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不知東側(cè)已經(jīng)戰(zhàn)敗的滁州唐軍依舊保持原本的堅守姿態(tài),片刻不敢離開崗位,生怕出了岔子,被周人趁空襲來。
這幾日清流關的天氣并不算好,陰沉沉的,看著像是要下雨,但實際上連半滴雨水也沒見得。軍士的衣甲、糧秣、木料等等都正處于輪換的時候,需要一個好天氣來存放。清流關既為軍事關隘,能夠提供的倉廩其實不夠充足,主要是此地地形影響,鋪不開地方,更兼往年兵卒不多,所以沒考慮到這一層問題。
曬又曬不了,放也放不下,丟在外頭又怕突然什么時候下起雨來淋濕了去,搞個得不償失。
鎮(zhèn)守在關隘中的皇甫明和姚閑站在關頭墻沿,也不搭話,就這么看著不遠處呼呼啦啦的周軍營盤。半晌,姚閑才淡淡道:“皇甫兄,周人已經(jīng)數(shù)日未曾動兵攻打了,你怎么看?”
皇甫明素來穩(wěn)重,凡事都不輕易下定論,此時也不過是微微點頭:“周人要打滁州,既經(jīng)此路,必要破清流關不可。就此束手不可能,那必定是有什么詭計在等著了。”
姚閑吸了吸鼻子,抬頭望天:“這老天爺也是端的沒趣,知道咱們要在這里守這么久,也不放個晴來。如今這天兒陰不陰陽不陽的,倒是教人犯困!”
皇甫明知道他心理壓力大,便拍了拍其人肩膀道:“你也不必如此,周人頓足于此日久,糧秣不足、士氣漸消,自然就會走了。”
其實皇甫明心中也有些感到奇怪,周人連著打了數(shù)日,損失慘重不假,但自己這里也沒落了什么好。自己的侄兒前幾日一戰(zhàn)后還被砍斷了一條胳膊,失血過多,昏迷到現(xiàn)在都沒醒。據(jù)說關下周軍的主帥是那個姓岳的,連著強攻而不得,莫不是真?zhèn)€起了后退放棄之心?
要真是如此的話,和那位中原漢人口中傳頌的岳飛岳鵬舉可差得太遠了不是?
好歹是同門出身的嘛……
皇甫明旋即又想到先前遇到過的,也就是屯兵城下,卻在后方散布謠言,最終將守城大將弄走,然后一舉破之的戰(zhàn)例也并不是沒有。其人心中一顫,便著手朝后方派出斥候沿路打探消息,若是真?zhèn)€出了什么問題,自己這里可得早點做好打算才是。
沒曾想,斥候沒有帶回所謂的謠言來,反倒是帶來了一條比謠言還要令人震驚的消息。
一支身著黑紅軍服的部隊,肯定是周軍無疑,約有五六千之眾,已經(jīng)將清流關后方的官道、山道、水路盡數(shù)截斷。此時滁州方面要來輜重糧秣的補給的話,是完全進不來的!
皇甫明和姚閑當然是大驚失色,周軍是怎么做到的?這清流關好端端在這里杵著,對面又不是什么飛翼神兵,難道這幾千周兵還真能從這里頭飛過去不成?
商議過后,姚閑決定親率三千軍卒前往驅(qū)殺這支突如其來的周軍,而皇甫明則要帶著剩余的七八千人守著關卡,以免周軍大部驟然發(fā)難。
姚閑引兵前往搦戰(zhàn),周軍應聲而出,箭矢亂飛之下將姚閑射傷,又掩殺唐軍數(shù)百人。姚閑無奈,只能又引兵撤回關內(nèi),向皇甫明匯報了周軍情況。
饒是皇甫明這般沉穩(wěn)持重之人,此時也有些慌張了。自己的性命和清流關是綁定在一起的,關隘有失,自己絕對也沒什么好下場,更何況在此處殺了這么多周兵,一旦落入其眾之手,難免會……
一想到這里,皇甫明渾身寒毛直豎,心跳劇烈加快,連帶著姚閑都有些窒息感生出。
兩人相對無言,一直到夕陽西下,小卒前來喚兩人吃飯的時候才堪堪動身。
“撤吧,趁著后頭周軍還不算多,咱們拼殺一陣總是能出去的!”
是夜,皇甫明來到姚閑房內(nèi),頗帶惋惜地說道。
姚閑當即怔住,很快就反應過來皇甫明的意思,沉思半晌后也只能是頷首同意。
“清流山后有一座橋,咱們殺盡了這幾千周兵,過橋縱火焚之!橋一斷,周人步伐受限,即便是要往滁州行進也得多花費不少時日的……”皇甫明遠望著關內(nèi)還在值守的軍卒,輕嘆一聲。
姚閑垂首不言,旋即抬頭懇切道:“皇甫兄,聽你的便是!”
