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在此處安放了兩千兵馬,用于看管糧秣!”
當晚,周軍眾將聚集起來開了一次簡短的軍事會議。畢再遇叉著腰,下巴朝地圖上的某處努了努。眾人順著那個方向看去,彼處在瓜步北面不遠,兩側擁山,易守難攻,確實是個存放糧秣的好地方。
“我意,我親領一部人馬,但求人人精于步戰,能翻山越嶺,最重要是不怕死!”畢再遇雙手依舊叉腰,嗓門也大了起來,“莫要說什么將軍不該以身犯險云云的屁話,到了如今這個時候,還想著將軍都尉校尉軍卒之別的,統統都要推出去砍了……難道你們沒見到白日魏將軍的英姿嗎?”
所有人都沉默了,盡管魏勝不在這里,但大家還是想起來白日將他救回來時那滿身傷口和血污的漢子,躺在擔架上幾乎快要說不出話來,這便是不懼生死的將軍嗎?
代價未免太大了些!
畢再遇見眾人默然不言,只當他們是答應了,便昂首笑道:“你們也無需多慮,更不用從各自麾下調人來我這里!我自有打算,也早有打算,非是倉促而就……”
這話說得眾人面紅耳赤的,當中幾個方才動了順勢讓親信去混個功勞回來的將校此時也有點無地自容。也不怪他們,這天大的功勞在前,莫說要送自己麾下的將卒去和畢再遇一同前往,便是讓他們自個兒同行也是絕對無二話可說的。
“將軍此去,務必小心!”
帳中不知是誰說出這么一句來,頓時所有人幾乎異口同聲說道:“將軍此去,務必小心!”
畢再遇心中一股暖流劃過,瞬間又消失不見。他雙手放下,對眾人笑道:“倒也不必如此,我老畢從軍多年,似這般戰績難道還少了?”
簡短的碰頭會議結束后,眾將安靜地從帳中走出,氛圍并不算熱烈,讓帳外的親衛們都有些愕然。
……
月明星稀,朝天上望去,連一片烏云都見不到,顯然是個極為不錯的天氣。
七月的江南大地,濕熱難耐,北方來的軍卒也多有不適之感,軍中因此鬧了不少病情出來。北人不舒適,南人也并沒有好到哪里去,此時鎮守瓜步糧秣的唐軍士兵們都三三兩兩分開巡邏,五六個人聚在一起的,都要被旁人嘲笑上一句不知冷熱的傻子。
二更時分,萬籟俱寂,白日活躍在山林間的動物們也基本進入了夢鄉。三個唐軍軍卒并肩而行,不停地撥開身前擋住去路的草叢,嘴里還時不時念叨著什么,偶爾蹦出兩句用力過猛的臟話來,立即就被同伴制止,四下觀望一番,才稍稍舒了口氣,然后重復下去。
“這活兒還真不是人干的!”未幾,許是走累了,三人尋了塊大石頭坐下,中間的那個年輕人朝地上呸了一口,笑罵道。
另外兩人年紀比他大,見識自然要比他廣得多,也不去理會他這略顯幼稚的行為,只是跟著嘆了口氣。年輕人以為是找到了知音,登時有些興奮,沖兩人開始叨叨……
就在兩個老卒都想要趕緊催他起身繼續走的時候,頭頂突然傳出一陣窸窣聲。反應最快的老卒幾乎已經有了肌肉記憶,登時朝旁邊一翻,回過頭來卻見上頭落下幾道黑影,還未來得及躲開的另一老卒和年輕軍士已經被揮刀抹了脖子,半點聲響都沒有發出來,就成了地上的兩具死尸。
“要遭!”
僥幸的老卒心下一驚,自覺已經沒了活路,便想沖著山下大喊一聲。還未等他開口,便感覺脖子被人一把揪住,那人力氣極大,好似老鷹捉小雞一般將他拎起。脖頸疼痛難耐,幾乎讓他窒息,自然也說不出什么話來。
“老子問你,你如實回答便是,不說的話和那兩個崽子一個下場!”來人聲音低沉,略帶沙啞,好像是農家大院里看家護院多年的老黃狗一般。
老卒心里想著,脖子又是一痛,差點沒把白眼翻了圓,口中發出嗯嗯的聲音,連忙求饒。
“這山間有多少人,都在什么位置?山下糧廩里有多少人?有無騎兵?糧秣有多少?散放還是聚堆放一起?有無柴草之類的東西在里頭?”
