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們把猶自大笑的柴遷從飛揚的塵埃中拉出來后,就連自詡為見多識廣的種蒙也有些忍不住感慨:
“這小子的命是真他娘的好哇!”
小小插曲過后,大軍依舊朝前行進不提。只是柴遷受了這一下,直接被單萬柳強制要求退到后頭,由一眾親衛死死保護著,是一步也不肯讓他多離開身邊的了。
兩部周軍速度不快,盡管是勻出了不少時間,但唐軍依舊在處置如何分兵對付周人的問題上產生了爭議。
以彭伍為首的激進派主張起全部的兵力先破一部,十余萬對十余萬,就算是周人士氣正盛,未必就能得了便宜;以傅勤朝為首的穩妥派主張分兵抗衡,逐步后撤,同時向真州和揚州繼續求援,并且求援書信語氣要激烈,必須突出一旦滁州失守則兩州亦不能自保的觀點來。
誠然,兩邊都各有自己的道理,但也都有弊端。彭伍此舉是直接將唐軍放在火上烤,單防一面是絕對做不到的,大本營一旦有失,后勤遭到切斷,則大軍必定頃刻崩潰。
傅勤朝十分穩妥,也是大多數將領在面對實力和士氣以及戰略布局都不如敵軍的情況下會選擇的方案。該方案關鍵在于,如何保證唐軍逐漸撤離滁州之后,利益上的損失不會無限擴大,比方說本軍之中的滁州本地人是否愿意離開家鄉云云……
就在兩派爭議不止的時候,后方金陵城內一道加急軍令送到了帥帳之中,直接讓所有人沉默不語。
“前線危急,滁州受困,朕已知之。然滁州為國朝重鎮,不可輕失,不可輕與周寇!處置之法,當分兵兩路,全力破敵于滁州之內,盡殲周匪,再圖北上收復失地!望諸卿盡心竭力,朕已備酒席,只待諸卿凱旋!”
寥寥數語,仿佛就已經將滁州軍的命運注定了一般。方才被勸服了的彭伍此時也說不出話來,只是指著這封黃旨,握了許多年兵器、殺過不知多少敵人的大手竟微微顫抖。
“朝廷誤國,奸佞誤國……皇帝誤國!”
傅勤朝狠狠出聲,那奉上黃旨的內侍已經是滿面土色,兩股戰戰,幾欲先走,謀反二字已經躥到了嘴邊。
半晌,傅勤朝才突然松了口氣,整個人的精氣神好像瞬間被抽空了一般,癱在了椅子上。他瞥了一眼依舊驚恐不已的內侍,擠出了一個難看到了極點的笑容:“且先送中貴人下去,備好酒食,再包上五十兩白銀送了。”
這內侍被兩個軍卒送下去后,傅勤朝才沉聲朝帳內諸將道:“朝廷沒有前唐的本事,隆武皇帝也無前唐玄宗的治政之才,反倒是將那逼迫哥舒翰兵出潼關的本事學了個精!我等若是從了,將卒傷亡必難記其數,滁州也必定不保;若是不從,則被朝中奸佞污為逆賊,反要成呼延熾那般慘況!”
“不若殺將回去,取了隆武皇帝狗頭,將魏王迎上皇位!”帳中一人大聲喊道,絲毫沒有任何顧忌。
傅勤朝苦笑一聲,旋即擺手道:“如此,后世史官該如何說咱們?國難當頭,不思退敵之法,倒是回師進京,貪圖那幾日的皇帝寶座?笑話!”
帳內一時沉默。
許久,傅勤朝才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嘆息,眼淚竟是止不住地流下。帳內眾人見了,一時慌亂,居然也跟著哭了起來!
……
“彼處唐軍,連營不遠,人數也不多。”
周軍臨時駐扎地的帥帳中,辛棄疾依舊別著那柄永不離身的長劍,沉聲朝帳中諸將道:“原因可能有二:一是唐人使的障眼法,實際上遣其余部卒往各地分散,只待咱們沖殺進去,便扎個口袋裝起,與前兩年我軍北伐滅殺蕭可晉的法子無異。”
“二是唐軍真就只有這么點人!”
