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倥聞言,登時靜立,雙手垂在兩側(cè),恭敬懇切道:“稟陛下,族人口出狂言,妄議軍政,身為范家家長,是該行家法的!臣也是一時怒起,氣血直要從天靈蓋迸出來,這才忘了這是在垂拱殿上!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成德皇帝眉頭稍稍舒展,但仍舊是滿面肅然,擺了擺手道:“家法就在家中行,這須是朝堂大殿,該行的也是國法!”
范倥心里一頓,腦中閃電般劃過兩個字:遭了。
皇帝陛下這話意思頗多,一是說他在百官面前掌摑范歷有所僭越,二是敲打范氏不該參與到皇帝的家事,也就是定儲奪嫡當中來,三最是簡明扼要……要對范歷行國法!
這下范倥可算是保不住了,也沒了那個要保護的心思,當即往后退了兩步,面紅耳赤地說道:“微臣明白了,范歷既然犯下此罪,臣便不該多言!”
說著,往后繼續(xù)退去,竟就這么徑直回到了隊列當中,只留下驚愕萬分的范歷斜坐在地上發(fā)呆。
“范大夫倒是好興致,前頭打得正歡,你卻在京中胡亂做事!”成德皇帝從鼻孔里哼出一聲,顯然不滿得緊,“若你是彈劾李元庭堅守不前,彈劾楊元衡廬州肆虐屠戮,要削其功以補其過,朕或許還能考慮一二……請斬?”
還不等范歷重新擺正身姿,成德皇帝的口諭已經(jīng)下了:“范歷枉顧大略,目無尊長,欲害功將勛帥于前,暗謀儲君重事在后,罪大惡極,理當重罰以儆效尤。令,當廷解職削爵,貶為庶人,明日驅(qū)逐出京,此生不得再還!”
“范倥教導族人無方,乃至今日之事,亦應有所反省。令,罰俸三年,謫廬州刺史,即日動身,不得有誤!”
殿內(nèi)安靜一片,就算是內(nèi)心震撼的王仁和李儀之此時也只能是用余光互相略一眼,然后恢復正姿不敢再有更多舉動。
范歷自是滿心絕望,范倥也是面如土色。他的目光投向了殿中隊列里某個身影,那個身影紋絲不動,沒有半點想要出來解釋或者援護一二的,心里又想到前些日子和那人的交談溝通,心下一橫,略微喘了兩口氣來平復心情,隨后挪步走出拜謝圣恩。
短短時間內(nèi),范家又經(jīng)歷了一次慘痛的打擊。范倥貶謫廬州的事情一下子炸開了鍋,街頭巷尾、茶館酒肆、勾欄瓦舍、國子監(jiān)和武學中都在談論此事。
廬州刺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甚至范倥去了說不定還大有可為,畢竟是個新打下來的地方不是?
范倥其人素來自負,頻稱自己腹有詩書,又有經(jīng)世致用之才,剛剛經(jīng)歷過戰(zhàn)禍摧殘的廬州就是一個極好的歷練機會。當然,成德皇帝話已經(jīng)放下來了,范倥幾年內(nèi)是絕對不可能回京的,但只要把廬州做起來,身子不歪影子不斜的,還愁未來路途不明嗎?
這件事有利有弊,自然是引發(fā)激烈的爭論,便不再多提。
而此時還絲毫不知道這件震動京師上下的事情的周軍將帥們,正準備應對來勢洶洶的唐軍。
或者可以說,是把握住了最后反撲機會的、由宇文宏統(tǒng)率的唐軍。
一直按兵不動、消極抗周的揚州和真州大軍紛紛動身,這兩地在戰(zhàn)爭最開始的時候被劃分為了經(jīng)濟保護區(qū),因而唐軍的作戰(zhàn)計劃當中并未將它們納入,只是調(diào)了小股部隊進行駐扎。如今這二州動兵西進,其實也只有五萬余之數(shù),加之戰(zhàn)力不足,只能稍作牽扯之用。
但距離金陵還不到二百里路途的諸路周軍此時卻需要謹慎再謹慎,大功就在眼前,千萬不能行那操切冒進之事,最后功虧一簣,豈不是白瞎了這許多時間?
要說滿打滿算,從開戰(zhàn)到現(xiàn)在也就過了五個多月,不到半年的時間,唐人真?zhèn)€有這么羸弱不堪?
周軍將帥們從頭到尾始終保持著警惕,無數(shù)前輩們用鮮血告訴他們,凡是征戰(zhàn),事事皆當以小心為上,切忌貪功,切忌自負,否則必定會出現(xiàn)意料之外的情況。
前唐郭孝恪征伐龜茲,留守延城的時候粗心大意,為龜茲國相那利襲擊,中箭身亡,成為了那次西征中陣亡的最高級別將領(lǐng);
西涼武宗動兵二十五萬西征西夏,輕敵冒進,誤入敵軍包圍,征西大元帥任得敬降敵,乃致全軍崩塌潰散,也使得武宗下罪己詔而退位;
最近的,恐怕就要屬西面正在進行的、已經(jīng)陷入反復和膠著戰(zhàn)況的西涼南征后蜀的戰(zhàn)役。
“大意不得,大意不得!”
