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許久,樞密使李儀之才堪堪開口,而其人的聲音已經有些干澀難明:“臣知陛下心意,更知陛下多年籌劃之意,但這兩三年間,我軍與金人相互為戰,廝殺日久,民心浮動,軍情不定,本就有些怨言流傳在內。若是匆忙間又要起兵南下,恐怕……”
成德皇帝揮手示意葉昆,后者會意,連忙從旁邊一直雙手恭敬捧著一份文書的內侍手中輕輕接過,小步走起,慢慢下階,來到了王李兩人面前。
王仁見狀,伸手示意李儀之先看。后者也不含糊,直接從葉昆手中取過文書,細細展開,認真閱讀了起來。
不過片刻,李儀之表情愈發肅穆,看完后將文書交給了王仁。王仁一目十行,不過幾息時間便匆匆掃完,卻又返回開頭,仔細看下,倒是和李儀之的表情沒有太大差別。
“定唐八策,一曰取士當得其實,二曰招軍當盡其材,三曰得其地而兼得其心,四曰守其地而擁其備,五曰恩威兼明,六曰利害須密,七曰財計應豐,八曰水師船政應備!”
王仁從頭到尾,將劃分每節的標題讀出,雙眼放光,禁不住嘖了一聲:“筆法雖然稚嫩,但言之有物。寫得還算干凈,不過少了些具體的條程,若是送到武學去做個兵略的學習應該是不錯的,但真個要是用在南征,恐怕個中計策謀劃,沒有數月光景是完不成的!”
“我倒是覺得很合心意!”李儀之一貫地喜歡跟王仁打岔作對,“武學嘛,自然是可以送進去用用的,不過南征之事,用這定唐八策也未必不行!”
聽他話鋒亂轉,顯然是激動起來,頗有些詞不達意了。
“李卿所言,也是朕的意思。王卿的話,朕也同意!”成德皇帝從龍椅上巍巍站起,葉昆連忙過來伸手攙扶,被前者揮手擺開。
成德皇帝從階上走下,來到王李兩人面前,二人紛紛行禮欠身垂首,作恭聽圣諭狀。
“不過數月之久?有些多了吧!”成德皇帝拍了拍王仁的肩膀,這位執掌中書的老臣做了一輩子官,什么時候能得皇帝陛下如此相待?其人當即欠身更甚,眼中甚至還泛出淚花,這般姿態,惹得一邊的李儀之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南征之事,非是一部之事,除了樞密院要竭力精確之外,兵部那邊也要一起參與進來。多聽多看,無論是樞密使還是兵部尚書,還是參知軍事和兵部侍郎,甚或是樞密院的編修官、檢詳官和兵部的郎中、主事,都要一起來謀劃才是。”
“南征事大,非是一家之言可定……你二人既為大周文武之首,也當盡心竭力為之。該怎么做,何時做,你二人為官數十載,也無需朕多教什么,只管放手力推。倘若民意洶洶、軍卒頑劣、將校抗議、諸臣彈劾,自有朕為你二人兜底!”
一番話下來,對于威嚴愈加盛重的成德皇帝來講已是難得。面前這文武之首也為之動容,王仁心中本來還有這拖延時間、勸導上意的想法,此時也幾乎煙消云散,只剩下拳拳報國之心。
這就是這兩年的戰事勝利給大周君臣帶來的底氣了。要是放在三四年前,成德皇帝敢這么說,都不需要什么諸臣彈劾,王仁和李儀之就會當面下跪大呼不可云云,哪會有現在的情景?
“陛下!”李儀之胡須微抖,整個人匍匐于地,“臣聞陛下之言,心潮澎湃!臣年邁,有失銳氣,遇事不敢放手直行,見難諾諾躊躇不進,幾乎失職!今日陛下浩蕩數言,臣甚是羞愧,望陛下責罰一二,以示警戒!”
“李卿!”成德皇帝被他這呼地一下搞得有些迷茫,這么大歲數人了,還玩這把戲,也不怕把身子骨閃咯?
“陛下!”這邊李儀之下跪,另一邊王仁心中暗罵這廝真真是惹人心煩,說就說,怎么突然就跪下了?但自己站在一旁,也不好繼續看著,便只好隨之一同行了個大禮,“臣年輕時即入朝為官,事歷三朝。大周立國二百余年,個中大起大落,非是尋常寥寥幾句可以言說……至陛下如今,國力富強,民心傾向,上下一心,可御萬乘之國,可破千萬橫敵!”
