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柴遷等人知道澤州城如今面臨的慘況的話,或許就不會認為這波南下的金軍是所謂的散兵了。
……
一竄一竄的火苗在城頭角落的尸體上燃著,這具尸體看著十分年輕,估摸著不過二十歲。面容白凈,身型修長,若是沒有死在這里,在城內也絕對是個俊俏到不能再俊俏的后生,七大姑八大姨都要來說媒的那種。
然而,其人今日剛剛應征入伍,不過三個多時辰后便被攻上城墻的金軍士兵用一柄金背大刀攔腰劈開,扯出腸子來甩了一地,又一拳揮在臉上,將那張俊秀得不行的臉龐砸出一片淤青血紅,令人不忍直視。倘若沒有金人來襲,他本來應該在半個月后與自己的青梅竹馬成親,生上幾個白白胖胖的娃兒,或許在妻子生育期間他的科考夢想就能夠實現,到時候到京師去走上一趟,見見風土人情,也不多想別的什么,就算沒考上,憑借那雙能寫會畫的手,想來今后的日子也不會差了……
可惜,事情永遠沒有如果。
像這樣的事情到處都在上演,在金軍攻破了北門城墻之后,雙方的傷亡在進入巷戰這一環節后驟然增加。金軍固然戰力較強,但守城的不僅只有周軍士兵,更有在此間生活著的數萬戶周人百姓。青壯應征,婦孺老弱承擔起后勤任務,一些沒被部隊選入的則將家中菜刀、鋤頭、石子抄在手中,同面露兇光和貪婪之色的金軍嘶吼著發起了進攻。
承宣使劉園在州衙中,身遭聚集著一群本地文武。此時武將大多已經上陣,因此此間文官居多,又各自慌張驚恐,嘰嘰喳喳的很是惹人心煩。劉園選中叫得最歡、連聲調都有些變了的那個,命人將他拖出去打上三十大板消停些,隨后朝目瞪口呆的眾官員沉聲道:
“澤州危急,諸公家中所擁家兵私卒,莫要再藏著作自保之用,盡皆送往城墻抵御金人才是!城毀則人亡,方才所說的那些都是屁話!”
話音剛落,劉園便將桌邊端放著的一頂鋼盔戴上,捉起寶劍,頭也不回地朝衙外已經備好的戰馬走去。眾官吏見狀,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哎呀!都到了這個時候,為何還要糾結這般多的破事?!”未幾,當中一個中年文官狠狠一跺腳,拂袖追著劉園離去的身影趕緊上馬,緊趕慢趕地追了上去。
眾人見狀,這才恍然,紛紛出動,登時便是一陣手忙腳亂。
這時的澤州城中,軍兵數量不過六千余,這還是算上民兵之后的。之所以人數不足,蓋因正值州內邊鎮換防之際,各處兵卒調配,都還在路上,互相并無連接,對北面的形勢估計不足,這才出了大差錯。金人估計也是瞧準了這個空子,看似分散,實則并聯同行,浩浩蕩蕩撲殺過來,打了周軍一個措手不及,幾乎所有在路上的換防部隊甫一接觸到金軍就因為準備不足潰散開來。也就是這么一趟下來,讓金人認為周軍的實力并沒有像數年前那么猛了,至于是為什么他們也沒有多想,只是將先前的怒火發泄在了被俘虜的軍兵以及手無寸鐵的老百姓身上……
“澤州重鎮,一朝得復,是國公之才!”
澤州城外,金軍陣中,鋪設好的將臺上,一個漢人打扮的家伙正畢恭畢敬,帶著無比諂媚的笑容朝面前這位昂然直視澤州城墻的女真將領恭維道。
這女真將領并沒有回應他的話,而是微微開口問道:“兒郎們去了半日,捷報為何還沒傳來?”
“回國公,漢人一向如此,城破之時幾乎不會投降,而是奮起抵抗,無論軍民,無論老少,更無論男女……”這人分明也是個漢人,此時說出的話卻仿佛是在為一旁這尊胸腔中攢動著熊熊怒火的大神煽風。后者深呼吸數次,蓄起來多時的胡子迎著略帶溫熱氣息的微風輕輕飄著,顯然對這回答并不滿意。
這漢人見狀,頭更低了些:“回國公,如今女真兒郎們定是陷在巷戰當中了!如此情形,唯有屠戮滿城,方可……”
“放屁!”還未等他說完,這位女真國公一巴掌就呼到了其人臉上,直將他扇得倒退出去十余步,雙手捂著劇痛無比的左臉,感覺麻麻的,舌頭在里面稍稍一舔,竟是舔掉了一顆搖搖欲墜的牙齒!