周軍帥帳內(nèi),岳承澤叉著腰搖頭晃腦地,頗為可惜地說道。
種蒙在一旁微微一笑,旋即沉聲道:“秦川男兒血性不假,但其眾落到今日之地步,總歸來說還是因為那將帥的原因居多……三個月便打到了成都城下,得虧他們敢信,也敢將大軍分散各處,零落碎末一般,哪能不被人趁了空子?”
“笑話,蜀人那般好打,不怪涼人不急切!”楊元衡大喇喇將翹著二郎腿,頗有些輕蔑之色,“那個喚作趙什么的……趙方,也是個厲害的,被俘在了劍門關(guān),還能策動降卒起事,盡殺涼將而走,引兵數(shù)萬殺回來,一路收復失地……恐怕到今日,他趙方麾下已有不止十五萬大軍了吧?”
“三品大將軍,素有忠武之名,亦有良將之才,國難當前,一朝得勢,統(tǒng)兵十數(shù)萬,偏偏敵軍又困頓陷于蜀地難以脫逃……”柴遷嘖了一聲,“怕不是又一個宇文宏出來了!”
“趙方其人和宇文宏還是不太一樣的……”岳承澤摸著下巴,“只不過如今蜀地膠著難分,一時不知道誰會贏來,便不好多做評價……且先看看金陵吧!”
提到金陵,聽幾人講話的眾將這才稍微精神了點,紛紛擺正了身姿。
“自我軍整頓至今,已經(jīng)五六日未動,唐人尋機出戰(zhàn),調(diào)動揚州、真州兩地兵馬,約有五萬之數(shù),往西行進。”眾人圍到立體沙盤前,岳承澤指著真州的方向道,“彼處最近的是哪部?”
“是畢再遇部!”畢再遇大聲道。
“我意,再添魏勝部,兩部共同作戰(zhàn),不求盡殲唐軍,將這數(shù)萬唐兵盡數(shù)擋住即可,二位怎么看?”
岳承澤話音剛落,收起了輕蔑神色的楊元衡便頷首沉聲回道:“我覺得可行!”
種蒙也點頭同意:“我也覺得可行。”
被點名的魏勝與畢再遇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灼熱。數(shù)萬唐軍,還是從那般富庶的地方來的,恐怕多數(shù)是那些世家子充在其內(nèi),實際上毫無戰(zhàn)力的吧?
“倒也不必擔心金陵之功與你們無半分關(guān)聯(lián)。”種蒙和他們相處更久,除了迎敵的熱切之外還看到了幾分憂愁,“攔住甚或是干脆殲敵于外,也算是大功一件,到時候?qū)懩枪诓咀拥臅r候,照樣在里頭擺著的!”
這話一出,魏畢兩人這才稍微安下心來。
“太平州、和州兩地兵馬也開始挪動,約有六七萬之數(shù),恐怕是打算直接進金陵城內(nèi)駐守的了。”岳承澤開了個新話頭,“算上金陵城內(nèi)原有的十萬禁軍,這一下可就要難辦許多。”
眾人紛紛頷首稱是,但除了強攻和叫陣勸降之外也沒有半點法子可行了不是?
“城內(nèi)百姓恐怕多數(shù)不愿離去,除非是城破,否則必定在內(nèi)里與唐軍一同守城的。”楊元衡稍微嘆了口氣,“彼時,要對付的又何止十六七萬人呢?”
“不若遣一部南下,先往和州與太平州行進,這兩地相近,若是無重兵把守,輕易就能拿下!”柴遷抱胸出聲提議,“強攻金陵,徒增傷亡,繞過金陵城而擊其余部,逼其回援或是決戰(zhàn),方為上策。”
岳承澤深深看了柴遷一眼,旋即說道:“我看可行。”
種蒙和楊元衡也表示同意后,經(jīng)過商議,決定遣辛棄疾部與柴遷部連同南下,奇襲和州,再視情況往南破太平州。如果一切順利,說不定還能過蕪湖(今安徽蕪湖),一路坦途間殺穿寧國府,給南唐后方造成更大的恐慌。
至于周軍大部,則陸續(xù)行進轉(zhuǎn)挪,將金陵城圍住三面,只留下南方一條路,也是最容易和最適合他們逃離的路。圍三缺一的法子自古以來就是圍城之戰(zhàn)中常用的,盡管是面對一國之都也毫不遜色。
宇文宏站在城墻上,望著遠處好似長龍巨蟒般黑壓壓一片的周軍,恐懼的苗子不受控制地從心底里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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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其三面,單留南側(cè),唐人艱難,必走此路,則于半途擊之,其國可滅。——柴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