次日,兩人調(diào)兵遣將,收拾輜重糧秣,一把火將帶不走的重物盡數(shù)焚毀,然后浩浩蕩蕩從清流關撤了出來,往分幾部截斷唐軍后路的周軍殺去。
不想,彼處周軍經(jīng)過一日的休整,加上從前方又繞來的千余人,此時已經(jīng)有將近七千之眾。唐軍經(jīng)過數(shù)日關隘鏖戰(zhàn),原本的一萬五千余人除去戰(zhàn)死和重傷傷殘難以再上戰(zhàn)場的,約莫還有一萬人左右,人數(shù)優(yōu)勢并不算太明顯。
待兩軍相會,皇甫明才發(fā)現(xiàn)彼處高舉著一桿大旗,上書一個大大的岳字,迎風舞動,在烏云間露出的些許陽光照耀下顯得有些刺眼。
“莫不是岳承澤來了?”姚襲大驚失色,“前日我來的時候還未見到此旗!”
皇甫明此時已經(jīng)沒有什么話想說了,當周軍出現(xiàn)在清流關后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注定自己這部人馬不可能安安生生地返回滁州,自己也絕對不可能像以往的搏殺那般將敵軍殺散而走……
特別是對面那個被眾人簇擁著策馬馳出的周軍將領遙遙指著自己這邊說著什么只誅首惡、其余不再計較之類的話語后,皇甫明明顯感受到四周投射來的目光變得有些不同。
原因無他,清流關自是重隘要隘,哪里是能夠輕易放棄的所在?
皇甫明和姚閑讓周軍切了后路,又領兵撤出,將好大一座關卡丟了去,此時恐怕已經(jīng)被沖上來的周人占領了吧?清流關被稱作金陵鎖鑰,一旦有失,不只是滁州會有危險,更是讓金陵置于周人的狼視虎目當中……
故而,當皇甫明出關的那一剎那,就已經(jīng)注定了他的結局。
周軍呼號而上,唐軍卻連連后退,將皇甫明和姚閑的位置暴露在了紅了眼的周軍將卒面前。皇甫明自知大概率走不脫,便朝姚閑苦笑道:“兄弟,你先走吧,周人要的只不過是我的性命……這萬余弟兄若是降了,也能謀個好去處,斷然不會沒有后路!”
姚閑還待要說些什么,皇甫明已經(jīng)暴喝一聲,雙腿猛夾馬腹,化作一道黑影躥了出去。
一人對七千余人,如此詭異又有些合理的情況,就這么在清流山附近的戰(zhàn)場上出現(xiàn)了。
皇甫明滿心悲愴,手中長劍卻不停舞動,好似是在耍著什么劍法一般。周軍這里沖在最前頭的確實是岳承澤無疑,其人見皇甫明要孤身赴死,心中兀地一定,當即生出可惜之感來。
待兩馬交接時,岳承澤一刀削過皇甫明的頭盔,將其人的盔纓斬去,強大的沖擊力將這位唐軍大將直接掀到了地上。
“擒了,送到后營去好生看護,莫要有什么損傷!”
岳承澤高聲下令,隨即完全沒有停滯的意思,繼續(xù)朝后退的唐軍撲去。
唐軍眾人此時才曉得周軍用的是攻心之計,悔恨不已卻又無可奈何,只得迎著頭皮止住后退的腳步,向前應對周人如火般的攻勢。
未幾,隨著姚閑的頭顱被高高掛起,唐軍唯一的主心骨終于是倒塌了下去。從周兵口中傳出的降者不殺之音飄蕩遍野,讓這支被南唐朝廷倚重的邊鎮(zhèn)守關大軍、曾經(jīng)熱血滿膺的虎狼之師,就這么棄械投誠……
隨著周軍大部進駐清流關,這座困擾了岳承澤十余日的險要雄關終于是被拿了下來。皇甫明被擒后,好酒好菜款待之,卻絲毫不為所動,一連三日水米不進,整個人昏昏沉沉、面色蠟黃。岳承澤聞訊,親自趕到后營中懇切相詢,甚至擺出了一副極其恭敬的姿態(tài),希望皇甫明能降周,為大周所用。
“我既然事唐,就斷沒有再事二主的想法!”皇甫明昂然相對,聲音高亢,“要殺要剮,來便是了,像個婦人似的磨磨唧唧!”
岳承澤聞言大怒,從身邊侍衛(wèi)腰間抽出長劍,一劍刺入了皇甫明胸膛。當這位唐軍素有威名的將領倒在血泊中后,岳承澤才恍然大悟,將長劍擲于地上,仰天長嘆道:
“我不如皇甫明多矣!”
言畢,令人收納尸身,厚葬于清流山間,立碑懷念。后來數(shù)百年間,清流山人煙漸增,在這碑的旁邊還有人搭建了一座廟,以求埋葬在這里的先人保佑生。再往后數(shù)百年,竟成一處類似景點的地方,供人觀摩欣賞,也算是一出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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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明死,承澤深感其義,厚葬之,立碑述其生平。后人憑碑又建一廟,名曰皇甫公廟,拜謁者無算,香火不絕。——《南唐書·皇甫明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