一連串的問題讓唐軍老卒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來人也意識到自己用力過猛,便稍稍放松下來。老卒登時松了口氣,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巴不得將世間所有的空氣都吸到自己的肺里一般。
“山間七八百人,分散巡山,不知所蹤……山下糧廩一千來人,沒騎兵……糧秣可供大軍一個月之用,堆一起的,也沒那么多地方能放……”
老卒斷斷續續地說著,心里頭卻依舊想著怎么溜走。
來人聽完,嘿嘿一笑,一雙如鷹隼似的招子在月光的映射下顯得有些瘆人:“好,便許你個全尸!”
老卒聞言一怔,后脖處兀地傳來一陣巨力,咔嚓聲傳來,骨頭斷裂,一條鮮活的人命又消失在了這山林當中。
這樣的情景在兩側山林當中不停上演,數百周軍在畢再遇的帶領下潛入其間,從被殺死的唐軍那里獲得了下方糧廩的情報。待畢再遇和另一側的兵官,喚作許俊的碰了個頭,這才確定無疑。
正常來說,二更的時候軍卒們大概都進入了睡眠,只有少許還在巡訪。但今時不比往日,戰事緊張,糧秣安全迫在眉睫,因此山下唐軍輪班輪得快,營內不少隊伍舉著火把到處晃悠。
只是輪班次數增加的效果顯然不如每班人數增加,頻繁輪值導致有些士兵睡覺都睡不安穩,人的身體機能就擺在那里,睡眠出現問題后精神頭也不好。有些能忍的便頂著昏昏沉沉的腦袋去執行任務,有些心里頭不舒暢的便罵罵咧咧,氣氛緊張得很。
畢再遇等人從西側竄入,在黑夜中潛行是需要本事的,這幾百個周軍士兵放在后世都算是山地戰的好料子。此時人人口中銜枚(行軍時防止出聲的器物,類似筷子狀),腳步輕巧,鴉雀無聲地摸進了唐軍的營盤。
該說不說的,唐軍明顯沒考慮到側營會有敵軍潛入的風險,以為山間有巡邏軍卒就可以萬無一失。
這數百周軍都攜帶了火種,一進入唐軍營盤當中就按照先前準備好的,在各自小頭目的指揮下分散開來,五至八人一組,悄悄略過了巡訪軍卒們的視線,來到了糧車邊。
糧車綿延,還有不少糧秣是堆積在臨時搭建起來的倉廩當中,這里行動的風險過大,同時也是唐軍重點關照的地方,因而不在周軍的打擊范圍內。
盡管離成功就剩一步,但周軍眾人依舊銜枚不放,生怕不小心出了點聲音被唐人聽去。畢再遇膽子大,冒著風險來到了糧車隊列深處,先探看四面,發現唐軍暫時沒有來到,便將口中銜著的枚取下,手中火種已經擦燃,旋即將脖子上的哨子舉到嘴邊,用力一吹……
哨聲響起,數不盡的火種順聲而起,丟入糧車當中,頃刻間已經是一片火海。
“走水了,走水了!”
“他娘的別打瞌睡了,快來救火!”
“娘嘞,哪個死了娘的狗殺才放的火!”
唐軍慌亂無措,周軍則在畢再遇的帶領下奮起喊殺。數百人對一千多,對方優勢也不明顯,憑啥不打?
畢再遇這次拿了一柄相對容易揮動的鋼刀,從糧車旁兀地躥出,將一個措手不及的校尉裝扮的唐軍腦袋直接斬下。唐人顯然沒料到這群放火的兇徒居然還敢繼續待著,心頭火起,但一邊是周人,一邊是著火的糧車,該怎么選?
眾軍卒正要去問領軍校尉的意見,卻在搖曳的火光中看見畢再遇手上提著的那個人頭……
有的時候,現實的戲劇性要遠遠超過話本。
失去了指揮的唐軍被數百拼了命的周軍殺散,畢再遇隨后在那偌大的糧廩前駐足,心里頭實在是舍不得這么多糧食就這么付之一炬,但轉念一想這是戰時,能打贏就是最好的法子,哪里有什么可惜之說?
火光沖天,一些沒被暗殺的唐軍士兵在山間瑟瑟發抖,不約而同地選擇暫時隱匿起來,等這群好像殺瘋了的周軍走了再冒頭出來。
不慎被俘的唐軍士兵根本帶不走,畢再遇也沒那個好心腸,想到魏勝還在床上修養,心里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下令將活捉到的百余個俘虜盡數斬首,就地焚化了尸身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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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再遇)乃間道趨淮陰,夜二鼓銜枚至敵營,各攜火潛入,伏糧車間五十余所,聞哨聲舉火,敵驚擾奔竄,乃破。——《周史·卷四百二十·列傳第一百六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