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個正月,柴遷幾乎就在王府與各處來回應酬,一天下來嘴皮子都要磨破了,身子骨仿佛要散架了一般,著實累得慌。正月剛過,喜慶的氣氛漸漸消沉,各家走動也變少了,柴遷借著這個機會癱在家中,享受了兩日難得的休息。
只不過從軍之人,練武之事是一日也閑不得的。柴遷多躺了一天,便被王姝翎從暖和得好似窩了小火兒一般的被窩里揪出來,頂著紛紛揚揚與鵝毛相仿的大雪開始了晨練。
起初筋骨還未活泛,頗有些緊繃,于是柴遷被毫不留情的王姝翎用木棒連著抽了五六下,加之晨練時只穿了薄衣,這五六下直接在柴遷身上打出了好幾道淤青來。見王姝翎沒打算留手,正月里過慣了安生日子又疏于操練的柴遷火氣也上來了,手里木棒翻飛轉動,呼啦啦地帶起一股風來,竟將身遭飄揚落下的雪花卷將起來,若是個不識貨的,還以為是哪門子武林高手在發動內功……
可王姝翎壓根不遲這一套,見他漏了個破綻,腳下踏踏兩步奔來,手中木棒直挺挺作長槍狀刺去,直取柴遷咽喉。
說時遲,那時快,前一刻還在舞動雪花的柴遷登時腳下一滑,整個人朝后仰去,木棒卻好似一道旋風般朝王姝翎腳踝處劈去。
“好!”王姝翎手中長棒頃刻收回,腳底輕輕一點松軟的雪地,呼地騰空而起,將這一棒躲過,隨后雙手握住木棒下端,高舉過頭頂,就這么直楞楞劈將下來。
柴遷見狀一驚,連忙朝身側翻了兩滾,身上沾滿了雪花不說,嘴里還莫名其妙吃進去一口。不等他吐出,身后呼呼風聲又到,他心下實屬無奈,只能匆忙爬起來應戰。
交手不過七八合間,柴遷竟是落了大下風。這倒也不奇怪,一整個正月柴遷幾乎都沒有在府中練過武,奔走來往間,飲酒喝茶、點心果脯、蜜餞糖食,身子骨有些松懈了也是正常。王姝翎則不然,雖說她天性散漫,無論是家中父老還是吳王府里的公公婆婆都允了好大的自由,但實際上這個時代的女子在正月依舊要守在家中等候客人到訪的。
閑著也是閑著,王姝翎每日便早早睡下,又早早起來,晨練上半個時辰左右。如此月余,毫無停滯,不為任何事情所動。楊氏得知此事,甚至還專門為王姝翎去定做了一件金絲軟甲,說是吳王府里的女子都是巾幗英豪,而姝翎更當為上上之等,把后者感動得一塌糊涂不說,操練的力度也加大了許多,讓柴遷都有些驚訝。
而又交手了十余回合,柴遷終于是堪堪找回感覺,手也熱了起來,口中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在空中形成一片熱霧。
結果也不難預料,柴遷從戰陣上廝殺得環,盡管有些時日沒有領兵作戰,自己也少上陣殺敵,可這身功夫是絕對忘不掉的。王姝翎再是能練,也多是修身養性、鍛煉毅力的功夫,與軍中帶有血腥氣的殺人技沒辦法比。于是數回合后,王姝翎手中木棒被直接打飛,柴遷嘿嘿笑著叉腰站著,看著眼前同樣眼帶笑意的王姝翎,本想著上去擁住對方溫存一會兒,沒想到步子還未邁出,后頭便傳來了副管家的聲音,聲稱有人前來求見。
柴遷無奈,只好在王姝翎的幫助下換好了衣裳,隨后朝前堂走去。
距離前堂還有一段距離時,柴遷就已經聽見彼處人生嘈雜,登時皺起了眉頭。混雜著的人聲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能聽見盡力維持秩序的季莆的聲音,不由得讓柴遷產生了好奇。
待從后廳轉出來后,前堂正在討論著什么的十余人兀地全部安靜下來,紛紛將目光投向了柴遷這邊。后者略微一掃,大概判斷出這群人都是什么身份,心中當即有些了然。
這群人沒有一個身著官身便服的,清一色的錦繡綢緞,做工精致,花紋美麗,哪怕是套在一個乞丐身上,登時也能將其人的富貴之氣提高上十倍不止的。仔細一看,當中兩個身材微胖的男子手上戴著白玉扳指,不經意間咧開的嘴角露出一顆亮得逼人的金牙來,談笑間前仰后合,完全不在意這里是吳王府。而當柴遷出現后,這兩人幾乎是瞬間平靜下來,乖若稚兔,身子挺得筆直,與方才就像兩個人一般。
人群靠左側聚著兩男一女,身段優越,頭發烏黑靚麗,面容十分精致,甚至有些精致過了頭,顯得兩名男子都有些白皙皙的病態之色。那女子小臉清冷,可那對眸子卻好似兩枚珍藏海底多年的黑珍珠一般,深不見底,與她對上一眼,便覺得心魄盡皆為其人所攝,久久難以回神。
人群右邊并肩而立的是四個男子,或者說是四胞胎更為合適一些。四道映入眼簾的身影讓柴遷不自覺地一怔,至少在他回憶當中,前世今生數十年光景,好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四胞胎是沒有見過的,這樣四人擺在眼前,端的是一副奇景,令柴遷心中連道驚奇。
人群正中間的,在兩個胖子身前的三人朝柴遷拋過眼神來,卻教后者當即愣住。原因無他,三人當中那個,正是早先北伐時柴遷遇刺后治療他、隨后回到京師又在醫者街開了醫館診治病人的邢悅。當初柴遷在北地為草莽所刺,險些要了性命,得虧是邢悅妙手回春,加之身體機能恢復得快,這才堪堪好轉了起來。回京后,吳王府在醫者街的地產也作為報答送給了邢悅母女,順便將其二人納入了王府的管轄當中,成為醫者街上獨一無二的一家醫館,每日人頭攢動,門庭若市,很是惹同行眼紅。
只是時隔數年再見,邢悅卻換了一身商人打扮,許是跟著商幫東跑西跑的緣故,其人臉上還多了幾分滄桑,皮膚也不似先前那般白嫩,反而是多了些粗糙之感。對此柴遷很是好奇,但十余雙眼睛看著,也不好直接詢問,便只好先朝凜凜冬日還滿頭大汗的季莆問道:“季長史,何故在此喧嘩?”