這下話說出去,氣氛立馬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葉昆在一邊聽得激動,四下一瞧,卻發現除了殿中隨行侍奉的幾個內侍正呆呆地看著眼前場景外,還站立著的,除了面前的官家就是自己了……
“你也要跪?”
正當葉昆準備撩起棉服時,卻聽成德皇帝那似笑非笑的聲音傳來,當即怔住。王李二人還未得到皇帝回應,被這一句直接噎住,也只能是繼續保持著跪伏的姿勢不動。
“都起來吧,這么大年紀了,別動不動就跪下。又不是年輕人,上下一次費心費力的,把身子折騰壞了,到時候外頭又要有人傳說朕有心迫害大臣云云……”
王李兩人一聽,心中微熱,忙不迭地起身。
“南征事關重大,今日所言,只是稍稍提起。既然兩位并無異議,朕也心安,就算是開了個好頭!”成德皇帝負手而立,從王李兩人之間穿過,直直往殿門方向踱步而去,“方才朕說的,你們也都記在心里,當勠力同心才是!”
“臣遵旨!”王李兩人聞言,登時欠身稱是。
“今日這定唐八策,你們覺得如何?”要緊事已經提完,氣氛頗為輕松,成德皇帝也不負手作姿,轉過身來沖兩人問道。
李儀之心道這或許是陛下有意考校,但自己和這老王頭已經是大周文武雙首,連點上升的余地也無,便是爵位也不能靠考校來增添什么的,當即有些遲疑,一時猜不透成德皇帝要做什么。
反倒是王仁,一下子就反應過來……這定唐八策草草數語,恐怕不是陛下親自做出,說不定是某天考校于旁人時臨時寫就的,要兩人來評價一番。
“陛下,這定唐八策,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王仁微微一笑,“好嘛,自然是他羅列清晰、字句有據,看著清晰舒暢,也能明曉個中緣由道理,所以方才才說可以送到武學去做教材之用。八策所言之事,其實也事事切中要處,想來這作者不該是什么凡俗之輩才對。”
“這不好嘛,陛下恐怕也已經瞧出……框架極大,內里卻不甚明晰,換言之就是細節太少,讓人光知道往一個方向走,卻不知到底該做什么。不過這人寫得一手好字,筆法卻有些稚嫩,好似是口述與旁人,教另一人寫出來的一般……”
成德皇帝聞言大笑,指著王仁說道:“王卿依舊是這般洞察!李卿如何看呢?”
“回陛下,臣所想,與王相公并無二致。”李儀之心里暗道這文書能讓皇帝這么開心,怕不是那位能讓面前老人心情止不住愉悅的好世子寫出來的……
“你啊你……”成德皇帝擺了擺手,“罷了,這份定唐八策,實乃遷兒所做、他府中長史季莆替他書寫的,幾乎未經潤色,才會看著有些磕絆。”
兩人內心稍定,王仁更是有些慶幸方才沒有隨便亂講什么話,即便是批評也都是評到了點子上,斷不至于有什么疏漏的。
成德皇帝剛想開口夸夸柴遷,兀地想起這里是垂拱殿,自己私下夸幾句便也算了,在這大殿之中,又當這王李兩人面前,實在是不太妥當,便朝兩人沉聲吩咐道:“王卿、李卿,且先回吧!正月過了一半,初春未至,還算寒冷。金人去歲未南下擄掠,必定躁動不安,當多看看北面情勢,莫要在正月新年被金人趁了去。”
王李兩人俯身稱是,又辭別了皇帝,并排走出垂拱殿,讓引著路的小內侍帶著往宮門方向走去。
甫一出宮,便見到兩家等候的車隊。兩人走到半中,轉身朝對方略一作揖,互道一聲辛苦,便匆匆上了轎子,往各自府邸方向而去。
茲事體大,茲事體大,真的來得有些快了。有些事情,還需要趕緊回去找自家親信商量一二才是……
兩隊人馬速度愈發加快,路上又有未鏟干凈的雪,顛簸打滑之下讓轎內的兩人都有些難受。回到府中后,兩人居然還不約而同地因為頭暈吐了一頓,府內上下驚慌失措之余,傳將出去,倒也為愈發緊張的朝堂氣氛增添了一番笑料來的。
-------------------------------------
凡定唐八策,又經增添,后至洋洋灑灑數萬言。及李氏流亡、宇文敗北,時人以八策相對,皆嘆服。——《后周書》