嚴重，許多戰略要地都被損毀殆盡，只能夠勉強一用。而在南門處，澤州承宣使劉園與一千援兵正在死戰，完顏云享匆忙入城，會不會集中兵力往南城進攻，先殺劉園，然后自南城破出，進而離開澤州城，直接遁逃？如果他選擇留下來與周軍作戰，那么這城內必定有什么是他足以依仗的，否則客場為戰，加之士氣漸平，如何能輕易對付復仇之心正旺的周人？

千百般念頭劃過腦際，柴遷也沒多想，與狄、楊二將略一商量，由自己親率一部往南城救人，狄放往西門，楊略往東門，先將城門控制在己方手中后，再前往南城會合。

而戰場之上瞬息萬變，身為老將的完顏云享并未多加考慮，如今情勢，真真是猶如困獸入籠，當務之急不是保住已經得到的澤州城，而是將麾下將卒盡皆從城中撤出，保存實力，以圖來日再戰。近兩萬金軍士兵，只要出了城，就還有可戰之力，女真兒郎的勇名可不是浪得虛傳的……

“東西二城，各遣人往報信，就說各自為戰，以破城門而出為主，在城南會合，切莫死戰，切莫投降！”在將將看到南城烽火的時候，完顏云享沖身旁的一個猛安吩咐道。

此時的南城依舊殺得起勁，依仗著南城僅存的設施，周軍奮力搏殺，沖退了一波又一波金人的進攻。板子訛可已經一個頭兩個大，腦子里也只剩下了一個聲音：殺光這群漢人！

想是沒有用的，這個時代的金軍士兵最要命的一點，在于他們極容易聚集起來的軍心和士氣會在數次失敗后迅速土崩瓦解。有可能一刻鐘前還是生龍活虎恨不得將對面敵人生吞活剝了的戰士，一刻鐘后就會變成垂頭喪氣腳底生風朝自家本陣瘋狂奔逃的逃兵，這樣的場景不在少數，在金國面臨著國家危機和整體軍事實力大幅度下滑的現在，變得尤為突出。

阿骨打與吳乞買時期，女真士兵之所以能夠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將遼國滅亡，而且將后周壓制得死死的，蓋因其戰力十足的同時，所面對的敵人實力偏弱。一場戰爭下來，能夠讓女真士兵氣頹的時刻幾乎沒有，往往都是在士氣最盛的時候發起進攻，敵人就頂不住攻勢自己告敗了，哪里還會看到士氣頹喪的時候呢？

隨著金軍實力逐漸下滑，或者說是他們的對手愈發強大，戰事的平均時長也在逐漸增加，出現士氣崩頹的可能性也就隨之增長。按照金人的習慣，每年秋冬季都會出兵南下劫掠，而一旦劫掠失敗，兵力受損過于嚴重，得不償失的情況下金人就必須要加大力度，從別的地方討要來一些東西充作填補。可侵略戰爭發動的次數增加，同樣會導致相同的問題，甚至于這樣的問題會因為戰場分布的問題，迅速擴張到金國全軍當中……惡性循環，不外如是。

說回當下，板子訛可有心無力，麾下將卒死傷也十分慘重，南城的金軍約莫只有不到兩千之數，而對面的周軍人數雖只千人，可其所爆發出來的戰力可不是金人能比。漢人兵書里說過，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方才這沖擊，又何止三次呢？

就在板子訛可手足無措的時候，從后方傳來一陣巨大的嘈雜聲，猶如鼎水之沸。其人驚悚地轉過身去，卻見來人全都是金軍打扮，那面飄揚著的將旗，不是英國公的又是誰的？

板子訛可一腔憋憤幾乎就要宣泄于口，看到完顏云享匆匆憂郁的面容這才反應過來好像出了什么問題。略一詢問，果不其然，竟是周人在城北搞偷襲，攻城的將校折了二三十個，如今兩萬女真兒郎居然被包了個滾圓，鎖在了這澤州城中難以脫身……

“訛可，快攻，快攻！”完顏云享顧不得多說什么，只是沉著臉命令板子訛可加快攻勢，一邊眼神還不住地往身后北面的方向瞥著，似乎是在擔心著什么。板子訛可不敢怠慢，振臂高呼殺敵，自己更是從將校群中躍出，親自撲入戰陣，身旁火氣繚繞，呼得臉龐猶如灼燒一般，也擋不住板子訛可急切的心情。

“大人，金人眾多，勢頭也猛了，不若先撤出南城！”劉園身旁，一名校尉右手把住其人手腕喝道，這校尉的左手自肘部往前已經是空空蕩蕩，還猶自淌著鮮血，顯然就是在剛才的戰斗中失去的左臂。

劉園本想拒絕，復見其人斷臂，心中不忍，又見周圍士兵個個面露絕望之色，心下一狠：“再殺兩個，再殺兩個便撤……能看到金狗的官兒嗎？！”

這校尉眼神向來極好，聞言只能暗嘆兩聲，朝對面影影綽綽的人堆里瞥了兩眼，單手指著一個沖得比誰都猛的金人將領道：“大人，那是個金狗的將軍，看樣子身份不低，若是殺了……”

還未等他說完，劉園便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確定位置后便向身邊的弓弩手下了軍令。

未幾，只聽身遭數十聲弓弩梆梆響起，帶著絕殺之意的箭矢穿破污濁的空氣，撕裂了滿是哀嚎的戰場，齊齊朝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金軍將領射去。

這人顯然完全沒料到自己會遭此劫難，壓根沒有防備，便被亂箭射穿了身子，連人帶馬成了刺猬，撲通兩聲翻滾著摔倒在地，跌入了尸堆當中，連動也沒有再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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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訛可聞板訛可死，驚慟莫名，三日不食，只飲杯水，方知其兄弟情深。——《金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