“不會吧?”畢再遇拈著下巴的胡須,不經意間拔下來一根,疼得嘴角一抽,“滁州唐軍少說十余萬,彼處唐軍估摸著也就五六萬之數,總不能是葛從榮死了之后唐人火并了?”
“火并是不可能的……”柴遷擺了擺手,將目光投向了種蒙,“葛從榮死了,唐軍中還有個傅勤朝,其人處事沉穩,溫和有禮,此時軍中應該是他領銜才對。”
眾人一時沉默,半晌過后魏勝突然驚覺不對,大呼出聲:“莫不是唐人分兵了?!”
此言一出,帳內登時嘩然。
起初大家都覺得傅勤朝身為沙場老將,是絕對不可能出現這種低級錯誤的。而且根據其人的性格,也應該會選擇邊打邊退,以求日后反撲之機,是斷然不會采用分兵出擊的法子的。
“某曾聽聞,南唐的皇帝常發送軍令以影響前軍戰事……”黨懷英皺著眉頭,覺得這件事情還是有些出乎大家伙兒的意料,“難道是金陵讓他們如此分兵……抵抗?”
說到后頭,黨懷英都覺得抵抗二字有些難以啟齒。按當前的軍情來看,唐人分兵兩路,完全是赴死之舉,根本沒有半點意義的好不好!
“不管如何,若唐軍真個是割裂兩部,便是我軍的大好時機!”穩坐上首的種蒙微微開口,“不過還是要慎重,此役非同小可,當遣更多斥候往其附近周圍查看。倘若發現伏兵,立即回報,耽擱者斬!諸位都下去,回到各部當中,整頓兵馬,安置輜重,確保軍卒能戰!七月半之前,本帥要在滁州城中為全軍慶功!”
七月半……
柴遷有些恍惚,他依稀記得四年前自己曾在澤州為陣亡將士過過中元節,當時場景猶在眼前。那整條河水滿滿飄著的寄托哀思的河燈,何其壯觀,又何其悲愴?
種蒙趕在七月半前破敵,是不是也有著為陣亡將士過中元節渡魂的打算呢?
各種胡亂的想法略過腦子,向來第一個離開帳子的柴遷反倒是成了最后一個,走的時候因為心不在焉,甚至還被腳下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一塊石子絆了個趔趄,惹得周圍一陣好笑。
回到掛有柴字大旗的營帳當中,早早就守候在旁邊的眾將一股腦地涌入。柴遷略略一點,武的有高源、扈再興、李寶、李顯誠、龐越、蔣銳,文的有新調來不久的葉彌(原楊略麾下參軍)、流轉兩年最終隨父南下的現任錄事參軍崔與之(崔世明之子)以及時時跟隨左右的陳啟鰲。這七個人可以說是目前他手下相當得用的,而五個武人中除了李寶之外幾乎可以算是嫡系出身,南征之后前途一定是光明到不能再光明的了。
柴遷穩坐于帳中上首,將剛才帥帳中談論的事情說了個七七八八。眾人聞言,都有些啞然失色,像高源這種機靈敏銳的,眼前幾乎已經能看到滁州城內那堆積如山的寶貝,幻想著到慶功的那日要喝多少多少的酒了。
“世子,唐人如此,豈不是找死?”
對軍事涉獵還不算太多的崔與之略帶疑惑地說道:“將校不會尋死,那必定是唐人朝廷所為,行那遙領指揮之事。不若向種帥建議,可遣膽大之人往彼處勸降一二。唐軍如此,必定是九死一生,傅勤朝又是南唐僅存的五個大將軍之一,其人乃是權貴顯要,不會輕易送死。但唐將嘛,大多數沒有宇文宏那般造反的膽子,也只能是硬著頭皮上一趟,不定出征前已經在帳中聚眾哭泣了一番呢!”
若是傅勤朝在這里,肯定要當場跟崔與之結為忘年交的結義兄弟。
眾人也沒想到這個年輕小子一開口就是這么腹黑的話語,登時有些刮目相看。柴遷更是饒有興趣地打量了崔與之一番,這個前世受人傳頌的大周崔相公在這個年紀,果然還只是個小年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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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之少時,常語出驚人。每有以言相對,必譏諷一二。——《后周書·崔與之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