語氣稍微重了些,這群商人打扮的家伙登時擺出一副諂媚的笑來,有的較為收斂,有的較為濃厚,總之一下子十多張笑臉出現在眼前,讓天生不喜歡和商人打交道的柴遷沒來由地生出一股厭惡來。
“回稟世子,這些都是京師中的名商,想來找世子商議些事情的……是有關商路通行的。”后面這半句是季莆靠近柴遷后貼著耳朵講的,聲音極小,卻還是被耳力極好的邢悅給捕捉到了。
“民女邢悅見過世子!數年未見,世子果然大變了一番模樣,愈發有雄氣了起來!”柴遷還未開口繼續問下去,那邊邢悅便已經拱手笑道。
“邢醫師,如今怎么這副打扮,不像是行醫看病的,反倒像是走馬販賣的商客一般!”柴遷同樣拱手笑著回道。
這話一出,邢悅聽著沒什么問題,周遭十余人可都是兀地變了臉色。走馬販賣,這幾個字聽起來就帶有一種貶低的色彩,在場眾人都是商販,心里頭怎么樣也會覺得不舒服的。
“瀚海,且為本世子介紹一番吧,這都是誰啊?”柴遷語氣松散,尋了椅子坐下。
季莆聞言,連忙指著最近的四胞胎先沉聲答道:“好教世子知道,這十余位都是國內名聲響當當的巨商……這四位樣貌、穿著、神態皆如同一而出的,是京西荊氏這一代的掌柜,從左至右依次為荊潛、荊淵、荊濟、荊濤。荊氏善販青銅、黃銅、金銀器,也經手一些玉器,由是則京中多位大員府上裝飾器物盡皆出自荊氏門下。”
“這兩位體格稍壯的,是山東鄆城豪富,左邊這位人稱散天財宋愍,右邊這位人稱遍地金宋恕,家中主營瓜果菜蔬、繁花翠樹,哪怕是冬日想吃夏日才有的果類,只要打聲招呼,宋家必然送上門來。聲名遠播之下,也因此把了山東多半的果菜販運,做了好大一番產業。”
“左面的這三位,做的買賣可就多了,綾羅綢緞、名貴草藥、古玩明器、胭脂玉粉、木雕石刻,凡是世子能想得到的,他們都能賣得。這幾位出自淮東巨賈曹氏,從左至右為曹明德、曹明信,這位姑娘名喚曹丹玉……”
“中間這位,世子須是認識,瀚海便不多做介紹了,那兩位是她……”
“是她帶來的護衛,不錯吧?”柴遷擺了擺手,季莆見狀攏手朝后退了幾步,“邢姑娘好大的本事啊,做著我吳王府的醫官,占著醫者街的地,卻和商人勾結在一起。你身后這兩人,外身雖是瞧不見半點傷痕,但必定是殺人無數的家伙,右邊這個不定還是個從沙場上退下來的老兵,這一身血腥氣哪里是做兩天護衛便能消散去的……你從軍時待的是哪位將軍麾下?”
“稟將軍,末將原是虎翼軍姜山姜校尉麾下營正,后調至李副指揮使麾下,隨軍南征,受傷致殘,因而以校尉之身退伍。承蒙小姐關照,允來做個親衛頭子,混口飯吃而已……”那漢子本想一個軍禮打下去,顯然是牽動了身上的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了一番,也只是笑著對柴遷道。
柴遷顯然沒想到這人是曾經他麾下的兵官,對此實在是沒有什么印象,不過畢竟曾經一同作戰過,心里頭對這群商人的戒備也便放下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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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令,凡六品以上京官,不得參與商事,違者以所涉深淺定陟罰臧否;五品以上地方官吏,亦同此法。——《后周商事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