“你須是漢人,更節易幟本就是大過,還欲借俺的手去殺漢人,是何居心?”名喚完顏云享的女真國公大手朝那漢人一指,“茍且之人,背主求榮,如何能用?拖下去,把腦袋砍下來,方才不是說沒有球打嗎,便將這人的腦袋當做球來,今晚好好打上一場!”
“國公饒命啊,國公!國公!卑職只不過是說些真話罷了,國公……”
叫喊的聲音逐漸遠去,不過半晌便有個健壯的女真漢子快步跑來,得到完顏云享的肯定后又匆匆離去。
從絳州凱旋后,完顏云享坐擁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近兩年,一直沒有什么大事發生,平時無非就是操練兵馬,半點油水見不到不說,賴以傍身的軍功也摸不著,心里頭癢癢,卻不好宣之于口。而就在后周南征的那年年中,金國境內出現了一股如颶風般席卷而來的農民起義,義軍總數約有十數萬,而且每天成比例的增加,駭人至極。
而彼時金國正在西面和北面糾纏不清,哪里抽得出手來對付農民起義。就在各地相繼淪陷的時候,完顏雍想起了在解州坐鎮的完顏云享,當即任命其為平虜大將軍,并領西京大同府兵馬副總管,統兵征討義軍。驟然得勢的完顏云享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掃義軍,前后不過三月,這場轟然興起而又猝然崩裂的起義就在完顏云享雷霆般的手段中煙消云散,只剩下些許殘部還游蕩在山林間,落草成了匪兵。
憑借這份軍功,完顏云享總算是等來了自己的春天,一下子從解州節度使轉為西京兵馬總管,并在一個月后正式補上了因為前任病逝而一直空懸著的西京留守之位,加封。
而這次南下,就是由上京方面發出的軍令,要求西京與南京的兵馬為秋冬時節更大規模的南征打好基礎、做好鋪墊。早前已經轉正為南京留守的完顏烈本想著一同南下,怎奈何突然染病,而且病情不輕,據說臥床不起,手腳老是控制不住地顫抖。明明正值壯年,卻遭此橫禍,讓完顏云享感嘆之余,也不免有些竊喜……這功勞,怕又是自己的了。
南下的過程極為順利,澤州邊鎮好像完全沒有防備,輕易攻破,就連澤州城下都幾乎看不到太多的防守,也就是在進攻城墻的時候才能發現對方攢動的人頭。為了用最小的代價解決這塊本來屬于大金的土地,完顏云享命麾下將卒分散出擊,卻沒料到這群殺紅了眼、搶瘋了頭的家伙的禽獸行徑,等他出聲呵斥制止的時候,完全約束不住手下的諸將只能是無奈攤手。
如此白地,得來有何用處?
受到漢家文化影響的完顏云享從早罵到晚,睡過一覺后又重新罵一次,這么連著三日,直到今日金兵攻破了澤州北門的城墻,這才稍稍平復了其人的怒氣。
“吾諾,南邊如何了,周人應該已經到了吧?”待那女真漢子走遠后,完顏云享才對身旁一個綁著粗鞭、花著大臉,嘴巴里不知道一直嚼著什么東西的契丹漢子問道。
吾諾嘻嘻一笑,努努嘴將口中嚼動的雞舌香吐到地上,滿不在乎地笑道:“來了,但應該是在等人一同過來,所以還沒踏入澤州地界,呼嘯云集,恐有數萬人之多。”
“哼,數萬人又有何用,這澤州之地既已成了白地,只剩這座城池還佇立于此。約莫著明日就能將澤州城拿下,到時候收攏兵馬,亦有數萬之眾,聚守一處,周人豈能破之?”
他這話說出來只不過是為了穩住吾諾那顆躁動不安的心,這契丹漢子經歷過前幾年蕭可晉南征失敗的事情,留下了非常嚴重的心理創傷。明面上嘻嘻哈哈的,實際內里不知對周人有多恐懼,這種方法估計也只能稍微撫慰罷了……
兀地,遠處殘破的城墻空缺之內爆發出一陣轟天巨響,好似是人聲隆隆,又好像是刀劍鏗鏘,又或是牛馬扯吼,總之混雜作一處難以分辨。
完顏云享震驚莫名,仔細一瞧,卻見方才殺入城中的金軍士兵接連敗退,有些甚至毫無形象地爬滾出來,落得渾身傷痕,口中還不停胡亂叫著,顯然是城中周人軍民又一次打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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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享以大同、太原相近,素怨烈。而烈以完顏之姓、軍功之幸,以為可睦之鄰。大定十五年,上令云享與烈同率銳勇南進澤州,云享陰遣人賄其婢女,毒其湯食,遂致臥病,兵權乃集于云享一人。——《金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